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听令”这掷地有声的四字足以让人在第一时间判断出, 乔琰已经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是将白波贼尽数铲除还是将其收为己用
若是和平时期,或者说,如若她所在的地方不是并州, 选择前者也未尝不可。
要知道这于白波谷兴起的贼寇,与同处太行山脉的黑山贼之间, 多少在行事方式上有些差异。
无论是其联手匈奴, 一并侵略并州与河东的行为,还是混迹在李傕和郭汜的军阀争端之间动辄反复, 都充满了一种短视且趋于贼党的做派。1
杀之不可惜
但如今的情形不同, 乔琰不仅缺一个能让她彻底在并州地界立足, 甚至在朝堂之上谋求实权的军功, 也缺身处乱世之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既然如此, 不如试试如同接纳黑山贼一般,将白波贼一样收归己用。
就算要杀,也不能杀全。
更何况, 虽说不能完全按照历史记忆来评判,但不可否认的是, 褚燕和白波贼的数次追击战交手, 也已经足够让乔琰判断出,如今还效力于杨奉麾下的徐晃, 的确是个潜在的将才。
在她蛰伏二载,终究准备朝着乐平之外迈出脚步的时候,若能将这样的人才收归己用, 无疑是一件尤其必要的事情。
所以要打但要好好打
听到乔琰的指令, 赵云当即起身出列。
乔琰继续说道“着你为正,元直为副,领千人进攻韩暹及其部从, 务必放走韩暹,击杀或俘获半数以上的白波贼,可能做到”
她这话说得同样果决。
程立虽没跟戏志才一般在此时发表建议,目光却并未从乔琰的脸上挪开。
他负责乐平庶务,比谁都要看的明白乔琰此时缺人的需求,那么她会选择后者便并不奇怪。
但这种已知的选择,在她语气坚决、眸光如电的发号施令之中,却依然有着让人心血沸腾的力量。
连他这种已经年过四十的老谋深算之人,尚且难以免除影响,更何况是赵云。
他当即应声回道“赵云领命”
至于到底是为何要放走韩暹
亲眼见到乔琰将那枚五铢钱压到另外的钱币之上,他多少能猜出几分来。
而随即听到的安排更是让他确定了这个判断。
乔琰道“稚叔听令”
张杨当即就跳了起来。
陡然意识到这种表现有点不合适,他又当即立定站直。
他原本还以为昨日跟张牛角弄出来的这个丢人现眼,会让乔琰暂时放弃对他的安排,但现在看起来,乔侯还是挺不记仇的。
“着你领五百人与褚燕会合,奇袭胡才,务必杀胡才,令其半数以上同党逃脱。可能做到”
张杨刚想回一句“领命”,却忽然意识到
这条命令好像和她给赵云和徐福的安排并不相同
赵云的任务是放走韩暹,可他的任务却是击杀胡才,这其中的区别让他稍有些不解。
他忍不住问道“为何是杀胡才而不是放胡才”
乔琰回道“此番奇袭目的不是为了除掉白波贼,而是为了让他们汇集到一处。”
张杨更听不明白了,若是如此,岂不是更应该让胡才去找他们的老大哥杨奉寻求庇护
可他旋即又听乔琰问道“三路奇袭,每一路都将白波贼主帅给放跑,你觉得这是我方失手,还是故意布置下的陷阱”
说的是啊
张杨恍然,但他看了看左右,又问道“这么说来,这第三路人马是将那李乐给放走”
这敢情好,只有他这一路的目标是成功杀退敌方主帅,除了要留意到别将人给杀过头了之外,完全不必担心出现什么失误。
对他这种直来直往的人,这就是最合适的任务,除了要跟褚燕这个心思极多的小子联手之外,其他都很合他的口味。
他也不免在此时又在心中感慨了一句,他此前决定跟着乔琰混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虽然说在地位上他跟张辽那武猛从事没法比,但他也没少掺和进边关战事里,却还同时享受这乐平与别地不同的优越条件。
更何况现在他不是也有领军差事可做了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乔琰回道“不错,这第三路我自己带人前去,将李乐放走。”
见程立压了压眉头,闪过一丝隐忧,似要提醒她的安全问题,尤其是别因为前几日的放风又给带起了新的兴趣,乔琰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典韦随我同去。”
