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驾崩时, 紫宸殿内共有皇亲、妃嫔、重臣数十人侍疾。
太医院所有正七品以上太医,亦皆围随侍奉。
上皇在满殿数百人的注视下没了呼吸。
太医院院使,茹志用, 把发抖的手从上皇面上移开。
他面向皇帝, 跪伏在地,声音里是无限的哀痛, 哭道“陛下, 老圣人驾崩了”
“父皇”皇帝膝行上前,痛哭出声,哀哀欲绝。
皇太后亦悲痛难耐,几近昏厥。
一时满殿悲声,仿佛天塌地陷。
但群臣哀哭之余,也在等待。
等待谁第一个上前劝慰皇帝节哀,请皇帝主持大局。
此人应至少有等同于六部尚书的权势, 且曾得上皇信重,又是陛下心中属意之人
吏部尚书盛永言、户部尚书林海、礼部尚书黄明、兵部尚书贾化还有都察院都御史李元成,翰林院掌院学士翟左, 大理寺卿侯兴才,禁军统领终夏, 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
会是谁
是禁军统领,终夏。
右脸横着一道狰狞疤痕的女统领腰间带刀,恭请陛下稍减哀痛, 主持上皇丧仪。
竟然是她。
群臣的哭声未见稍弱,心中却各自惊疑。
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
果然是女子, 上皇尸骨未寒,她竟早已心投二主
看来,老圣人虽去, 这禁军统领之位,仍会是平昌侯的,不会归于他人。
在众人的劝说下,皇帝稍稍减了悲痛,先劝太后“父皇已去,儿只有母亲了”
沈太后已年过五十,又是太后之尊,见臣子不必相避。
她泪水涟涟,以袖遮面,哭叹“你父已去,朝中大事,你要谨慎自重,莫要辜负你父皇的教导。如今最要紧的是你父皇的丧仪,如何料理,你快速速与诸位亲贵大臣商议。”
言毕,她只对上皇遗体哀哭,不再多言。
太后如此,屏风内,上皇诸妃嫔,如忠勤郡王之母甄贵太妃,和皇帝后妃,也只能跪哭不言。
皇帝便强撑精神,与众臣出寝殿至正殿,商议上皇丧仪,至深夜方散。
林如海在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到家。
前一日下午,丧音便已晓谕京中。
早在甄老太妃谥曰康裕贵妃薨逝之日,林府内外喜庆的颜色便都已遮了换了。
甚至在上皇驾崩的上午,姜宁还在宫中哭康裕贵妃的灵,中午便听得上皇病危。
京中早已戒严,街上不能自由行走,姜宁只穿着银白的夹袄,在书房里边瞌睡边等林如海回来。
康裕贵妃要在宫中停灵二十一日再送丧皇陵,上皇驾崩,至少要停灵二十七日。也就是说,她至少还要再去宫里跪二十七天。
入宫哭丧,她要凌晨三点起,五点入宫,下午一点才能出宫,坐上回家的车一般是一点半,到家至少下午两点。一天在宫里最少九个小时,比八小时工作制时间还长。
而且没有双休日。
宫里管一顿早饭。
但除非实在年老体弱撑不住的,谁敢真在哭丧前吃饭。万一想方便,闹个宫中失仪,得不偿失。
初春天气还寒,上皇驾崩前,便有好几位年老的诰命哭丧病倒了,还有一位恭人小产了六个月的男胎。她身体虽然撑得住,但该累还是累,关键假哭也很费嗓子和眼睛
能偷空睡觉就睡点吧tvt
一点三十五。
姜宁抱着手炉缩在榻上,眼睛还有点睁不开“那你快睡一会。”
三点就起了,还能睡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林如海扶她躺好“你睡吧,我去沐浴,不然怕明日御前不雅。”
姜宁行吧。
这人都四十六了,怎么还这么有精力。
比不过比不过。
迅速再次睡着前,她听见林如海在她耳边说“平昌侯又得陛下信重,只怕更会惹人嫉恨了。”
姜宁稍微精神了一点,笑了笑,不放在心上“她不得皇帝信重才糟。”
