浔安的这场大雨持续了近一天才终于止息。城市的天空笼在暗霾之下, 一直阴沉沉的。
暴雨后的这一时段,也是消防事故高发的阶段,燃气泄漏,漏电触电, 排水淤堵等问题都有可能出现。橙色制服的身影在城中各处不断穿梭, 忙碌不停。
直到第三天早上, 天气终于转晴。
下午两点, 久违的阳光开始发力, 气温急速飙至最高点。浔安cbd的ho写字楼下,五辆消防车一字排开,全服武装的28名消防员逆着疏散的人群, 一个接一个地往浓烟滚滚的大楼里冲。
这是一场针对高层建筑的灭火救援实战演练。
演练模拟在16层的空调外机发生火灾,消防队员们携带各样设备攀上消防梯, 在15, 16,17三层都布置了水枪阵地。
高耸的云梯车同时升起,在楼外架起水炮,阻拦火势蔓延。
二十分钟后,火势得到控制。队员们在指挥下抓住时机发起总攻,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 火被扑灭,演练也随之结束。
楼外, 陈焱松出一口气,放下对讲机。
他肩伤还没好,没有进火场拉练, 这次主要负责指挥作战。
眼前的写字楼很久以前发生过一次火灾, 就在他刚进消防队的那年。
那一回, 带他的班长,和同批入队的一个队友都没能活着走出来。
成为中队队长之后,陈焱格外注重防火训练,保证cbd的这一片高层有定期的安全教育和消防演练。
防比灭重要,高层建筑起火的代价太大了,是要用命去灭的。
他不要别人歌颂他们的牺牲,他要他的弟兄们,每一次出任务都能齐齐整整地回来
手机无声震了下,男人摸出来瞄了眼,放下后看见灰头土脸的段凌云正带着大汗淋漓的队员们从楼里出来。
他朝指导员扬扬下巴“我出去趟,午休结束前回。”
段凌云扯开领口,呼哧喘气“成。”
陈焱摘下头盔,回消防车里脱掉了那身火焰蓝,只穿里面的黑色t恤。
沿着ho写字楼向前走,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中心大厦。
中心大厦名副其实浔安的地理和商贸双中心,寸土寸金。
还是陈氏集团的据点。
走进大厦的贵宾专梯,陈焱摁下密码,直上顶层。
电梯门开,前台抬头看见他,微笑道“您来了。”
“陈总马上开完会,稍等。”
陈焱点了下头,转身进总裁办公室。
中心大厦的顶楼,二百七十度的全景落地窗。站在玻璃后,整座城市尽收眼底。
视野远处,沿城而下的浔江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玉带。
望着阳光下奔流的江河,男人似是想到什么,黑眸有一瞬恍神。
身后,办公室门被嚯地推开,女人的高跟鞋声蹬蹬而入。
她一身黑白色高定套装,气质老成而干练,一张脸看起来又是年轻精致的,让人完全猜不到年纪。
陈澄把资料夹撂桌上,冲沙发上的男人道“来啦。”
陈焱阖了下眼皮“姑。”
陈澄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气泡水,直接往背后一扔。
“今早听人说消防在这儿搞演练,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给你发了条微信。”
陈焱抬手稳稳接住水瓶,放在茶几上。
“找我有事儿”
陈澄“这不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正好午休你在附近,一起吃个饭呗。”
陈焱默了下“我队里还有”
“吃”陈澄凶巴巴打断男人的推脱,她柳眉倒竖,“你现在比我架子还大哦姑跟你吃顿饭是不还得提前预约啊”
陈焱舔了下唇边“真有事儿,下午还消防检查。”
陈澄抬手,看了眼腕表。
“那我叫人送点吃的上来,咱俩也不用出去,就在这儿消停吃一顿。”
陈焱无奈闷笑了下,拿过水瓶拧开。
“成。”
没一会儿,西装革履的餐厅经理拎着食盒进来了。
他殷勤地为他们铺好桌布,又拿出十来个餐盘在茶几上依次摆开。
陈焱瞟了眼盘子上的o,认出那是隔壁商厦的一家港式茶餐厅。
之前开业时,他们还去那儿检查过消防设备。
陈澄夹了一个蟹子烧麦放到陈焱碗里。