这样一来,除却还在被乔琰罚抄书的张牛角之外,能在此番出战中派上用场的人,便已尽数出动了。
不,准确的说,还有一位。
在乔琰整顿黑山军和县中卫队此番出行的两千五百人妥当,自己也翻身上马即将出发的时候,一个身影忽然冲到了她的马前。
乔琰当即勒马止步,这才留意到挡在前头的人,不是傅干又是谁。
“彦材何故在此”
虽然明知道以这刚起步的马匹速度,必然是撞不出什么问题来的,但忽然杀出个人在面前,她还是不由愣了愣。
面前的少年紧绷着张脸,在仰头朝着她看来的时候,目光中隐约透露出了几分恳求之意。“君侯此战可否将我带上若要杀敌我身量已够,绝不会给君侯惹麻烦。”
话说到此,他也不由朝着这跟随乔琰出动的人手投去了个艳羡的目光。
他自然知道按照乔琰所安排的那样,在乐平学院内进修学识,让自己继续通读兵法,也按照她所制定的训练量来提升体能,等到十五岁之后再进入乐平的行伍之中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也正是为何父亲早些年间并不让他多参与战事。
但他也知道,在与凉州叛军对上之前,任何一场交战都显得弥足珍贵,若是因为年龄的问题错过此战,他也必定会为之后悔。
与其如此,还不如扛着冒犯的罪名跟乔琰求一求。
坐于马上的少女背系长弓,手边就是她那把携带时拆成两截的长枪,只见得那两头的枪尖反射出一抹锐利的光影。
而她同样锐利非常的目光,随着此刻居高临下的视线,更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威严。
傅干努力让自己对上了她的视线,以表示出自己这个请求同去的坚持。
乔琰看了他许久,方才说道“同去也无妨。”
傅干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乔琰问道“但我若是需要你替我输上一场呢”
输上一场
傅干并未参与到乔琰先前与手下诸人一道举办的议事,并无法猜到乔琰对于白波贼的意图。
但他长年跟随父亲置身于军旅之中,自然知道,有些战败的确是必要的,何况即便是战败之中也未尝没有可学的。
更有军令如山,乔琰就是这支队伍的道理。
他立刻回道“输也无妨,傅干愿为君侯马前卒。”
乔琰指了指身后,示意他归队。
当什么马前卒倒也不必,当个在白波贼众人中所见的背锅侠倒是不错。
正如她跟张杨所说的那样,即便她的目的是要让白波贼齐聚一堂,也不能让乐平一方派出的任何一方人手都面对剿匪不成的局面,也令三方主帅尽数逃脱。
这就不是定计,而是败笔。
那么这三路必定要有所区别,且各自有理由。
张杨和褚燕的这一路
褚燕与那胡才已经在此前有过数次交手,双方都清楚对方的实力。
若是褚燕在有外援支持直捣黄龙的作战中,还不能取得实质性战果,必定会引人怀疑。
所以胡才只能死
而一旦胡才身死,他的部下便在此时会成为一支无主的队伍,也同样成为一种会为人所争夺的资源。
在同时有多个统帅聚集在一处的时候,这种兵卒资源的争夺难免引起矛盾。
所以胡才之死不会成为资敌的手段,而只会成为激化白波贼内部裂痕的催化剂。
至于乔琰和典韦的这一路,则必定要将李乐给放跑。
这一路若是想要找个理由也不难。
乐平侯亲自出手带兵,因到底是年少稚嫩,在包抄围堵的时候意外将人给放走了,完全可以解释得通。
如今再加上了个傅干,也就更加说得通了。
主将年轻,副将也年轻,还都没有什么实际作战的经验,只是因为占据了有利的袭击条件,这才让李乐不得不狼狈奔逃、损兵折将,太说得通了。
那么赵云这一路呢
他也同样需要将这白波贼寇给放跑。
乔琰将他留了留,让张杨先前去跟褚燕会合,她自己则在请示了崔烈之后找上了王扬。
先前为了让麋竺上钩,她将混入了硝酸盐的蜂窝煤作为吸引王扬找上门来的特殊筹码,交换的条件是让他替自己找几个人。
以王扬对蜂窝煤迫不及待的需求,以及晋阳王氏的行动效率,在这三两日内要达成目标,也并非做不到的事。
甚至还不等乔琰开口,他就已经先将人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她下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玉韘,看向了面前的人。