从她立功封侯,被授予禁军统领一职开始,就注定是男性大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哭丧哭到三月初。
上皇太宗皇帝停灵二十七日后,皇帝要亲自送入孝慈县皇陵中。
林如海和姜宁自然在随驾之列。包括李家的邓老太太和邓夫人,还有护国公府秦姝,本都应随驾。
但因邓老太太哭灵时起身没站稳,摔断了手腕,皇帝准其在家将息,又令邓夫人在家照顾婆母,因此二人不必去。
送葬来回要一个月。
姜宁放心妙玉和黛玉在家一个月,但不放心把金开胜放家里让她们照顾一个月对她们和金开胜都不放心。
妙玉二十一,黛玉十四。
让一个大学毕业生和一个初中生照顾一个幼儿园小朋友
桃嬷嬷也要随驾去皇陵,岁雪生意忙,走不开一个月,封氏近日染了风寒,来不了。姜宁问过秦姝,把三个孩子打包送到了李家。
特殊时期,管不了那么多文武相避了。
而且,姜宁其实是有意加强护国公府和李家的关系。
穆长音离京,京里只剩终夏一个女侯,她确实显得势单力孤。
姜宁无职无爵,无法在朝堂上和终夏守望相助。两个皇帝都愿意重用终夏,也正是看她只能做孤臣。但她一身全赖皇恩,生死荣辱只凭皇恩,也太过危险。
若众臣对她群起而攻之,皇帝心智不坚,不再用她,那便是大祸将至。
姜宁只能尽量让心存不满、心怀不轨之人多有忌惮。
比如,这一年来,她比从前更频繁去平昌侯府,几乎每两三天就要去一次,以示她和终夏的亲近。
比如,坚持骑马出行。
只要不是天气恶劣到着实不宜骑马,或者着实累了,她和妙玉,甚至黛玉,都会不戴帷帽,露出容颜,穿行于街巷。
能自在出门闲逛,有多少人愿意重新回到步步谨慎,事事拘束的地步
姜宁觉得就算有,也是少数。
回京三年,她看着骑马出行的女子一年比一年多。
一开始只有她和穆姐姐、终夏三家人。接着是李家,和李家与林家的近亲好友家。然后是前任兵部尚书,现任京营节度使陆家。去年,西甘陕三地总督王子腾的夫人和女儿也开始骑马了。
去年秋天,姜宁还在林家校场组织了两场女子球赛,一场马球,一场蹴鞠。
正月出去吃年酒,还有不少夫人太太问她哪里去请靠谱的教骑射的女先生。
国子监祭酒的夫人叹说“身子强健了,将来生儿育女,鬼门关好过些。”
她又趁机给岁雪的女镖局揽了不少生意
这些女人和她一样,身份只有“某某的夫人”“某某的女儿”,并无实权。但这也是一股势。
虚势也是势。
京中大街小巷,也多了许多女人走街串巷卖货。
听岁雪说,今年还有两家女掌柜想把生意做到京里来。
她们的经营范围或许和岁雪有重合之处,但只要她们来,对岁雪就是好事。
再比如,姜宁已和林如海提过,能不能想办法在鸿胪寺给黛玉谋一挂名。
黛玉已开始和滕怀玉自主译书。
据姜宁了解,鸿胪寺大多数官员的外语水平还远不如她们两人。
林如海答应了,但说这事急不来。
姜宁也知道急不来。
她希望,不管等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她能看到那一日就很好了。
希望二十年后,林如海还活着
姜宁还有别的准备。但国丧一年,皇帝要守孝二十七个月,只能延后再看。
她有时会想
如果她没有生下女儿,如果绯玉没有长成现在的样子,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全心筹算怎么将女人的地位再提高一些吗
她不知道。
或许为了终夏,为了穆姐姐,为了黛玉,为了她自己,她还是会。
但她确定的是,如果林如海不是只有两个女儿,他绝对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在海上的第七个月。
林绯玉只穿一件单衫,一条单裤,曲一条腿坐在船沿,赤着脚。
她双手撑住船板,仰身向后,望着天际,曲线纤长美好。
海风吹起她的鬓发,将她暖白玉色的面庞完全暴露在天海间。
