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里的对话犹在耳边。
崔寄梦错愕地立着, 恍如回到梦中,杏眸里蒙上水雾。
直到瞥见谢泠舟冷玉一般的手,那双手实在好看, 像白玉观音不容玷污。
眼前的表兄并非梦里的表兄, 断不会对她做出梦里那些事。
他只不过随口说说。
意识到此事,她顿觉无地自容“听说表兄喜欢琴, 我那有架好琴, 我、我马上就回去取,表兄稍等”
紧接着,也不管谢泠舟说的是什么、她答得是否牛头不对马嘴, 朝他行了个大礼后, 一溜轻烟似的逃出了佛堂。
谢泠舟垂睫笑了笑,手抵在唇边,拇指触到唇角,触感和昨日错吻时有几分相似,却不能让他像昨日那样为之心悸。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胆子真小。”
可胆子越小, 他越想欺负。
崔寄梦逃出佛堂,才想起自己哪有什么好琴,上回长公主殿下倒是答应送她一架,可她最终没收。
用大表兄母亲所赠的琴报答大表兄,哪有这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报恩
她正苦恼着,瞧见附近一棵巨大古树, 粗壮枝干上缠满了藤蔓, 乍一看相依相偎, 再一看像是蚺起的青筋。
崔寄梦脸色更不好了。
做梦时光阴不会流逝,马车一直在颠簸着往前,大概过了很久, 久到明明梦里不会累,她却不住地求饶。
藤蔓被浇灌得重现生机,却因灵气过剩瘫软得要从古树上滑落。
崔寄梦匆匆拔腿,远离那株古树,走着走着才发觉走错了路,眼见着快走到大房,她记起长公主说的话。
大舅母云氏和阿娘曾是既生瑜何生亮般的关系,她心有疑虑,索性往大房拐,正想着要以什么借口到访。
谢迎雪恰好从一侧小径跑过来,看到表姐很是高兴。
“寄梦表姐”
甜甜的一声叫唤,听得崔寄梦心都化了,柔声问“表妹要去哪儿啊”
谢迎雪兴冲冲道“去佛堂,找大哥哥我想让他帮我看看我这回新养的小猫是不是猫妖变的”
说着看到表姐变了神色,谢迎雪记起大哥哥说过打赌的事不能告诉别人,便说“不过迎雪想先和表姐玩耍表姐愿不愿意随迎雪去看看我的小猫儿”
崔寄梦莞尔“当然愿意。”
到了院里,云氏外出不在,只有位嬷嬷抱着只狸花小奶猫,边给它洗澡,嘴里还念着“哎哟,乖哦,洗完澡今晚就可以在小姐榻上睡了哦,别动哦”
崔寄梦想起先前的事,疑窦丛生,笑着同嬷嬷道“迎雪表妹先前还说过,嬷嬷您说把小猫带上床睡,夜里会梦见猫儿变成人钻被窝呢”
谢迎雪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
“啊,怎么会呢”老嬷嬷接过话,乐呵呵道,“小小姐大概是做梦了。”
“啊对”谢迎雪绞着手指,“那不是嬷嬷说的,是迎雪自己做噩梦了,记错了。”
老嬷嬷笑眯眯看着她“难怪小姐先前那么喜欢那只小白猫,后来就突然送人了,原来是做那样的梦了。”
崔寄梦察到端倪,蹲下身在谢迎雪耳侧悄声问“表姐来猜一猜,那件事其实是大表兄和迎雪说的,对么”
“啊”谢迎雪瞪大眼,摆手否认。
崔寄梦笑得更温柔了,神秘兮兮道“大表兄都告诉表姐了哦。”
谢迎雪彻底懵了,将崔寄梦拉到屋里,把来龙去脉说来,说完略有不忿“大哥哥明明叫我万万不能说出和他打赌的事,尤其不能告诉表姐,他自己却不守信,这不公平,我也要和别人说出去”
童言无忌,却让崔寄梦慌了,竟没想到就算旁人知道顶多也只会以为谢泠舟在逗妹妹玩,并不会觉得他们二人有苟且。
她忙心虚地和谢迎雪解释“大表兄的意思是,打赌是表兄发起的,他可以说出去,但迎雪不可以。”
谢迎雪一想认为有理“那表姐可不可以忘了方才迎雪说的”
崔寄梦笃定点头“那是自然。”
此刻她面上平静,心里却乱成一团,一个猜测隐隐浮出水面,也许先前的种种不是她的错觉,大表兄没有什么读心术。
