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瑞今年才九岁, 他一个人来的。
赵柯问他“你妈知道吗”
宋文瑞垂着头,不吭声儿,不回话不好,又摇头。
看来不知道。
赵柯叹气, 他妈妈知道后, 还不知道是什么态度。
“文瑞, 坐着说。”
赵棉轻轻推宋文瑞的肩膀,让他去窗下坐。
宋文瑞听话地坐下。
赵棉柔声道“吃香瓜,一会儿不凉了。”
宋文瑞答应, 紧张地抬眼看赵柯。
赵柯道“吃吧,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影响吃喝。”
宋文瑞莫名就安下心,小口小口地啃起香瓜, 甜滋滋的,眼睛弯下来,嘴角上扬。
他家里只有一个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儿的妈,全靠领大队补助以及他家那点儿自留地养活,个子矮小,坐在长凳上,脚都不能沾地,刚开始板板正正地垂着,啃了几口香瓜,才小幅度地晃动。
小孩子,原本就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父母却给他们带来苦难。
赵棉满眼疼惜,问赵柯“有办法吗”
宋文瑞小耳朵支棱起来,偷偷听。
赵柯道“大队档案柜里有他的家庭地址和接收他的单位地址, 我写封信过去。”
赵棉担忧,“那位宋知青要是个有良心的,就不会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写信没用吧”
宋文瑞吃香瓜的速度慢下来,落水的奶狗一样蔫哒哒的。
赵柯没什么轻重地扒拉一下小孩儿的脑袋,“吃你的。”
宋文瑞脑袋一沉,重新啃上香瓜,边啃边眼巴巴地盯着俩人。
赵柯对赵棉道“信只是个媒介,是否有效力,不在信。”
赵棉看她有数,便没再这点上纠缠,而是和宋文瑞对视一眼,问“是不是要征求英慧姐的同意”
赵柯也看向宋文瑞,“你觉得呢”
宋文瑞两只小脚勾在一起,咬嘴唇犹豫许久,“小强说,我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在照顾我妈,不用听她的话”
赵柯“”
牛小强一天天都在给村里的小孩儿们传授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
小孩子不能学偏,赵柯给他解释清楚“一个家里的顶梁柱,不只是因为付出多,还要有本事养家糊口,能在家庭出现状况的时候当机立断,带领家庭走向正确的方向因此得到家人的信任,更有话语权。”
“宋文瑞,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宋文瑞是穷人家早当家的孩子,父母不靠谱,幼小的肩膀支撑起一切,迫切地汲取着一切壮大自己的东西。
他没正儿八经地上学,这一年学到的东西,全都来自于家庭和学校外,在扫盲班学知识,跟妇女们学人情世故,跟傅知青开阔眼界,跟牛小强他们学勇敢
天真又“成熟”。
“我们过得不好,他有错,他本来就该赔,我妈知道会闹脾气,我不想她知道。”
赵柯不当他是小孩子,当他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人,询问“她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你怎么办”
“她要是能跳起来打我,还好了呢”
宋文瑞任性的话语里,又带着些委屈,“她是我妈,她受欺负心里苦才想不开,我咋都会照顾好她,那个男人凭啥像没事人一样好过”
赵棉瞧见他裤腿缝得歪七扭八,进屋翻抽屉,找剪刀和针线。
赵柯坐在他右边儿,慢慢说明“那就要你的抚养费,还有你妈的赔偿,最好是一次性结清,省得次次要,麻烦。不过你长大了,他也有可能朝你要赡养费,这个没办法,但一般来说,得到一定年龄,看你将来赚多少钱,他要是有其他儿女,生病看病的钱,你也可以要求跟他们平摊。”
宋文瑞小眉头皱紧,不太乐意。
赵棉坐在他左边儿,留出一段距离,提起他的腿放在长凳上。
宋文瑞不好意思地缩腿,“姨,不用”
赵棉冲他微微一笑,“你缝得太垮,很容易破,我重新帮你缝一下。”
赵柯继续说话,分他的神,“如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可以耍无赖,但我不建议你那么打算,你下半年就要去上学,你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你的生父也有可能对你耍无赖,那么你该打算的是,站得足够高,他不敢跟你碰硬的。”