她的单衫轻薄,遮不住颈下胸前大片肌肤,和面庞一样,正被海风吹拂。
看到她的男人几乎都希望能化作海风,与她亲密相贴,与她一度春风。
但也只是希望。
没有人敢说出他们的心思,更别说去试探、去实现。
一开始是碍于她的身份。
她是谢掌柜多年来唯一如此看重的,从早到晚都要亲自看护的晚辈,是护国公的徒弟,大齐户部尚书的女儿。真动了她,只怕今生今世,天下海上,都再无安身之处。
从昨夜开始,是因为心怀惧怕。
惧怕她如谢掌柜一样,神鬼一样的杀人手段,惧怕她在浑身浴血后,还露出整齐森白牙齿的笑颜。
宁惹十个男人,也不要惹一个厉害女人。
这是行船江海多年的人都知道的一句话。
可惜,不止林姑娘一个厉害女人。
护卫护国公和林姑娘的一百零二个女人,都是厉害女人。
船板轻动。
穆长音坐在绯玉身边,比她多穿了一件外衫“又在想你娘”
绯玉“嗯。”
穆长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若你想她一次,她就咳嗽一声,只怕她一天得喝十壶茶润喉。”
绯玉转头,对她一笑,又转回去“师父,我在想,娘第一次杀人,回来一夜好睡,我不如娘。”
穆长音笑道“可你比她杀的人多。她杀了五个,你昨夜杀了二十八个。”
绯玉笑道“那是因为我的武器比娘好啊”
他们有火炮火枪,还有手雷水雷,娘那时只有刀枪,近身肉搏。
上船之前可真想不到,谢舅舅这里的火器精良,竟不输大齐禁军。
也幸好火器精良,船员都训练有素。不然海盗猖獗,如何行得过万里之远。
如果顺利,再有三个月便到“佛朗机”了。
往来一次便要至少二十个月,怪不得谢舅舅常出海两三年才回。
“谢舅舅”
林绯玉反手撑住船板,腰腿翻起,空翻落在一丈远外,双臂架住谢寒砍来的斜掌,顺着力道一面招架一面向后退,到退无可退时,只能单手险险悬住,又落入海中。
谢寒跟着跳下海,把林绯玉往水里按。
两人缠斗了分钟,不分胜负。
船板上围满了人,一半在喊“掌柜的可别输了丢人”一半在喊“姑娘别留手,谢掌柜又打不死”
船要行远了,两人停手上船。围观的人忙散开。
绯玉浑身早就湿透了,并不怕人看,只管往还有血迹的船板上一躺。
谢寒接过棉巾,往她身上盖了几个“别着凉。”
绯玉慢吞吞拿起一个擦脸,嘴里还有海水的咸“早晚打败你。”
姜宁从皇陵回京时,家里的海棠都快开败了。
少赏一季花的确遗憾,但池中荷花将开,要赏海棠,还可静待来年。
复杂的天家丧仪结束,皇帝在群臣的数次力请下搬入了紫宸殿,登基十年,终于得以正位。
沈太后挪至长乐宫颐养天年,许皇后亦搬入凤藻宫。
上皇的妃嫔,包括甄贵太妃都搬离了原来的宫殿,搬至长乐宫附近,皇帝的妃嫔入主了各处。
朝堂上,开始有人请立太子。
皇帝当着群臣落泪,说要与皇后、众妃及皇子、皇女同为太宗守孝二十七个月,立嗣之事待出孝再议。
姜宁问终夏“皇上不满意大皇子”
终夏眼中比从前多了两分疲惫“他的确不甚满意。但那是他未登基前与嫡妻生的嫡出长子,还是与别个不同。”
吴贵妃所出二皇子比皇长子小五岁。
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皇长子都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甚至在他去上书房前,皇帝还连王位都未得,长日无事,日日亲自教导他开蒙读书。
姜宁“这是我第一次觉得男人重情不好。”
终夏连喝了三杯酒“希望今上能如太宗一般长寿。”
她冷笑“许皇后昨夜又向今上提议,说我已年近三十,该归家嫁人生子,再迟恐不能生育了。今上虽然未准”
但这样的“枕边风”日日月月年年都吹,难保不会吹变皇帝的心。
姜宁“难道要送人进宫吗。”
终夏“不必。我自有道理。”
姜宁陪她喝了一壶。
终夏笑“你如今真是一口都不多喝了。”
姜宁看着杯中一滴残酒“我做到答应绯玉的,绯玉也能做到答应我的。”