会不会,他们做一样的梦
那些迷乱的梦境宛如被画进一本册子里,一阵大风吹来,书页哗啦哗啦从眼前翻过,每多回顾一页,想到大表兄也会看到这些画面,她的腿就软上几分。
谢迎雪看到表姐面色潮红,但神色很不好,整个人也脆弱得好似风吹就要倒下,之前就听说这位表姐身子骨弱,以为崔寄梦是又病了,跟着紧张起来“表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扶你进去歇歇”
“啊表姐没生病,只是突然想起有件顶顶要紧的事没做。”崔寄梦同谢迎雪匆匆道别离去。
往皎梨院走回要经过佛堂,但崔寄梦心乱如麻,哪还敢靠近佛堂半步
她绕了远路,边走边思索,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喜欢听戏文,曾听说起过亡者托梦、还有未卜先知梦到尚未发生之事,甚至梦到前世的故事。
可是那些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她上辈子和大表兄曾是一对恋人,只因孟婆汤没喝完才会做这样的事
崔寄梦虽迷信,但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也啼笑皆非。
可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表兄也知道这些梦境还找谢迎雪试探过她。
不,他甚至亲自试探过。
崔寄梦顿了下,想来上回他说在梦里吃过樱桃糕并不是无心的玩笑话,而是有意说的,目的是什么
试探她还是撩拨
想起那冷肃的面庞,她否认了后者,大表兄是正人君子,怎会撩拨未来弟妻
况且他不是另有所爱么
可他若真是克己守礼的君子,为何会亲手给未来弟妻戴上玉坠
崔寄梦将藏在衣服里的玉坠取出,低头端详许久,得出一个结论。
大表兄应当也为这个梦困扰,因而才没有拆穿,还要给她玉坠辟邪。
心里霎时冷静了下来,伴随着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崔寄梦妥善把玉坠放回衣内,暗想着兴许玉坠不够,改日得去佛寺拜拜。
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查查大表兄所说的可疑之人。
先前以为只有自己做梦时,崔寄梦好歹能强装镇定,可一想到谢泠舟也知道,她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做不到和大表兄一道出行。
兴许先前她就错了,和她有婚约的是二表兄,她应该求助于他的。
崔寄梦蛰身往二房去,到了二房,下人们说谢泠屿去了军营里,十日后方能回来,就连王氏和谢迎鸢也去王家探亲了。
她只好先回皎梨院,找管事嬷嬷问起那位叫朱兰的贴身侍婢。
管事嬷嬷想了想,“朱兰啊,是有这么一位,原名叫玉朱儿,本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婢,但只当了两月,后来因为偷了东西,被小姐罚去洒扫了。”
“罚去洒扫”
莫非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对母亲记恨在心崔寄梦又问“那嬷嬷可知道她现下在哪个院里”
管事嬷嬷虽疑惑,但仍如实说来,“朱兰现在可不在府里,十年前就赎了身契出府谋生了,她儿子如今在衙门当差呢”
一个时辰后。
崔寄梦带着采月来到琴馆,她想了想,自己一姑娘家贸然带着人上门不大妥当,若真是朱兰害了阿娘,此人定然心术不正,她去了只怕会有危险。
只好来找师父帮忙。
但琴馆掌柜称赵疏有要出门,得很晚才能回来,崔寄梦没了辙,只好同琴馆掌柜借两个小厮充充场面,又灌了自己五六杯酒,往嬷嬷说的地方去了。