“端端最近怎么样啊这臭丫头,连条微信都不给我发。”
陈焱“这个星期都没去我那儿,说要在学校准备四级。”
陈澄轻“啧”出一声“她那英语我是没眼看,估计到时候还得找你帮忙。”
又扯了几句家常,姑侄不再说话了,安静吃饭。
碗里的汤见底,陈澄抿了抿嘴边“你爸”
注意到男人的脸色,她又换了个称呼“我哥。”
“前两天,他半夜又给拉医院去了。”
陈焱轮廓分明的下颌无声咀嚼,神色没有一点起伏。
像没听见,又像在听一桩与己无关的闲谈。
看他这样,陈澄将想让他去医院看看的话默默吞进肚子里。
“上个月,他要死要活地让端端回去看他,见着面了,又把人说哭骂跑了,气得我也跟他吵了一架。”陈澄摇摇头,轻哼,“我说你不看看,谁当爹当成你这样,自己的儿女都没一个愿意搭理你的”
陈焱端起汤碗喝了口,淡声“自作自受。”
陈澄继续道“昨天我去医院,他又指着我骂,说他这样都是拜我所赐,说我抢走了他的东西。”
她顿了下,眼眸稍黯“还占了原本属于你的”
八年前,陈焱从附中休学后,陈家就开始着手办他出国的手续。
结果手续还没办下来,人就跑了。
一夜之间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陈墨疯了一样到处找,愣是找不着人。直到半年后,陈家才收到消息。
陈焱已经在军营了。
陈家本事再大,也不敢跑去部队造次。
陈焱放话,这辈子他就扎军队里了。
从军不能从商,指望唯一的孙子继承家业的期待落空,陈老爷子大受打击,拖拖拉拉病了一年,人没了。
集团全权落到陈墨手上,没两年,陈氏一落千丈。
后来陈澄回国,提出自己来接手集团。
陈墨不同意,两兄妹开始内斗。
就在关键的时候,陈焱突然休假,破天荒回了浔安。
他把陈老爷子留给他的股份,还有家族信托里的基金,全部,一分不少地都给了他小姑。
没有他的这份支持,陈澄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间办公室里
陈焱放下筷子,掀起眼皮看了陈澄两秒。
“你怎么占我东西了。”
“我早说过,他们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陈澄眸光微动,似是宽慰。她笑了笑,转开话题“对了,我打算在滨江那块儿,起一个主题公园的项目。”
“这项目附近几个城市都没有,虽说成本高,但开园后一定会带动游客再上升的。”
陈焱断眉挑了下,简略评价“挺好。”
陈澄唇边轻弯,没再说话。
这算是他们姑侄俩之间的一个小约定。
坐进这间办公室里的第一天,陈澄就认真地问过陈焱,她可以为他做什么,他想要什么。
她表示自己可以像陈老爷子一样,将陈氏的股份,家里的财产都分给他。这也是他应有的。
陈澄到现在还记得陈焱的回答。
他当时穿着一身笔挺戎装,气度爆棚,沉稳又不失锋芒那是少年逐渐长成男人的模样。
他说,他不要股份,也不要钱。
他只要一个再不被左右的,能由自己做主的人生。
缄默片刻,陈焱又低声开口“如果可行的话,就让浔安变好一点吧。”
午休后,陈焱准时回到ho大楼,和段凌云一起开始例行的消防检查。
消防队这方面一直抓得很严格,辖区也一点不敢马虎。检查完毕之后,他们又和大楼的消防管理员一起,对相关人员开始新一期的消防知识培训。“浔安消防”这个账号也在网上进行了同步直播。
直播结束后,太阳已经下沉,天空晕开一层水墨蓝。
陈焱一个人上到楼顶。
这个时候,这一片最清净。
刚摸出根烟来点燃,段凌云也上来了,手里拎着两个易拉罐。
他伸手递给陈焱一罐,又忽然想到什么,胳膊缩回去。
“你那”他朝队长右肩示意,“不要紧吧”
陈焱不耐拧眉“屁大点儿伤。”
他抬手一把夺过段凌云手里的易拉罐,瞥见罐身上“菠萝啤”三个字,男人眼中又晃过一丝失神。
俩人扣开拉环,碰了碰杯。
警情无常,即便轮休也要时刻戒备。来队里后他们就再没碰过酒精,实在馋了,就来一罐这种低度数果啤过个嘴瘾。
段凌云开口“今儿午休,端端那偶像就上次跟祁老师一块儿的男明星,又来队里了。”
陈焱懒懒垂耸眼皮,看起来没接话的打算。
段凌云继续“听他说我才知道,祁老师,是南都大学毕业的。”