活着回来就好。
终夏摸上她的脸“别哭”又改口“想哭就哭吧,有我。”
姜宁的眼泪砸在她手心“嗯。”
秋风一吹,冬日又至。
似乎一年比一年更冷了,今年的年景仍然不算好。
林家自是不愁吃用,但京郊竟已有了饿死之民。卖儿卖女的也更多了。
人牙子手里的小女孩一看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
姜宁决定让岁雪提前开办谢记育幼堂,专门只收留别人抛弃的女婴。
五六岁的孩子能卖出去换粮食,一两岁的小男孩也有人买了继承“香火”,但同样年龄的小女孩,几乎只有被扔掉,或被杀掉这两种命运。
京中有养生堂,但四处养生堂早就无力再收孩子。
国库的钱要给皇帝建造陵寝,要赈灾,要兴修水利加强军备,林如海再挤,也拨不出银两救遍所有女孩。
十日内,谢记育幼堂中,女婴总数达到五百。
岁雪来汇报“最多再收五百个,再多就养不起了。”
姜宁“一年再加三千两预算吧。”还能再养活五百个。
其实,再来一千五百个,大概也养得起,但规模再大就超过了官方养生堂,不妥。
岁雪答应着,但说“姐姐最好攒些银子,家里多囤些粮米,我怕”
姜宁“我知道。”
再有几年大灾,只怕有银子也换不来吃的了。
她更知道她所做的只是杯水车薪。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不过
“眼里看着百姓受苦,手下画着锦绣江山。”姜宁嘲笑自己,“真虚伪。”
林如海把面前长达一丈七尺的画卷谨慎收起来“除夕领宴,我便献上。”
姜宁一点也不心疼画了一年半的画要归别人了“皇帝会喜欢吗”
林如海“陛下初初正位,自然想见千里江山,国泰民安,世人称颂。”
他卷着画,手在落款处停留,念道“暮醉居士。”
姜宁笑问“不好吗”
林如海笑说“只合五六年前的妹妹,不合现在的妹妹。”
姜宁笑道“我倒觉得很合适。”
除夕,林少师献夫人所做长画千里江山图。
圣心大悦,当场召见靖安夫人,极赞其才,又问想要何等嘉奖。
姜宁只道“此为妾身沐恩多年,真心所做,能得陛下喜悦,使陛下欢心,已是妾身之幸,无需任何赏赐。”
圣上更加欢喜,令赏赐黄金百两,锦缎百匹,又赐京郊行宫附近田庄一处。
姜宁领受,谢恩退出。
新年后,“暮醉居士”的画开始在岁宁楼出售。以后每三个月都有一幅。
二月,第一幅画被吴贵妃之父买入。
姜宁开门红,入袋八千两白银,爽快地拨给谢记育幼堂三千两,剩的五千两分给黛玉妙玉一人一千,又给绯玉留了一千。
泉州上个月来信,说绯玉四月就到京啦
时间过得好快,她竟已离家两年了。
黛玉得了钱,也想拨给育幼堂,被姜宁拦住“暂且够了。”
她向玻璃窗外一看,笑道“正巧今日天气好,你和妙玉出去逛逛吧。”
黛玉上回还说想自己开书坊呢,正好可以考察考察。
黛玉笑应了,便和妙玉换上骑装,带了人先去岁宁楼。
哪知离岁宁楼还有一条街时,前面路口堵着,人声吵嚷,还有女子的哭声,人、车、马皆过不去。
黛玉便令人问“出什么事了”
一个穿绸衣的中年女子忙挤过来,扒着晴雯的手说“可不得了了,前头不是冯家胭脂铺子吗冯掌柜去年没了,他姑娘来当家,偏叫许公府的公子给瞧中了,说要娶她当妾。冯小掌柜不愿意,不答应。今日许家公子亲自来抢人了这光天化日”
妙玉“许公府”
是皇后家中。
她看黛玉。
这事能管吗
黛玉颦眉。
这两年,朝中宫内有什么变动,爹娘都尽数和她说。她知道皇后一向看娘不满。
尤其是爹娘除夕献画,娘在岁宁楼卖的第一幅画,偏是被吴贵妃的父亲买了去
她深吸一口气,扬鞭指向前“走,去看看。”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 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