这家伙格外有说服力地长了一张看起来贼眉鼠眼的脸,让乔琰都不由有些佩服王扬找人的本事。
她开口问道“你跟韩暹部从中的人认识”
“正是”那男人回道“我的同乡中有几人投效了韩暹而去,走之前还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们一道去谋求富贵。”
“可我想着咱们如今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总也还有那么点希望,连往年必定损失惨重的蝗灾,在州府,不,在君侯的指挥下都能被解决,何必让自己丢了良民的身份成为贼寇。”
“去岁我还在王氏的店铺内得了个稳当的活计,迟早也能多攒下些银子,给自己再添置两亩田地。”
他说话之时,眼中流露出的坦然且雀跃的神色,让人很容易忽略掉他在长相上的毛病。
但他没有从贼的想法,并不意味着他会去做乔琰所需要的更危险的事情。
乔琰便又问道“倘若我需要你去跟你的同乡通风报信,就说你看到了州府正在整军朝着他们的地方进军,你敢不敢去做这件事”
“通风报信为何要通风报信”那人茫然问道。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希望在跟别人交战之前,先让人知道自己动向的。
可想想王扬在将他找来的时候说过了工钱,这诚然是一笔让他做工十年也攒不出的钱。
就算是看在钱的份上他也没什么必要嫌弃雇主的要求。
何况,只是通风报信,而不是需要他去做什么协助作战或者策反的事情,就并没有那么高的危险性。若是想要打着“话已带到,这便离开”的旗号也未尝不可。
这就让这出交易越发有了可做的余地。
故而还不等乔琰说什么别管通风报信是为什么,只要这么去做就行之类的话,他已经又飞快改口说道“您放心,我的胆子还是很大的,要去报信也不难。”
有了个二五仔报信,赵云这边会将人给放走也实属寻常。
但乔琰还是免不了得再问问赵云和徐福的想法,看他们能不能顶着对面已知他们会来袭的负面状态,照样完成原本的任务。
不过这问题可能没什么必要。
这两人的年纪都不大,此时终于有这等正式历练的场合,又哪里会觉得乔琰的这个考验是在为难他们。
尤其是徐福稍一斟酌,也就品出了乔琰的用意。
若真如乔琰所计划的那样
最年轻的两人所领的队伍因为经验不足将人给放跑。
稍年长一些的两人因不慎败露了行藏,让人前去通风报信而将人给放跑。
最有经验的两人成功斩杀贼首。
这样的三方出于不同的理由,朝着唯一不曾遭难的杨奉一方汇聚,绝无让人心生疑惑的把柄。
而等到三方汇聚之后,上面还有个空头领袖郭太,下面还有地盘资源甚至是溃逃贼兵的争夺。
倘若乔琰将队伍推进的速度稍慢一些,这便正是一个能让这些人宛如养蛊一般“龙争虎斗”的环境
但能达成这个目的的前提是
他和赵云决不能在此番的行军中反而落入了敌方之手。
至于如何能让此番行动一击即中,这便得感谢乔琰此前放下的迷雾弹了。
先前被她派出,守御在轵关陉口,也即并州边境上的褚燕和赵云,从始至终都只是针对着越雷池而过,踏足到行商要道范围内的白波贼。
他们所展现出的状态是,因着人手不足,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充其量就是进行防御,而不是主动去朝着对方的老巢进攻。
可黑山贼在太行山中,除却一开始被乔琰逮住的第一年完全被种植薯蓣的事情所牵绊,随后都不乏山地训练。
那么要趁着和白波贼打攻守战的时候,派出人手去山中寻觅其各部驻扎的位置,其实并非难事。
而如今,正是人手足够,时机也恰到好处的时候
“君侯放心,我二人必定成功破贼”徐福和赵云异口同声说道。
有了这句承诺,乔琰这才放心地让两人领队离去,连带上了那位报信之人。
他们所率领的千人部从因并未身着甲胄,从背影看来还是有些杂牌军的样子,但因着乐平众人多有配合,常结队行军,却远比草根队伍要齐整太多。
乐平的粮食充足更是让这些一度面黄肌瘦的黑山流民,此时都已有了筋骨壮实的表现,从背影中也颇有体现。
在如今这个时代的混战中,这种优势格外重要。
何况这支队伍还有着两位足够卓绝的统率之人。
想到这里,她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了眼前。