采月哭笑不得“小姐,酒虽能壮胆,但喝多了会脑子不清醒的。”
崔寄梦放下酒杯,颇有些视死如归“不碍事,我酒量好。”
时下世家子弟无论男女皆喜宴饮小酌,但她明明酒量极好平日却不碰酒,是因怕自己喝多了会失态无礼。
不过与恶人打交道,还要什么礼节
崔寄梦平静道“先去西市。”
她们去了西市,给了些银子,让那商贾随她去指认指认。
那商贾满脸困惑,他认出这是昨日那位女郎。但有些不对,昨日那位娇滴滴、怯生生的,今日这位有些冷淡疏离,举手投足依旧端庄,但并不拘谨。
想来是小姑娘在心上人面前装柔弱,胡商笑着应了下来,几人到了管事嬷嬷所说的杏枝巷,在一户人家前停下,崔寄梦淡声吩咐小厮“叩门。”
一个小丫鬟出来应了门,她印象里主家并没什么富贵亲戚,而眼前这位姑娘无论容貌还是衣着打扮,都不像普通人,气度更是从容不迫,她头都不敢抬,谨慎问道“贵人可是要找人”
崔寄梦问她“玉朱儿可是住在此处”
小丫鬟一头雾水“我们家中没有姓玉的人啊”
话说一半,从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妇人声音“是哪位贵客找玉朱儿”
崔寄梦抬眼,见一位约莫四旬衣着朴素的妇人从内走出,妇人面容和善,笑容和煦,连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这笑在看到崔寄梦时僵在了面上。
“大大小姐”玉朱儿瞪大了眼,竟像是见到鬼魂,惊慌地连连后退。
又细看了两眼,发觉很不一样,大小姐更清冷,眼上也没痣,更何况那位旧主已死去多年,她还在佛寺为她点了长明灯。
换做往日,崔寄梦是会被这张和善老实的脸迷惑,但玉朱儿惊恐的反应让先前的猜测有理可依,她的目光倏然淡了,缓步上前“或许我该唤朱兰”
玉朱儿不知所措,为奴为婢多年,即便如今是自由身,见到通身贵气的人还是忍不住腿软,她想也许这就是儿子平日嗤讽的奴性,这奴性像一种治不好的隐疾,让她无比痛恨,又不得不被病痛控制。
她深深无力,毕恭毕敬垂下头“敢问贵人来家里,可是有事”
崔寄梦并不回答,回身望了望胡商“劳烦您认一认,可是此人”
见到胡商那刹,玉朱儿瞠目结舌,胡商则欣喜“对就是这位夫人”
离真相又近了些,崔寄梦想起阿娘,手不自觉颤抖,她蜷起手,指甲紧扣手心好竭力平复,想着绕弯子只会给玉朱儿可乘之机,不如攻心,趁她慌乱时套出些话。
便学着印象里阿娘那般,走近一步,淡声发问“当年便是你给我下的醉春风”
此言一出,玉朱儿瘫坐在地。
这真是大小姐投胎来索命了,不不可能青天白日哪来的冤魂,便是冤魂也不该来找她
“贵人莫、莫要冤枉人我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怎会害人”
“是么。”崔寄梦轻嗤,“本本分分的人怎会去买醉春风”
玉朱儿慌了神,盯着眼前的少女说不出话来,看久了才发觉她的气度和容貌同大小姐相差很大,这才猜出这大概是旧主之女,虽心虚,但想着指使自己那位贵人是她的长辈,她一小姑娘能拿自己如何
便壮着胆子,奔到巷子里,颤声喊冤“贵人莫要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胡乱污蔑人我如今不是谢府的奴婢除了官府,没人能随意冤枉我”
这一哭喊把街坊邻居都惹来了,玉朱儿平日与邻里交好,又总是一副老实人模样,而崔寄梦面色不豫,还带了婢女和小厮,自然更像是仗势欺人。
同为小老百姓,自然生出来同仇敌忾之意,皆为玉朱儿抱不平“就是有本事去衙门让官爷断案,这不欺负人嘛”
崔寄梦瞥见玉朱儿面上闪过一丝慌张,知道她大概也怕闹上官府,其实她更不愿把事闹大,于阿娘身后名声不好。
她的目的是和谢氏众人证明阿娘当年确实是被下药,而非不自重自爱。
