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毕竟还没成婚。
现在又是三更半夜, 他这样摸进姑娘的闺房实在不合适。
虽然有时候他私底下也会忍不住的逾矩,逗弄一下未婚妻, 但秦照在骨子里其实一直都是个端方守礼的正经人。
此刻他站在床边, 离着心上那人仅仅半步之遥的距离,却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窘境。
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想抱抱她, 安抚她的心情, 又觉得这大晚上的会显得他趁人之危,唐突冒犯。
而站着不动
心里也属实忐忑, 对她放心不下。
所以沈阅骤然开口, 他就直接摒弃杂念“我也不太清楚, 印象里, 我也就只见过她那一面。”
可就是那一面的记忆,也都过于血腥惨烈了。
叫他现在当着沈阅的面, 压根就不敢去细说回忆。
沈阅自然听出了他言辞之间欲盖弥彰般的欲言又止。
她生母当年究竟是如何赴死的,就连文鸢郡主和李少婉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如今说来都能描绘的绘声绘色,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当年她赴死的场面有多震撼可怖。
可是这一刻,她这个做亲生女儿的
她甚至绞尽脑汁的想, 都不记得她母亲的脸。
她把脑袋枕在自己膝头, 歪着脑袋看床帐外面的秦照,竭尽所能的回忆“我外公和舅舅他们这些年在我面前也几乎从来不提她,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只知道她是在我父亲过世之后不堪打击,很快就一病不起,随他去了。我以为是因为她这样的死法多少有几分憋屈和不体面了, 所以外公和舅舅他们都不愿意多提。”
她兀自说着,最后还是忍不住苦涩的笑出声音。
沈阅的身世,秦照自然是清楚的。
他生父沈从之原也算是出身名门, 降生在世袭爵位的临安伯府,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子。
沈家有嫡长子,沈从之也很本分,自幼苦读,他人又颇有天赋,二十二岁那年参加科考一举中第,得了当年榜眼,从一个受尽冷眼与薄待的伯爵府庶子一跃成为朝中新贵。
也就是在那一年上,先帝要在新入仕的士子中间给宁嘉公主择婿。
特设了琼林宴,又下帖邀了京中一些颇具盛名的贵女入后宫参加赏花宴,在成其好事之前以此掩人耳目。
两宴相撞,琼林宴过后,宁嘉公主定了姻缘,沈从之与闻清欢也因诗结缘,彼此看对了眼。
据说这门婚事闻太师原是不乐意的,倒不是不看好沈从之,实在是临安伯府的情况不讨喜。
沈从之那两个嫡出的兄长皆是不成气候,就等着承袭爵位与家业,然后混吃等死,偏他嫡母教不好自己儿子,又十分苛待家中庶出的子女,也就是因为这样,沈从之明明才貌双全一个好儿郎,却硬生生拖到二十有二家里也没给张罗着娶亲。
闻时鸣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看做掌上明珠,沈家这情况与他而言就不是个好归宿。
但是奈何女儿喜欢,他又看过沈从之写的文章,认为此人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定前途无量。
所以,在见了对方几面,一再当面考察过人品之后,确定他本人也的确人品不错,未曾沾染家里那些坏风气
说到底,最终还是为着女儿妥协,风风光光给二人操办了婚事。
当时沈从之都已经谋好了外放的职缺,准备完婚之后就携新婚妻子赴任去了,可是谁都没想到他嫡母居然不仅狭隘还阴毒,看他金榜题名,又攀上了太师府的亲事,唯恐有朝一日他翅膀硬了要回来争爵位,竟然铤而走险在他大婚当夜的合卺酒里下了毒。
虽然世家大族里为争家产,哪家都会有些明争暗斗的龌龊事,但是这样明目张胆的直接下毒加害也实属奇葩了。
那一杯毒酒,虽未要了沈从之的命,但却就此摧毁了他的身体,给他落下了常年的病根,此后只能缠绵病榻,前途尽毁。
闻时鸣当时就气不过了,想要出面替女儿女婿做主,公事公办的讨个说法与公道。
但是后来权衡利弊,想想闻清欢以后的孩子也都要挂上沈家的族谱,若是给沈家主母安上个善妒甚至毒杀庶子的罪名,以后沈家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他的外孙和外孙女儿长大成人后的名声和嫁娶之事都要受影响。
所以当时这事就未曾声张,只由临安伯出面,私底下秘密将那毒妇人处置,便算是出了这口气。
沈从之落病以后,原本谋定的差事也没法做了,就重新在京谋了个闲职,并且夫妻俩从临安伯府搬出来,早早的另立门户。
他们夫妻俩倒是一直琴瑟和鸣,过的有滋有味的。
只是沈从之的身体败了,就导致子嗣上颇有些困难,一直过了好几年才有了一点血脉传承。
然则也就是在闻清欢刚生下沈阅的几日之后,他也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再后来,沈阅的满月酒没能办,那段时间家里治丧,在给她父亲操办后事。
当然,她的百日宴最后也没办成
因为就在沈从之出殡下葬不久,带着女儿住回娘家的闻清欢也传出噩耗。
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她忍受不了丧夫之痛,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没多久也跟着亡夫去了。