从褚燕的队伍中分派出来给她这一路的领路人已经到了,这家伙还很有几分褚燕的猴精本事。
在他们动身上路后,他小心且灵活地替乔琰指引着前往李乐营寨的方向,转头又朝着乔琰解释道“李乐这人要比另外几人谨慎,他喜欢劫掠到了一批货物,就立刻给自己换一个扎营的地方,甚至偶尔会让自己挖山穴而居。”
“当然,搁咱们这地方,山穴之地还挺舒坦的,尤其是这年月不比早些年,老人都说要比早些年间的冬日冷上太多。”
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他连忙收回了话茬,“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李乐吧,好在这家伙能躲的毛病,在他的部从身上也反映得格外鲜明,他派遣出来打劫的队伍也各个躲得跟山兔一个样儿。知道是让他们的人得手了,便再找找就是了。”
“多亏了乔侯给的那树叶制成的衣服,哈,有一回我就搁他们脚边躺着也没人发现我。不过褚燕老大不太喜欢这东西,看着就脸臭,听说乔侯此前用这东西坑过他”
乔琰笑道,“不完全是吧。”
这东西顶多就是在侦查的时候能够起到一点作用,可没这个本事决定胜局。
谁让它充其量也就是个环境伪装,在如今这个生产力条件下,还没办法进而衍生出迷彩服来。
不过对白波贼这种山匪却属实是个利器。
他们还无法从山谷作战发展到据城而守,也便因为这依然辗转于山中的处境,被此等特殊的侦查方式给针对了个彻底。
那领路人嘴皮子利索,且着实很能唠嗑,也并不影响他给带路的一路上,因此前在这一片的摸索了彻底,绕开了李乐部从的监视,将乔琰等人给领到了目的地。
他朝着前方的山坳指去,说道“君侯请看,就在那里了。”
虽已是秋季,在太行山中却依然有一批常绿乔木保持着未曾落叶的情况,比如说这一片冷杉林。
在这一片局部的凹陷中,因填塞其中的冷杉林,让下方安营扎寨的白波贼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端倪。
乔琰都忍不住想对这家伙选营地的本事给点个赞。
若非领路人所指,只怕还真只能等到他们出来为祸劫掠的时候,才能让他们被人窥探到行踪。
“他们这回有好一阵子没挪窝了,”领路人想了想说道,“可见这家伙对这里是真满意,为免打草惊蛇,我没敢下去看看,只瞧了瞧周遭的路,一共三条。”
他伸手,将这三条路指示给了乔琰看。
“君侯若是要将其放跑,围堵住两条就成。”
这正是如同攻城之时围三阙一的法子,在此地的另类应用。
可乔琰端详了这一片林地良久,一面让典韦将后方的部队带上来,一面朝着傅干问道“以你看来呢”
傅干回道“不若将三条路都封死。”
乔琰笑了笑,“不错,正该如此。”
见那领路人尤有些不解,此时也并非是进攻此地的合适时机,乔琰也并不吝惜于跟他解释道“若真如你所说,这李乐一向是劫掠一场便换个去处,即便此地看起来再如何隐蔽,他也不可能在此时例外,可见此地除了在明面上的退路之外,必定还有其他退路。”
“此外,只有不擅作战的人,才会贸然提出直接将出路全部堵死的打法。”
若是寻常的退路尽数斩断,被困于其中的人必定拼死反击,在黑山军和白波贼之间的差距不足以拉开过大的情况下,属实是很不明智的。
可反正她都要将李乐给放走了,再给对方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又如何。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不需要傅干专门输一场了。
光是这操作就已足够了。
她的目光落在被夜色渐渐吞没的林梢,像是在透过这一片冷杉林朝着下方的人看去,小声说道
“我们在日出之前动手。”
以乔琰所见,这位白波贼统领对自己的安全的确很在意。
领路人将他们带过来的这一条路,恰好避开了岗哨。
可那李乐既然选择了低洼掩蔽之处,就不可能在高处不安插任何的巡逻之人。
乔琰领人摸上山的时候是黄昏近夜,但以她所见,夜色里却未必是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在她贴地朝着周遭小心窥伺之下,偶听那一片幽暗中时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正是有巡查之人在远处走动的时候,因踩踏到了落叶而发出的声响。