只要先诱使玉朱儿承认阿娘是被下药,旁的事大概也会容易很多。
她语气平和了些“我有人证,不怕闹到官府去,但您未必承受得起这个后果,我只想还长辈一个清名,只要您到府上,在众人跟前作证旧主是被人所害,而非品行有亏,我可以既往不咎。”
玉朱儿似乎被说动了,然而她想起身后还有那位贵人,倘若自己说了出来,那位贵人会不会追究她
可真报官,她怕对儿子不利。
双方陷入僵持,彼此都在赌,周遭看热闹的更是叫嚣着要报官,已不再是单纯抱不平,更想看看最后真相会是如何。
崔寄梦一脸坦然,玉朱儿却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在此紧要关头,却生了变故。
那胡商一听真有人要去报官,也变了脸色,压低生对崔寄梦道“贵客,卖醉春风本就冒着大风险,我又是胡人,若是报官,这哎”
他说完一甩手,将几锭银子交还崔寄梦“这一趟没帮上您的忙,这银子我也不收了,姑娘告辞”
胡商匆匆离去,玉朱儿松了口气,不无得意,仍讨饶道“贵人,我是本分人,绝不会害人啊定是有误会求贵人回去再查查吧”
崔寄梦却不肯,周遭人一见她的证人都跑了,想来是她理亏,纷纷开始声讨。
“这么年轻的小女娘,竟如此歹毒”
“可不,蛇蝎心肠,仗势欺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她虽有酒劲壮胆,但也不由得手心出汗。
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若是没有因那些梦羞耻,听大表兄的话,等他明日一道过来,会不会顺利些
偌大的挫败感涌上来。
看客们见她面露彷徨,更觉得她是心虚了,越发气愤,有人甚至从家里取了菜叶子往崔寄梦扔过来,好在有小厮和采月帮忙挡着,才未伤到她。
那俩小厮不过是斫琴馆跑堂的,都不想惹事,忙劝崔寄梦“姑娘,要不咱还是先回吧,改天再过来”
崔寄梦立在原地迟迟不动,忽然想到一个人,或许能用来吓吓这妇人。
她朝玉朱儿走近一步“您可知道,按我朝律法,倘若家中有人在衙署做事,家里人犯了事,可是会被革职的。”
其实崔寄梦对律法不算清楚,她只是料定了玉朱儿比她还不懂。
果真,玉朱儿被唬住了。
正在此时,人群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她说得不错。”
声音很淡,但带着威压,一听便知是身处高位之人,众人下意识让出一条道。
一位穿着朱红色官袍的青年,携着几名护卫从人群中走出来,那青年俊美无俦,但神色淡漠,叫人不敢直视。
他缓步行至玉朱儿跟前,递给她一个长命锁,玉朱儿一见此物,吓得面色大变,双手亦是颤抖。
她语无伦次道“你、你对我儿做了什么我儿可有官职的人”
谢泠舟没有回答玉朱儿,而是转头定定凝向崔寄梦。
崔寄梦被他看得有一瞬心虚,好在有酒力,她能勉强镇定,淡然回望他。
见她竟敢与自己对视,谢泠舟眉头微动,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这边玉朱儿并没心思留意他们的眉来眼去,颤抖着嗓音问谢泠舟“你鸿郎呢你们谢家对他怎样了”
谢泠舟神色不变“我谢氏绝非仗势欺人之流,令郎不过是到府上做客,这长命锁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玉朱儿的儿子只是个九品小吏,在门阀跟前蝼蚁似的,她不敢拿儿子安危去赌,只好放低姿态“贵人究竟想让我如何”
“不如何,只想请你入府一叙。”
玉朱儿犹豫片刻,明知此去可能有去无回,但还是答应了,上了护卫找来的马车。
而看客见这位公子气势冷肃,想来不是他们惹得起的,顿时连热闹也不敢看了,纷纷四散离去。
