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陆崇之事, 李淳倒是额外多看出了几分深意。
他同董昌时说“天子,有意整顿京畿治安啊。”
否则,以他对陆崇的赏识, 怎么会叫他继续做八品的骑曹军参事, 而不是调任别处,委以重用
董昌时沉吟道“本朝建国几百年,腐蠹渐生, 尤其京畿之地, 更不乏有纨绔衙内欺男霸女,叫陆崇来正一正风气,也是好事。”
长安天子所在,勋贵云集,随便扔个砖头, 砸中的人都带品,各家各府的亲朋故旧往来姻亲,很快便会形成盘根交错的利益团体。
这些个利益团体里边, 最顶层的在朝堂之上拨弄风云,次一等的网罗天下豪商, 疯狂的收割财富,最次的就是招猫逗狗的纨绔衙内们, 欺男霸女, 酒色无度噢, 没头脑原先就是那么个角色。
现在陆崇上任,执法无情,又背靠天子金身, 什么牛鬼蛇神收拾不了
天子都被因为犯禁被他打过, 你再如何有背景, 还能硬得过天子
想到此处,董昌时忽的又想起另一人来“陆崇是武举出身,并无家门依仗,黑衣卫中风头正盛的那个校尉曹阳,仿佛也是如此,当今将这二人抬起来,大抵也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他用人唯才,并不拘束于门第。”
“不拘一格降人才吗”
李淳莞尔,继而又叹息出声“遇上这样一位走一步看三步的天子,真不知是我们的福气,还是祸事啊。”
董昌时哈哈笑了两声,正待揶揄着说句什么,就听天子座下第一舔狗王越的声音近了“上班了上班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不会真有人如此厚颜无耻,身为一省宰相,工作时间带薪唠嗑吧”
董昌时“”
李淳“”
救命
这是谁家的韭菜成精了
没有镰刀的命,还得了镰刀的病
精神镰刀啊你
事情的发展并不曾出乎董昌时预料。
陆崇被天子赐下金鱼符而倍得追捧之后,又坚决辞谢诸多厚赠,如从前一般平常度日。
此举固然得罪了某些攀附之人,暗地里称其不识抬举,但更多的还是赞赏,士林之中甚至有人为此作赋宣扬,而他张贴在门前的那张告示,更是广为流传。
嬴政就在这关头下令广开言路,着朝廷上下官员畅所欲言,即便奏疏中有言辞不当之处,也不因言问罪。
与此同时,又令各州郡长官举荐贤才入京,统一参加由吏部主持的考试。
百官沉寂了两日观察情况,待到三省宰相们先后上疏,天子就其奏疏内容一一探讨商议之后,终于确定这并非新君登基之后的场面流程,而是当今果真有革新之意,当下群心踊跃,纷纷上表谏言。
嬴政格外多看了应天府判官苏子由的奏疏几眼“因变法故,自丰宁六年起,朝中新旧两党、文武官员彼此攻讦之事此起彼伏,朝士内耗,国力亏空,党争之弊深矣”
虽然这奏疏针砭时弊,颇有可取之处,但嬴政独独多看这封奏疏的原因却并非如此。
嬴政在空间里摇人“世民,大苏学士他弟弟,小苏学士的奏疏。”
李世民喜欢大苏学士的诗词和书法。
闻言特地把头往外一探“他的诗写得跟他哥哥一样好吗字写的好吗”
嬴政道“小苏学士更擅长散文和政论。至于字体如何,你自己分辩便是。”
李世民“噢”了声,回想起昔年旧事,难免有些感慨“我见多了兄弟阋墙,自己也曾有过兄弟相争之事,所以才更觉得如这两兄弟一般彼此扶持,甚至愿意以自身官职为兄长赎罪的情谊难得啊”
顿了顿,又说“若诚然是个可用之人,便不要闲置了。”
这点情面,嬴政还是愿意给老朋友的,应了一声,又问“要不要把大苏学士也调回京师如此,你便能第一时间品阅他的诗文了。”
李世民心动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拒绝了“算了。”
“文章憎命达,”他感慨着说“一旦官运亨通,耽于享乐,他就写不出好诗了。”
嬴政“”
其余皇帝“”
啊这。
蚌埠住了。
李元达“兄弟,我替大苏学士谢谢你了”
刘彻“粉丝行为,正主买单”
“妈耶”朱元璋也惊住了“只听说过后世有天使投资人,活久见,今天居然见到了阎王投资人”
因陆崇与当今天子的那场过往,自打他被调遣回京,重新担任骑录军参事之后,满城纨绔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都暂时消停了几日。
不过也就是几日而已,很快,就有人犯到了陆崇手里。
陆崇当初没背景都不会手下留情,更何况现下有天子撑腰,当即循法将人押下打了板子。
这下子可不得了了敢在这关头出去胡作非为的,必然是有所依仗。
这纨绔的祖母乃是庄宗皇帝的公主、先帝的妹妹晋陵大长公主,父亲为黔国公,母亲出身京兆韦氏西眷房,门下侍中、反卷达人韦仲之是她的从兄,集结宗室、勋贵、世家荣光于一身,怎么看都觉得金光闪闪。