直到时近清晨,这种声音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因对白波贼的势在必得,乔琰此时毫无一点困倦之意。
起码在傅干看来,这位县侯为了达到最佳的蒙蔽效果,何止是选择了身先士卒,更是在此时目光灼灼,全不像是个一夜未眠的状态。
为了方便在抵达此地的过程中不被发现,乔琰将宝马朱檀给留在了山下,又因并非骑乘作战,她将长弓也留在了山下,只带着半截长枪和一把应急的短弓。
但这种武器上的卸装,绝不会让人觉得她在此时的交战中弱小可欺。
在她抬了抬手示意从者动手的时候,她整个人便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傅干毫不犹豫朝着先前一处声息消失的方向疾步掠了出去。
这黎明之前,也正是守夜者最为困倦松懈的时候。
李乐寻觅的落脚处本就隐蔽,上方的守卫更是交替轮岗,又刚度过了这样一个安全的夜晚
在此等情形之下,这些人哪里会料到有人在此时前来袭击。
这本应该发出警戒的巡逻岗哨不等发出个警告,就已经被傅干给抹了脖子。
而其余兵卒已经朝着下一处岗哨扑了过去。
傅干此前以为,只有边地的正经守军能表现出足够血性凶悍的厮杀姿态,可在跟乐平的这些兵卒一道出击的时候,他却陡然意识到,这些人的行动力丝毫也不逊色于凉州战士。
在枯守一夜的等待中,他们简直有一派压抑后爆发的惊人力量。
可或许这并不是因为等得久了。
当傅干抵达那其中一条入口道路,等待身后兵卒集结的时候,他朝着他先前来时的方向望去,正见一抹不太分明的天光映照出了那位乔侯的身影,以至于让人意识到了一个不必多言的事实。
她正在看着这些将士。
在她一手维护了乐平的安定之后,这种无声的注视便好像有一种为信仰所钟爱垂怜的意味,也让人不惜为之效死。
不,不是无声。
她将傅干等人的行动看在眼中,也在此时拉动了弓弦。
那天边尚有残月,但这短弓弯曲,仿佛是另一轮月亮。
也或许,这是一轮朝日也不好说。
傅干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在乔琰松开这一记空射后,这一下弓弦弹拨的砰然声响便立时传递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而下一刻,这蓄势了整整一晚的喊杀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山谷。
他毫不怀疑,这是一种即便对方想要殊死一搏,也完全可以将这支白波贼队伍全吞下去的声势。
要不是因为这白波贼的人数足有他们这一方的两倍有余,只怕那贼首李乐根本没有这个被人叫醒起来的机会。
他尚处在深眠的状态中,忽然被人给拽了起来,就听到了满耳的喊杀声。
“渠帅,有敌军杀来了”将他拽起的手下飞快将武器塞到了他的手中。
这话一出,李乐迅速清醒了过来。
他无比庆幸自己一贯以来的警惕让他乃是合衣入睡,下属更都是些没犯浑的家伙。
即便他还不知道这突然攻伐而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起码他现在还不算完蛋。
他一把握住了长刀,喝问道“什么情况”
“外头的三条退路都被封锁了,来人跟褚燕那群人差不多的打扮,只是统领者不是他而已。”下属飞快答道。
他一边回一边也在心中叫苦不迭。
褚燕那小子自己被乐平侯给收拾了也就算了,非要来上一出“弃暗投明”的操作,更是在跟白波贼的周旋中充分表现了什么叫做
最可怕的敌人必定是最了解你的人。
此前这四位统帅若是能够统一想法,先联起手来将褚燕给解决了,又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祸端。
可他此时显然不能这样说。
该说不说,还好他跟从的是李乐这种格外怕死的人,这才在此时不必担心退路尽数封锁。
因为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李乐近段时间的不挪窝,可不是因为他有所懈怠,而是因为他在此地挖通了另外一条退路。