崔寄梦转过身,眼里有内疚、有自责,唯独没有害怕和羞赧,她朝谢泠舟福了福身“多谢表兄解围。”
谢泠舟缓缓朝她走近了一步,令他意外的是,她竟没有后退,仅仅是在对视须臾后,不安地垂下眼帘。
他低声问“为何不等我一起”
崔寄梦暂时将那些梦撇开,如实说“我担心有变故,只是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险些误了事。”
她再次谢过谢泠舟。
“你就不担心你自己”谢泠舟问她,看她的眼神愈发怪异。
她今日实在奇怪,与先前判若两人。
神色和语气都淡然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且不只是对他一人如此。
若非亲眼所见,他断不会相信,平时说话温言软语,为人处世十足小心谨慎的人,便是被人排挤也依旧忍气吞声。
在他面前更是胆怯,连看他都不敢。
这般小心胆怯的姑娘,竟也会有如此从容甚至冷淡的时候
或者,这是她原本的面目
一股细微酒气传来,谢泠舟皱了皱眉,桃花眼微微眯起,凝眸看向崔寄梦。
“表兄为何这样看我”崔寄梦想到那些梦,起先羞赧,但看大表兄明明知道了,还跟没事人一样毫无波澜,
顿时感到不平,都在做梦,大表兄能坦然,她心虚什么
便也脸不红心不跳,婉言提醒“事不宜迟,我们该回府了。”
说罢施施然转过身,迈着悠然的步子往谢府马车的方向走去,身后的采月哭笑不得,朝谢泠舟行礼,低声解释道“小姐她喝酒是为了壮胆,请大公子见谅。”
说完匆匆追上崔寄梦。
“小姐,这可是大公子啊。”采月轻声提醒,她知道小姐素来最怕大公子,平时见到人家恭敬得跟长辈一样,等到酒劲退去,回想起今日对大公子那般无所畏惧的态度,铁定肠子都要悔青了。
但崔寄梦在酒意的作用下,虽仍能清醒思考,但思绪多少迟钝些,不会像平日那般顾虑诸多,只淡声道“我虽没有毕恭毕敬,但礼节上并无疏漏,大表兄想指摘也找不到错处。”
采月啼笑皆非,不再劝解她,反正晚些时候也是要安慰的。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
谢泠舟依旧站在原处,和马车内的崔寄梦遥遥相望,她不躲不避地和他对视,礼貌颔首后,接着嘱咐侍婢拉上车帘。
此前被他派去偷偷跟踪崔寄梦的云鹰从暗处现身,错愕地凑过来“公子,那真是表姑娘怎跟被夺舍了一样”
谢泠舟淡淡看他一眼,眼底警告意味十足,把云鹰吓得直接藏匿起来。
而后,他兀自低头笑了。
方才她情急之下还知道搬出律法,用那妇人儿子的前程威胁,能信口胡诌,想来脑子还算清醒,并未被酒意影响。
只是没想到,能让旁人失态的东西,却能给表妹壮胆。
他很期待她酒意退去后懊悔的模样。
日后,定要在别处试一试。
谢泠舟忍不住轻轻摩挲虎口,面上却依旧泠然无欲。
一个时辰后。
玉朱儿母子及那位胡商,皆聚在谢府厅里,厅里坐满了谢氏的人,还有一位前来作证的官吏。
没一会,赵夫人也匆匆赶来。
那胡商本以为只是京陵寻常富贵人家妻妾内斗,不想被牵连才要当众反悔,可到了谢府才明白过来,这可是谢氏,此事并非他能够置身事外的。
同时他也明白过来,为何这少女要大费周章翻出二十年前的旧事
时下礼教宽放,但谢氏历来是世家中的清流,尤其当年谢相治家时,家风严谨,听说只要族人作风不端,必会受到严惩。
为求自保,胡商便当着众人的面,将玉朱儿从他那里买药的事如实交待。
谢老夫人一听,脸色沉了下来,眼中蓄着积年的威压,看向玉朱儿“当真是你害了我儿”
玉朱儿虽慌乱,但也知道仅凭买药不能证明什么,连连讨饶道“老夫人误会,那药是我买的,但绝不是为了毒害大小姐我没理由害她”
“没理由。”崔寄梦冷声反问,“可我曾听说你当年盗窃主家之物,被我母亲发觉后严厉惩罚,难道不能是怀恨在心”