宋文瑞认真听,全都记在心里。
赵棉手垫在裤管下面,防止不小心扎到宋文瑞,闻言,含笑地望赵柯一眼。
她说这些话,好像确定可以要来钱一样。
而赵柯后面的话,更加笃定,“拿到钱,你们家就不能再拿大队的补助了,钱就投到大队的合作社,每年拿分红,也够你们母子生活。”
宋文瑞点头。
赵棉动作麻利,很快缝好破处,剪断线,道“好了。”
宋文瑞动了动腿,打量着几乎看不出线的缝补处,感激地道谢。
赵棉笑了笑,“没事儿,你还有破了的衣服,拿过来,我帮你缝一缝。”
“没有了。”
宋文瑞只有一身衣服,是邻居们反复用他姥姥姥爷的旧衣服帮他改的。
“小瑞小瑞”
斜对门儿,王英慧有气无力的呼喊声传来。
“我妈找我了。”
宋文瑞赶紧跳下地,大声回应了母亲一身,抱歉地看着赵柯和赵棉,“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柯摆摆手,“大队是个集体,有义务照顾好未成年的小社员。”
“我长大一定会报答的。”
宋文瑞说完,匆匆跑开。
父母屋里,余秀兰坐在窗后,出声问“你啥时候寄信”
“不着急,送姐的时候寄出去。”
现在嘛,得先去何家一趟。
赵柯洗掉手上的黏腻,蒲扇遮在头上,走到太阳底下。
“我跟你一起去吧”
赵柯可不舍得她姐晒到,摆摆手,“你好不容易回来,又走那么长时间门,多陪陪妈吧。”
赵棉便停下了脚。
天气太热,虫鸣声都钝钝地,有气无力。
赵柯一路踩着树荫,走到何东升家,在院门口喊了一声。
隔壁房荫下,何东升大哥何东强的婆娘何大嫂看见赵柯,立马打听“赵主任,你来东升家干啥啊”
她就是人常说的刻薄相,一说话眼睛滴溜溜地,总像是打着啥坏主意。
何大嫂没少骂何百灵“丢人现眼”、“不正经”之类的话,赵柯都听过。
“有点事儿”
正巧何百灵出来应她,赵柯便止住话,进门。
兄弟俩的房子是连着的一座,西边两间门儿当初分给老大家,何东升没娶媳妇儿只有个养女,就分到一间门屋。
房子当中,隔了一道木围栏。
何大嫂一看赵柯进屋,蹭蹭趴到木围栏上偷听,也不嫌热。
何东升家很逼仄,一进门正对着是一个灶台,灶台左边儿连着一个窄炕,就一米来宽,右边儿是一堵火墙。
赵柯一进门,右手边便是一个木门,门框夹在火墙中,里面是何百灵的屋。
之前赵柯来走访,何东升说过,他小时候摔断腿没养好,瘸,又带着个养女,几乎断了找媳妇儿的念头。
而何百灵越来越大,跟养父住在一个屋里,不好听,得有她自个儿的屋,所以何东升几年前就把这个小屋子改成了这样儿,何百灵住里头。
“赵主任,你随便儿坐,百灵,给赵主任倒点儿凉水。”
赵柯拉住何百灵,“别忙了,我要说的事儿跟你有关,你一块儿听听。”
何百灵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眨了眨,站在旁边儿。
何东升问“啥事儿啊,赵主任”
赵柯道“我朋友得到消息,咱们市里文工团招人,我想着,百灵那么喜欢唱歌跳舞,这个机会,可以争取看看。”
何东升一喜,“真的吗百灵能报”
何百灵也惊喜地问“赵主任,我可以吗”声音清脆悦耳。
赵柯还是那句话“无论结果怎么样,机会不能错过,不去做,肯定没有好结果。”
“赵主任,百灵去试,多少钱,我拿。”
何东升立马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翻木箱。
赵柯拦住他,“钱不着急,你支持她去,我明天就打个电话过去,请人帮忙先给百灵报上名。”
何东升拿出一块钱,“打电话的钱,不能让你出,我给。”
屋外,何大嫂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不断变幻。
“妈,你在这儿干啥呢”
何大嫂的小儿子何百强站在她背后,忽然出声。
何大嫂吓一跳,拍他一下,“走路没声儿,吓死个人”
屋里,赵柯他们三人听到动静,出来。
何大嫂看到他们,掐腰,“小叔,我们家不同意你花那个钱,送她一个丫头去考啥文工团”
何东升沉声问“大嫂,这是我自家的事儿,你管不着吧。”
何大嫂振振有词,“你将来老了,不得靠你侄子给你养老,你送她去上学我就说不应该,现在还要给她一个野丫头花那么多钱,你冤大头啊”
何百灵有些气愤,偏她又知道她不是爹亲生的,底气不足。
何东升不满“我说过了,我用不着侄子养老,我挣得钱,爱给谁花就给谁花,你少惦记。”
何大嫂生气,“百强百胜可是你亲侄子,你咋胳膊肘往外拐”