李乐心中闪过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却强撑着一口气回道“先出去看看”
他一出营帐,看到的便是在晨光透过林梢、不在纯然夜色状态下的冷杉林中,那三面涌现而来的黑山军,正处在好一个上风占尽的状态。
哪怕领头的居然是个孩子
傅干挟刀而前,冲杀在了最前头,也让李乐将他的样子看了个清楚。
这种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欺压到头上的憋屈感顿时涌上了心头。
要不是他旋即看到自己的手下怎么说还是在气力上更占优势,将这家伙给压制了回去,他简直就想抄着刀自己上了。
然而他又紧跟着看到从另一处持续朝着此地中心涌来的队伍,带着好一股子凶悍的气势,将这头的劣势给补了回来。
他立刻意识到,对方再如何在领队之人的人选上存在问题,在包抄的手段上也有些拙劣漏洞,也并不能改变他此时需要面对的事实
现在的情况正是优势在彼
因在场人人都知道那条挖掘出的地道退路,忽然被惊起的白波贼众人所想的绝不是和这群敌人拼杀到底,而是朝着那条退路撤去。
李乐的额角青筋不由一跳。
以此刻对峙的局面来看,分明还是他们这边的人数更多,在缓过了头一轮攻势后,他们明明可以有整队翻盘的机会。
只要将对方给打痛,便能一改此时衰颓的气势。
可瞧瞧这些人都在做什么他们平白把胜利往那小子的手里送。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便忽然惊觉一种难言的危机感。
他下意识地偏头,只见一道箭矢猝尔从他的脸侧急掠而过。
他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个年岁同样不大的少女手持短弓,再一次朝着他瞄准。
对方神情之中的杀意,在愈发明亮起来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惊人。
更何况,对方身后跟着的那个铁塔壮士,更一看就非寻常人。
电光火石之间,李乐的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乐平侯
这是那乐平侯
一想到这个名字,他来不及细思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只立刻放弃了反攻的机会,也拔腿朝着那条逃生之路的方向撤去。
乐平侯亲自到来,怎么可能不再多带着一点人
在这种迫近的危机面前,唯有逃命而已
好在
好在对方上来就封锁了所有去路,却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单纯了些,竟没想到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就在身后的逃生之路。
这条从地下挖掘到了山壁另一头的地道甚至可容三四人并肩通过,在此时作为逃生的通道再合适不过
明明是被人逼迫到了这个逃窜的局面,李乐却还不免在此时苦中作乐地想着,那乐平侯到底是机关算计不足,想不到狡兔三窟可不只是多弄几个巢穴而已。
他怀着这种说不出是自我安慰还是得意的想法一路奔逃,在天光大亮之时,终于听不到身后的喊杀之声了。
可在他回过头的时候他便发觉,跟他一道逃出的人竟只剩下了半数。
他口中不由有些发苦。
但毕竟是当贼寇的,他又很快振作起了精神。
现下他还不算输
这一遭跟随他一道逃出的手下,怎么说还有个千余人,他只要先与其他人会合,必定能恢复过元气来
然而他又哪里知道,在距离他其实也不算太远的位置,乔琰望着已经消失了对方踪影的丛林,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将那些拿下的人带上,我们回去睡个好觉,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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