偏生他还是个脆皮,受刑挨完打之后高烧不起,太医看后都连连摇头,委婉的说“实在是没救了。”
韦夫人听完便晕过去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晋陵大长公主更是疼爱孙儿,为此悲痛欲绝,身着翟衣入宫,请求拜见天子,要为孙儿讨一个公道。
嬴政没人见她,只使近侍前去传话。
“大长公主乃是先帝的妹妹、朕的姑母,骨肉至亲,何必如此拘礼令孙虽有罪,但毕竟业已受刑,您年高德劭,为此专程入宫请罪,实在大可不必”
晋陵大长公主听罢怒不可遏难道她是为了替不孝儿孙请罪才进宫的吗
她是要天子给她一个交代
晋陵大长公主候在宫门外,坚决不肯离去,必然要面见天子不可。
近侍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意思禀告上去,嬴政当时就是一声冷笑
他这个人,打小就头铁,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且从来不接受任何威胁
给你脸,就麻利的兜着,给脸不要脸,绝对没好果子吃
空间里皇帝们也无大语了。
李元达“我劝这位陌生大姐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李世民“有在这儿闹事的时间,早点把自己孙子管好不就得了”
刘彻“你当始皇是谁啊,他会跟你玩按闹分配这一套”
朱元璋“彘儿说的有瑕疵,始皇行事,还真就是按闹分配的只不过是反向分配。”
近侍在天子身边服侍的久了,更熟悉他性情,此时听闻天子冷笑出声,就知道晋陵大长公主八成要糟,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天子冷冷出声。
“大长公主既然执意为不孝儿孙请罪,那朕又岂能违逆其心意只是晋陵这封号乃是庄宗皇帝所赐,朕岂能轻加削减,便改黔国公之爵为三代袭之,也便罢了”
近侍听得心头一抖黔国公,这可是太祖皇帝所置的爵位,许诺世代承袭的啊
现在直接被当今削成三代袭之了
近侍听着都觉得惋惜,只是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恭敬告退之后,往宫门口去,将这消息告知晋陵大长公主。
晋陵大长公主出离愤怒了。
她按品大妆入宫,原本是要叫天子给她一个交代,为府上争夺几分权益的,哪成想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如此惨重
只是处置一个微末小官罢了,难道她的要求过分吗
她可是当今的姑母
天子如此行事,当真是欺人太甚
接连两次碰了钉子,她自知今日在天子处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了,只是若以为她会就此作罢,却也太过轻看于她
晋陵大长公主二话不说,便使人往庄宗皇帝陵墓去了,到了父亲的陵园,跪地哭泣不止“父皇当初驾崩,怎么不一并带了女儿同去倒徒留这无用之身,受人折辱”
晋陵大长公主的车驾驶向庄宗陵园时,便有黑衣卫将这消息禀告到了曹阳处,询问是否要加以阻拦。
后者眼眸微眯,神色嘲弄“做女儿的去给父亲哭坟,这是孝道,何必阻拦大长公主数年不见庄宗皇帝,想来其音容怕也有些陌生了,趁着这时机好生熟悉一二,待到日后父女相见,才不会觉得疏离啊。”
下属听得心下一凛,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深思。
曹阳又问他“宗室有动静了吗”
下属忙正色道“吴王太妃闻讯之后,已经赶过去了。”
曹阳轻轻嗤了一声“宗室里还是有聪明人的嘛。”
吴王太妃是晋陵大长公主已故胞兄的遗孀,早就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这日阳光正好,她用了午膳之后,便去卧房小憩,没到起身的时辰,却被婢女小心的叫醒了。
吴王太妃知道婢女们无事必然不会惊扰自己,醒来之后便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侍奉她多年的窦嬷嬷已经取了外出的衣冠过来,叹息道“好叫太妃知道,晋陵大长公主去哭庄宗皇帝陵墓了。”
吴王太妃脸色大变,当即起身更衣,听窦嬷嬷说了事情原委之后,只恨铁不成钢的吐出两个字来“糊涂”
匆匆赶到庄宗皇帝陵园去,果然见晋陵大长公主半靠在健壮仆妇身上,红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跪在地上。