“百灵就是我闺女”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她本来就跟你没血缘关系,你养完到时候嫁去别人家,不管你了,你哭都没地方”
何百灵急切地解释“我会孝顺我爹的。”
“谁信啊”何大嫂旧话重提,“小叔,咱们不是商量了吗要想不白养,你把她嫁给百强,亲上加亲,闺女也能在你身边儿”
何东升气得,“大嫂”
何百灵也气愤地红了眼,“百强哥是我哥,大伯母你咋能这样儿说”
何百强羞愧地看何百灵一眼,拉亲妈,“妈,你别说了”
“啥别说了”何大嫂横他,“我搁家提,你没反对,不就是乐意”
“妈”
何百强连看都不敢看他叔和何百灵了。
而赵柯在旁边儿看了一会儿,捋出来点儿,温声道“百强,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心平气和地说。”
何百强松开他妈,垂头绕到这院儿来,
何大嫂不乐意儿子这么听别人的话,“有啥好说的,我们可都是为了孩子他叔考虑。”
她是不是为他们好,当谁不知道。
何东升和何百灵没她不要脸,气得连回话都回不出来。
赵柯没理会她,等何百强到跟前儿,问“你怎么个意思跟我说说。”
何百强羞于启齿。
赵柯耐心地问“没事儿,都不是外人,说清楚了,省得亲戚之间门有芥蒂。”
何百强涨红脸,不敢抬头,挤出话“我本来没往那头想,我妈提起来之后,百灵挺漂亮的”
何百灵一跺脚,哭着跑回屋里。
何百强急急地表示“我没那么恶心,我知道不应该,我后来有跟我妈说不行,真的”
谁没个年少慕艾的时候
十六岁的少年,肤浅很正常
赵柯神情很包容,一把揪住何百强的耳朵,拧。
何百强疼得叫唤,“啊”
何大嫂急了,“赵柯你揪我儿子耳朵干啥”
这反转弄得何东升呆愣。
屋里,何百灵也从窗户露出头,眼泪挂在下睫毛,小嘴微张,吃惊。
赵柯抬腿踢向他屁股,“臭小子,知错没”
何百强不敢躲,“知错知错,我知错了。”
“你知道啥错”
何百强龇牙咧嘴“一丝念头,我都不该起。”
隔壁的何大嫂着急地直接爬上围栏,翻过来,“你快松开他”
赵柯脚停下,手没松,不紧不慢地说“你再靠近,耳朵揪掉了”
何百强那只耳朵整个红透,看着吓人,何大嫂冲势缓和,“你到底想干啥”
赵柯还是没理她,改用巴掌拍何百强的后脑勺。
“啪”
“是非观呢”
“啪”
“你妈啥意思,你一点儿不知道骗谁呢”
“啪”
“没本事才惦记别人家的东西,那是你亲叔对你不好是咋地他寒不寒心”
“啪”
“还是你们老何家的大哥,以后怎么当顶梁柱有没有点儿顶天立地的骨气”
她拍一下,何百强的脑袋便向前涌一下,不断地“知错了”。
何大嫂他们看着,就是何百强被她打得晕头晕脑,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快别打了”
何东升心疼侄子,“赵主任,百强没啥坏心思”
何百灵也蹭蹭跑出来,替何百强说话“赵主任,哥对我挺好的”
人善被人欺,他们这对父女也是典型。
实际上,赵柯手一直微抠,就是动静大点儿,瞅着架势吓人,根本没下重手。
赵柯最后又扒拉他脑袋一下,才松开何百强的耳朵,“以后紧着点儿,别闹出什么家庭矛盾,给大队添麻烦,听见了吗”
何大嫂扑向儿子,环抱住他,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脑勺,心疼,“百强,没事儿吧”
后脑勺不疼,何百强揉着耳朵,对赵柯保证“我一定紧着,我妈也不会捣乱,赵主任你相信我。”
赵柯冲着何东升他们父女撇头。
何百强马上对何东升和何百灵道歉“叔,妹,我错了,我保证,不会有下一回了。”
何东升和何百灵那根刺儿,要是扎在心里,肯定越来越深,越来越难拔。
可赵柯突然一顿收拾,俩人的芥蒂也就散了。
父女俩对视,摇头,“错了改就行,过去就过去了。”
何大嫂却来劲儿,“有啥好道歉的,我”
“妈”
何百强喝止。
何大嫂瞪他,“我还不是为了你”
何百强“传出去,我以后在不在村里混了”
何大嫂气闷,嘟囔“我还不喜欢她那样儿不安分的呢。”
赵柯没好气地问“喜欢我不女大三,抱金砖。”
何大嫂“”
那她还有啥好日子过不得成天受气
何大嫂啥话都不敢说了,赶紧拽着何百强走。
赵柯目送他们,感觉缺点儿啥,一低头发现两手空空。
蒲扇呢
她蒲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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