他偏头看身侧的男人,一字一顿“南都大学,经济学院,金融数学专业一班。”
陈焱没什么表情地睇他一眼,夹烟的长指不动声色地蜷了下。
段凌云“嘶”了下“我当时一听就觉着耳熟,后来才想起来,你借我考试的书上,写的不都是这个么。”
他比陈焱晚一年考上军校,复习时没少蹭笔记和书。
当时看到书上本上写的南都大学段凌云还纳闷,今天才明白,那一行地址对陈焱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他全力以赴的目标。
是他考上百分之一录取率军校的最大动力。
是他最隐秘的心事与执念
陈焱没接队友的话茬,抬手重重嘬了口烟。
男人两颊微微凹陷,唇间缓慢腾出白雾,模糊本就晦暗不明的神色。
“你他妈跟我还不说吗”段凌云在他没受伤的肩上抡了一锤,“怎么不憋死你啊操”
“你不早猜着了。”
陈焱缓声开口,被烟草炙烤过的声线有点哑“就你想那样。”
“难怪,我就这几天怎么不对劲,又刺儿刺儿的”段凌云轻呵出一声,又想起一件事。
“所以那时候,放着北城更好的军校不去,去南都也是因为这”
陈焱举起果啤灌了一大口,下落的喉结滚出一声很轻的“嗯”。
段凌云偏头盯他“那片刻后来呢”
“你到南都没去找人家还是又把人气跑了”
陈焱掐灭指间燃烧的红点,眼睫一点一点敛低。
男人的沉默落进楼顶的风里,化成一声听不见的叹息。
“我没见着她。”他说。
“她那时候,已经去港城了。”
从南都大学无功而返的那天,感觉跟他第一次去南都时很像。
头回去南都,是他在退学后逃离浔安的时候。
他牵着小乖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仿佛独自流浪,孤独又迷茫。
也就是那些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成长不在于年纪,而在于选择,在于担当。
也明白她需要的,不仅是强硬的拳头。
还有一个可靠的肩膀。
所以后来在军营里,他从没想过来放弃,流着血也在练,咬着牙也要学。
日日夜夜的念头只有一个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
他们共同失约的那个夏天,他在努力重新抵达。
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奔向她。
但她走得太快了。
快到他觉得,她从来没有回过头,也根本不想回头。
快到他怀疑,她其实并不像他一样,后悔放弃他们的感情
“怪不得。”段凌云了然点头,“别的地方也就算了,偏偏是港城。”
他们毕竟是现役,没有允许怎么可能去港城。
别说去,联系得多了,可能都会引起注意
段凌云仰脖一饮而尽,扬手将空罐扔进垃圾桶。
“那,祁老师怎么突然来浔安呢她要采风,哪儿的消防队不行啊。”
他抬手拍了把消防队长结实的肩膀“我看就是冲你来的。”
“这些年,搞不好她和你一个心思。”
陈焱垂着眼将烟头塞进空罐里,掸掉手上的烟灰。
“不知道。”
“你当初”段凌云又问,“为什么硬要回浔安,进消防呢”
“别也是为了人家吧”
陈焱一时没吭声,指尖在栏杆上轻轻点了两下。
她去港城后,一年,两年,三年
直到他毕业,她都没有回来。
音讯全无。
就在他以为,他真把她弄丢了时,突然接到陈澄的一通电话。
“我姑跟我说,燕南巷的那房子过户了,名字都改了。”
他撩起眼皮,眺向瞭望过无数次的,最熟悉的方向。
“改成她的了。”
“”
段凌云气音失笑。
“兄弟,真有你的啊。找不着,就回来等”
“你想过没,人家转手就能把房子挂网上卖了,压根就不用回来。”
“退一步说,就算她回来了万一那时候,人已经拖家带口了呢”
顶层的夜风忽而转强,刮动身后露天吧台的遮阳棚,声响猎猎。
男人的声音也被卷进风里“她回来看着就行。”
“看什么”
陈焱两手搭上栏杆,俯瞰高楼大厦下的车水马龙。
这里华灯璀璨,引人驻足。这里的万家烟火,也值得守护。
这就是他想要她看到的。
浔安越来越好了。
他也是。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