吴王太妃气得发抖,厉声呵斥周遭侍从退下,开门见山道“你年过五旬,死便罢了,你的儿女、孙辈呢也陪你一起,过两年一起咽气吗”
向来温和宽厚的人发怒,晋陵大长公主不免有些畏惧,再想起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又不禁伤心起来“我还活着,儿孙便如此遭人作践,待我死了,那还得了”
吴王太妃真是牙都咬得痛了“原来你还惦念着你的儿孙我当你早盼着他们早死早超生”
她含怒道“韦氏骄奢,性情跋扈,不是能主持中馈的主母人选,我劝过你没有可你只记得她门第高贵,西眷房出过三位宰相,一意聘娶了回来这也便罢了,娶妻总比嫁女更有周转的余地,有了嫡孙,好好教养也是一样的,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的好孙儿难道是头一天出去胡作非为你管教过他没有”
晋陵大长公主理亏,神色不免讪讪,只是想起在床上苟延残喘的孙儿,着实痛心断肠“那他也罪不至死啊好好的孩子,出门前高高兴兴的,没多久就给人抬回来了,嫂嫂,若是你,你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她呜咽着哭了起来。
吴王太妃毫不留情道“别说若是你,我没这么不成器的儿孙”
晋陵大长公主噎了一下,哭声暂停,憋屈一会儿,又哭了起来“是,就算他不成器,但好好的孩子给外人打死了,还不许我吭声吗说他出去胡来,天子当初不也这样吗他怎么有脸面说别人”
“是啊,天子以前也这样出去鬼混,”吴王太妃冷笑道“所以,他不是也挨了打吗”
晋陵大长公主“”
吴王太妃“天子不比你家孙儿尊贵他挨完打,不也老老实实的认了吗如今登基之后,还照旧叫那个陆崇做骑曹军参事你真要怪,倒不如怪你孙儿身子太弱,同样是挨打,别人挨完养两个月就好了,他怎么当场就不行了”
晋陵大长公主“”
吴王太妃“难道是天子格外抗打,如你孙儿那般挨了几十棍,还觉得不痛不痒”
晋陵大长公主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哭泣。
吴王太妃同她相处多年,太了解这个小姑子的秉性了。
庄宗皇帝驾崩时,她才几岁大,因这缘故,先帝也好,她的夫君也罢,都很骄纵她,宠得她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她这个嫂嫂当初受了不少闲气。
今日听窦嬷嬷说了事情原委,吴王太妃原本是不太想管的,只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想到了过世的丈夫。
世间再没有像他那样温柔又宽厚的老好人了,一心一意的对待她,闺房画眉,赌书泼茶,夫妻情投意合,一同抚育几个儿女。
晋陵大长公主行事霸道无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过去,该劝的吴王太妃都劝了,没能讨到好不说,反倒惹了一身骚,近年来她便不怎么开口了,同黔国公府来往的也少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谁又能跟一直对自己恶语相向的人始终怀着一颗友好的心呢。
只是今日这事,一个不好,只怕来日便会祸及黔国公府满门,所以她一个恍惚之后,好像见到了辞世的丈夫。
他用那双温和的眼睛,有些忧伤的看着她,好像在说宪娘,再帮她一次吧,最后一次
吴王太妃还是心软了。
看着面前支吾不语的晋陵大长公主,吴王太妃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
她比晋陵大长公主还要大几岁,也是个将要六十岁的老人了。
“妹妹,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妹妹,你若当我还是你嫂嫂,就好好把这一席话听完。”
吴王太妃道“你我一为皇家之女,一为皇家之妇,年近六旬,这些年见过的风风雨雨还少吗你岂不知天家行事,一靠法理,二靠情分,有些时候,情分甚至能压倒法理”
“这回的事情,你占理吗那位陆军事秉公执法,处置了你孙儿,此国法所在,他有什么过错”
“至于情分你是庄宗皇帝之女,我是已故吴王之妻,可是先帝都已经作古,这早就不是我们的时代了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你是大长公主,可若论帝心,你如何同陆军事相较他勋爵不如你,品阶不如你,人脉不如你,他只有一点胜过你,那就是帝心,就凭这一点,他就比你强”