多年后被提起当年丑事,玉朱儿面色难堪,低头道贵人实在无理,我是犯过错被大小姐罚过,可我也认错了,再说,那就能证明我谋害主子么
“那你的醉春风买来作甚”崔寄梦往前一步,凝眉看着她,“醉春风十分昂贵,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你只能是受人之托,即便不是害我阿娘,也会是别人,你受何人之托要害谁”
她不慌不忙,步步紧逼,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谢府众人都有些意外。
谢蕴夫妇还算淡然,谢老夫人看着外孙女沉稳模样,想起长女,不免恍惚。
二房的谢迎鸢和王氏,目瞪口呆对视一眼,母女俩虽出发点不同,但都有一个想法,若是谢泠屿亲眼目睹就好了。
至于玉朱儿被她连连追问,说不出话来,只是踉跄往后退,脸一阵红一阵白“我如今是自由身不是谢家的奴婢,你们你们莫要仗势欺人”
这时谢泠舟对玉朱儿的儿子道“玉大人,劳烦将今日所说之事再说一遍。”
玉朱儿之子名玉鸿达,二十五六模样,玉朱儿生得婉约,其子却眉眼间门透着狠厉,他拱着手对众人施礼,目光闪躲对玉朱儿道“娘,当年有人找你,和你商量给谢家大小姐下药时,我都听到了。”
玉朱儿不敢置信,她何时在家中与人密谋过此事想了许久后,才明白儿子为了前程,选择说谎,抛弃了自己。
她愣愣站着,许久未动弹,忽然眼角流下两行浊泪,一半卡在皱纹里,另一半流到嘴角,近乎绝望地看向儿子“我被那天杀的侮辱了,还要辛苦把你生下来怕主家知道,藏起来偷偷养着,我是为了给你治病才去偷大小姐的东西啊”
玉鸿达不敢看母亲,语气却颇冷硬“可你三天两头对我打骂也是真的,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拳打脚踢,把我当仇敌多次想掐死我。更何况你从谢府赎身回来后,家里突然有了很多钱。娘,这事本来就是你做的,就认了吧。”
玉朱儿无言以对,呆呆看着儿子,他没再往下说,甚至不敢与她对视。她哭丧着脸,却是笑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造了孽才要生下你”
真相已昭然若揭,谢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又重重坐回椅子上,拐杖大力撞击地面,老人老泪纵横,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谢蕴见状,忙扶住母亲“这里交给我们处置就好,母亲先回去歇着,我们定会还妹妹一个公道。”
谢老夫人声声泣血“难怪阿芫当年一直说她没有做那样的事,究竟是谁是你们中的谁要害她”
她拿起拐杖,指着厅中众人厉声责问,众人各有心思但都不敢看老夫人,崔寄梦见外祖母情绪激动,上前劝慰“外祖母,您先莫动气,阿娘若在天有灵也不愿您难过,别的事我们来做就好。”
外孙女平素温软,如今为了给母亲澄清也变得冷静果断,谢老夫人被劝住了,含泪竭力稳住情绪。
谢泠舟见祖母平复了,走到玉氏跟前,趁机攻心“玉氏,你如今可后悔为抚养儿子谋害主家,如今反被儿子抛弃。”
玉氏没有回应,朝儿子投去怨愤的眼神,凄声道“我走到今日,也不全是因为要养活孩子,而是不甘心,我明明也不差,生的好做事妥帖,学东西也快可我为何要遭遇那种事我不过是替主子送一趟信,却被人扯到巷子里我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她自嘲地大笑,眼中有强烈的不甘“我不是因为怨恨大小姐责罚才答应帮人给她下药,而是觉得上天不公,为什么大小姐能够一直高高坐在云端她清高,她像仙女那样,而我却不堪,像地沟里的老鼠就是她生在了大族里而我是个佃户之女我就想看看,小姐被药逼急了,是清高地咬牙挨过去,还是会和我一样明知道是错的,明明不愿意也得去做好在上天也算公平,小姐也是俗人”