才子佳人嘛,又都是薄命人
曾经一度,这还被传做了美谈佳话。
沈阅所知的她父母的生平就是这样,偶尔被人谈起,都不免一声唏嘘。
但
也仅此而已。
还有一点就是,在沈从之夫妻双双殒命的那一年,她祖父临安伯恍如吓破了胆,应该是怕闻太师盛怒之下再报复他们家吧,向来闲居京城安逸享乐的一家人,他突然向朝廷要了个外放的职缺,一大把年纪,拖家带口远远躲到北边一个不毛之地去窝着了。
走时没敢跟闻家打招呼,更没敢提要回自家亲孙女的事。
自那以后,沈阅就名正言顺的被养在闻家了,由她已故的外祖母老夫人亲自教养。
沈家那一家子,如今剩下的人都还蜗居北地,但一直以来沈阅与他们都是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只当是没有过这门亲。
而世人虽不晓得沈从之是被他嫡母毒害致死,但临安伯夫人的刻薄之名却自古有之,大家都知道他家庶出的孩子受磋磨,过得不好。
沈阅这边,是因为她亲生父母的身上毫无瑕疵,甚至都是人中龙凤一般出色的存在,又有蒸蒸日上的闻家给她撑腰做主,渐渐地,也无人提及或者在意她真正的身世了。
而她自己,就更不会没事找事的去纠结着翻这些旧账了。
其实,以她真实的身世,在这京城里是无法跻身第一梯队的贵女阵营的,沈阅以往一直觉得是因为她外公身为帝师,这身份足够有分量,以至于叫皇室都可以忽视掉她出身上另一半家族血脉的瑕疵。
却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
她今时今日的安稳人生和头顶的荣光,实则都是她生母拿命替她换来的。
那个她从未见过,也几乎不曾怀念过的“陌生”女人,原来在她无知无觉时就已经在她这十六年的人生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痕迹。
她没再不依不饶的抓着秦照质问什么,秦照却知道她是需要一个彻头彻尾的真相的。
所以他拼命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尽量为她还原一个完整的真相“当年和亲这事发生时我年纪也还小,对于其中内情既未亲身参与也并不知晓,当我意识到这件事里实则是藏了隐情的”
话至此处,男人依旧是心理压力巨大,声音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那已经是在四年之后,两国兵戈相见的战场上了。后来我也就此事查找了一些线索,并且在十年前先帝驾崩那会儿回京奔丧时我还当面询问过陛下,他亲口承认了当年是由闻大小姐顶替了宁平的身份嫁去了大晟。”
沈阅此时已经可以很冷静,她只是声音有些窒闷的问“京城那么多云英未嫁的贵女,为什么是她”
有些事,其实并非当事人的错,可是真要说出真相来,却一样还是会很伤人的。
秦照庆幸这会儿正值夜深人静时,哪怕只是隔着一层薄纱帐的距离他也看不清少女脸上确切的神情。
秦照“太细节的事,陛下不肯说,闻太师这边毕竟涉及到他心中隐痛,他不主动说,本王也不好刨根问底。但是据我整合起来的线索,十六年前大晟皇帝入京和谈那日正是迎着令尊的出殡队伍出城。照陛下言语之间的意思,是那人品行不端,起了色心,但是以他的身份,又不可能明着同我朝讨要一个新寡的妇人回去”
所以,他明着要求了大越这边以皇室公主和亲,但暗中却可以暗示先帝他真正想要的是何人。
大局面前,又有各种复杂的利益驱使
双方都是擅长玩弄权术的聪明人,想要心照不宣又神不知鬼不觉的促成某项交易,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沈阅听到这里,突然就低低的笑了起来。
再开口时,她语气里就带着轻嘲“那如果她当时拒绝掉,不肯就范呢”
秦照深吸一口气,刚要回答,她自己却又继续说道“那时候她才新寡,又有一个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儿,其实只要她当众说一句她不去,就谁都逼她不得。”
朝廷再是无耻,除非当政者能彻底豁出去脸面名声不要,否则他们就绝不可能公然逼迫这样一个处在特殊悲惨境遇下的女人改嫁他人。
沈阅虽然未曾详细去了解那段历史的细节,但是以她的聪慧和对外公舅舅他们的了解,她心中其实是已经有了清晰的答案的。
她再度闷声下来,不言语了。
秦照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
他隔着纱帐坐在床沿上,摸索着伸出一只手,寻到少女冰凉的指尖捏握在掌心里。
之后,才一字一句沉重又沉痛的道“十六年前的南境边军战力不强,那也是为什么大晟皇帝敢于在两国关系紧张的关键时期还登堂入室,亲自来我国和谈的原因。如果那一次双方谈崩了,一旦开战,大越边境必定失守,甚至至少要连累附近十二座城池的臣民百姓,数十万人,将他们全部卷入战祸当中。”
这些利害牵扯,当年八岁的秦照是不懂的。
甚至十二岁初临战场,懵懵懂懂的他,也是不能理解的。
但是六年前,挥军南下,重新定位两国边境巩固边防的安王秦照,他懂得了。
再到今天,他带着满腔愧疚与疼惜的心情面对闻氏留下的这个孤女时,他也是懂的。
懂得那段旧事的惨痛,也明了感激于曾经一个弱女子以一己之力大无畏撑起整座帝国尊严与防线的伟大牺牲。
可是
在他父皇身后,如今高居帝位上那人的所作所为,却叫他越来越无颜面对曾经在他面前毅然决然跃下城楼的那一剪残影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