“你在宫里长到一十七岁,难道还不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吗当初酷吏周来得庄宗皇帝宠信,他看中了吏部员外郎的妻子王氏那可是太原王氏的女儿啊,最后还不是弄到手了先帝后宫妃嫔何其之多,但是见了太极宫帝皇跟前侍奉的近侍,还不是要小心翼翼的讨好”
晋陵大长公主默然不语。
吴王太妃叹了口气“你不要把当今天子当成先帝,他不是那个疼爱你的兄长,不会为了你枉法。他驯服臣下,就像驯服马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日皇太后寿宴之上的变故,你应当也知晓其中内情,可你怎么不去想想,张太妃若真有那么本事,早早便翻盘了,岂会等到今日”
“皇太后乃是先帝的正妻,当今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占尽先机,尚且落得今日下场,你于当今有什么情分,能叫他格外优容,而非辣手无情,斩草除根”
晋陵大长公主猝然变色“嫂嫂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吴王太妃站起身来,徐徐道“妹妹,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晋陵大长公主摇晃着要站起身“嫂嫂”
吴王太妃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晋陵大长公主原地伫立良久,表情复杂至极。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拂过她身上翟衣。
她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看向庄宗皇帝陵墓,继而打个冷战,咬紧牙关,叫仆妇们搀扶着,神色仓皇的离开了。
如是过了两日,黔国公府的世子终于还是咽了气,府上低调的操办了丧事,黔国公毕恭毕敬的上表请罪,不敢对此后三代袭爵之事有任何异议,这事便这么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若说此前长安纨绔们还有意掂一掂陆崇分量,那么现下,他们便是再不敢有分毫乱法之心了。
晋陵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儿、黔国公之子、京兆韦氏的外孙,三重buff加在一起的强人都凉了,谁还敢知法犯法
由是帝都治安为之一肃,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当真有了些康衢烟月、太平盛世的气象。
嬴政见晋陵大长公主萎了,倒是有些遗憾,转念一想,又觉欣慰起来要真是一条道跑到黑的傻子,拿来做对手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这一回宗室退了一步,嬴政却尤嫌不够。
本朝建国几百年,吃皇粮的宗亲委实太多,连朕后宫貌美如花的妃嫔们都要起早贪黑打工养活自己,你们凭什么光吃不干,成日里惹是生非,白吃朕的大米
马上便传了曹阳来,叫自己亲信的特务头子出去搞事。
突然来这么一手,连朱元璋都没看明白他想干什么“该说不说,你当心翻车啊”
李元达也有些诧异“当皇帝嘛,还得是拉一波儿打一波儿,你这大刀怎么朝着宗室去了”
刘彻抄着手,啧啧说“始皇啊始皇,你要是搁这个世界被人推翻了,那你就别在空间里边混了,麻利点,退群吧”
李世民倒是隐约有几分猜测“难道是想借先帝”
“不错”嬴政浓眉一挑,傲然道“若没有个对比,他们岂能知道朕与先帝孰好孰坏先帝暗地里盘算着将皇位传给女婿,可谓是狠狠的给了他们两棍子”
朱元璋疑惑道“你要给他们一个甜枣”
“当然不”嬴政断然否决“先帝狠狠的打他们两棍子,朕却只是打了他们一棍子而已,这不是已经很宅心仁厚了吗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冷笑道“先帝想掘宗室的根,而朕只是放一放宗室的血,将两件事情勾连在一起,他们就会知道,这世间也只有朕不嫌弃他们,肯对他们好了”
朱元璋“”
其余皇帝“”
哦草,这是什么渣男ua语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