玉氏突然跟疯了一般咯咯笑了出来,“哈哈哈,大小姐她中了药,也会像窑子里的女人一样,碰着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男人就要缠上去”
话没说完,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声,玉氏脑袋发懵,茫然抬起头,见那位酷似旧主的少女冷冷看着她,目光结了冰一样。
她收起笑,森森然道“你这样跟大小姐倒是有点像,可惜大小姐不会打人,她总是端着,哪会跟泼妇一样”
崔寄梦怒视玉氏,她生平第一次打人,却不是因为酒壮人胆,而是愤怒。
她不敢相信,阿娘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被人下药,毁了一生
阿娘本是出身名门的才女,倘若没有被下药,她会嫁给京陵那位的世子爷,夫妻琴瑟和鸣,也不用在崔家守寡,更不用十年如一日地苦等娘家人来信,却因为回信丢失,误会被母族唾弃而郁郁寡欢
而玉氏却毫无悔过之意。
崔寄梦杀了她的心都有,只是眼下泄愤不是最要紧的事。
要把谋害阿娘的人揪出来。
她压下情绪要追问,谢泠舟已拦住她,轻声道“这种事,我来就好。”
语气温和且熟稔,含着庇护的意味,倒像是一个丈夫对妻子说的话。
但在场之人皆关注玉氏,并未当回事,唯独赵夫人思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门打转,两个人明明不熟,却有暗流涌动,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谢泠舟走到崔寄梦身前,把她和玉氏隔开,冷声问“玉氏,你可后悔当初为了儿子行窃受罚,如今却被儿子背叛。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你是从犯,只要供出背后主使者,我可保你性命无虞,甚至能帮你惩治当年侮你清白的人。”
妇人枯槁的眼里有了亮光,那恶徒是世家中的庶子,对她而言报仇比登天还难,但对于谢氏却易如反掌,这一诱惑太过动心,玉氏动摇了“这话当真”
“自然。”谢泠舟眼神示意云飞。
随即一位护卫押进来个歪嘴斜眼的中年男子,眼中透着霪光,荒唐到安危不保,却仍一眼瞧见堂中有位身姿婀娜的少女,鼠眼定在崔寄梦细白的脖颈上,正要往下一窥探,对上一双寒霜般的眼。
他虽荒霪,但也惜命,认得眼前这矜贵公子乃谢氏嫡长子,日后京陵谢氏这一脉的掌族者,天大的色胆也萎了。
谢泠舟朝护卫淡淡瞥一眼,下一瞬,中年男子膝盖一阵剧痛,忍不住呼痛,扑通跪到地上“公、公子饶命啊”
谢泠舟不予理会,看向正瞪着中年男子目眦欲裂的玉氏“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此人任你处置。”
玉氏盯着中年男子,眼里闪着鬼火般的光,犹如地底爬出的恶鬼,那男子显然早已忘了玉氏,看向她的眼神十分陌生。
一旁的赵夫人好声好气地劝“玉氏,若你供出幕后之人,可算你将功抵罪,我们会帮你将这恶徒严惩,可若你执迷不悟,只怕会牵连全家,就算不挂念儿子,那家中幼孙呢稚子无辜,你当真舍得连累他们”
在场其余人亦附和。
玉氏怔忪了,抬起头看向赵夫人,又恨恨看向那恶徒和儿子,垂头沉默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般,缓缓站起身来。
声音嘶哑而决绝。
“好,我说,但诸位要谨记自己的承诺,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