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臻已经被人抬了下去, 挨打的官员和贵公子们停止了惨叫,有的跟着卫臻去了,有的悠然坐下, 冷冷地看着胡轻侯。
一群仆役急急忙忙打扫现场, 那些被打翻的花盆或者案几杯盏都要处理, 还有地上那点点鲜血, 看着就让人寒颤。
微风吹拂,好些人情不自禁地打颤。
混乱的时候多少有些看大戏的兴奋,但是静下来心来, 不论是阻止胡轻侯殴打卫臻的官员贵公子,还是那些画画的贵女们,都渐渐地察觉到了事情闹大了。
一个紫衣贵女慢慢地画着“胡轻侯仗义殴打卫臻图”, 明明画得好好的,忽然手一颤,笔下一划,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黑线。
她惊恐地对身边其余的贵女道“胡轻侯是不是疯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宴会上闹出打人事件的,仿佛只有胡轻侯一而再, 再而三的打人。
“胡轻侯再没有学识,难道君子动口, 小人动手的老话都不知道吗”
一个贵女低声道“不要理会胡轻侯, 她是泼妇, 难道你也想成为泼妇吗”
另一个贵女也低声道“就算你不在乎成为泼妇,被人嘲笑,被人戳脊梁骨,你想过你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怎么办你想要让整个家族的女性蒙羞吗”
一群贵女凛然,她们从小就被教育,若是家族中一个女子出了丑闻, 不论是被人凌辱了,或者与外男有不清不楚的事情,或者举止粗俗,不守礼仪被人呵斥,或者其他林林总总琐碎的事情导致被人看不起,那么整个家族的未婚女性都会受到牵连。
至于这个道理对不对,是不是事实,她们从来没有想过。
一个贵女低声道“记住,我们与胡轻侯不是一伙的,我们与胡轻侯不认识,也不同意胡轻侯打人,我们与胡轻侯毫无关系。”
另一个贵女道“将画都撕掉,这画留不得。”
一群贵女点头,这画是众人鄙夷卫臻的证据,绝对留不得。
一个贵女心中犹豫,低声道“那卫臻如此羞辱我们,我们”
另一个贵女恨极了,若不是今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管这些脑子不清楚的人去死。
她低声道“卫臻哪里说错了做人就是要受礼是我们没有守规矩守礼仪,错的是我们,以后我们要谨言慎行,决不能再参与什么宴会了。”
一群贵女用力点头,平生以守礼和讲规矩自豪,若不是以为出席宴会不违反礼,她们怎么会做错事以后绝对不会参加有外男在场的宴会了。
一个贵女低声道“别以为胡轻侯是帮我们出气,我们又不认识她,她怎么会是帮我们出气了她只是自己想要打人而已。”
另一个贵女道“对对胡轻侯狂妄无礼,想要打人就打人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与胡轻侯根本不认识。”
一个贵女转头想要看胡轻侯,另一个贵女呵斥道“不要看她”
那转头的贵女一惊,急忙转了回来,绝不再向胡轻侯的方向看一眼。
花园一角,几个官员冷冷地看着胡轻侯,他们的脸上犹有一些淤青。
一个官员低声道“张某自诩有识人之名,可就是看不透胡轻侯,说她疯了吧,她能够成为本朝唯一一个女官,岂是侥幸”
“说她没疯吧,动辄当众殴打他人,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另一个官员轻轻揉着脸上的伤痕,淡淡地道“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冷笑道“我县里有一个平民,我见他日常还算机灵,懂得办事,便让他做了衙役。”
“他爹娘欢喜无比,见到县里的门阀中人也不行礼了,只说他儿子是天上的星君下凡,以后要做丞相的,凭什么他们向门阀中人行礼,应该反过来,门阀中人向他们行礼才对。”
那官员眼神中满是不屑和嘲笑“没几日,我就将他赶出了衙门,然后他全家就给门阀中人打死了。”
那官员轻轻拂袖,道“胡轻侯也不过是这类人而已。”
“胡轻侯出身低贱,以为当了官老爷就是登天了,所有人都要哄着她,让着她,看其他人就像看着一条狗,又有什么奇怪的。”
其余官员摇头,若是胡轻侯是一辈子没有出过老家五十里的老实人,那么多半是如此。
可胡轻侯是从京城取得官位的啊
只要想想京城的水深,怎么会以为胡轻侯如此愚蠢呢
某个官员低声道“只怕另有蹊跷。”
花园中,胡轻侯与小轻渝和小水胡玩闹,根本不在乎四周或悄悄打量她,或极力躲避她的目光。
赵苑琪冷汗淋漓,四周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
“大丫,你怎么可以打人”她不断的低声道。
小轻渝听得都烦了,大声道“表姐,我姐姐很厉害的,想要打谁就打谁”
赵苑琪一怔,胡轻侯得意极了“我家轻渝就是聪明霸气了不起。”
小轻渝得意地看姐姐,大眼睛中满是欢喜。
一个常山王府的管家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道“胡县尉,殿下请胡县尉到书房一叙。”
附近一大群官员贵公子贵女早就知道会如此,常山王刘暠若是不单独与胡轻侯会面才奇怪了。
胡轻侯笑道“好,本官知道了。”
小轻渝随手牵住了姐姐的手,欢喜地道“走咯”
小水胡扯住小轻渝的衣角,蹦蹦跳跳,道“远不远要是远,我要轻侯姐姐背我。”
小轻渝闹腾“我也要姐姐背我”
管家尴尬地看着胡轻侯,道“殿下想要与胡县尉一个人面谈”你丫带着两个小不点谈正事
赵苑琪急忙去扯两个小女孩子,小女孩子努力挣扎。
胡轻侯对管家笑道“你只管放心,殿下知道胡某的习惯,不会在意的。”一手一个扯住了两个小不点的手。
赵苑琪想要再劝胡轻侯,却没能开口,只是留在原地叹气,大丫太不懂礼法了,回去后必须好好教她。
书房内,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射入袅袅的檀香中,烟雾缠绕。
一幅仙鹤屏风立在案几之后。
刘暠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春色,负手而立,见胡轻侯进来,没有转头,淡淡地道“胡轻侯,你今日是不是疯了”
他常常地叹息“你若是继续这么疯下去,谁能罩得住你。”
刘暠缓缓转身,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泛起一层光辉。
他柔声道“轻侯是个好名字,给你取名的人一定是想要你有个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希望你看不起王侯。”
“莫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没有门阀支持,没有高官力挺,在铜马朝只是一个小苍蝇。”
“纵然你是当今天子,做事也要按照规矩来,君子言行必须方正,如此才会名扬天下,世人尊重,传颂万年。”
刘暠看着胡轻侯,一个乡下野丫头怎么会有“轻侯”这个名字,一定是某个名士给她取的名。
这个名士是谁是皇帝刘洪是十常侍是杨赐是袁隗
轻侯,轻侯,若是“轻王侯,慢公卿”,这个名士又想做什么
胡轻侯松开两个小不点的手,两个小不点乖乖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胡轻侯,一声不吭。
胡轻侯踏出一步,没有回答刘暠的质疑,慢慢地道“胡某从洛阳到元氏,一路行将千里。”
刘暠冷冷看胡轻侯,你一路远行关本王屁事。
胡轻侯继续道“自出洛阳之后,流民日盛。”
“自人,到几十人,几百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自出洛阳,哨卡日稀。”
“自百步一哨,到几十里一哨。”
“胡某出洛阳之时,随从百余人,到元氏之时,随从三四千人。”
她没有多说那些流民有多么的可怜,只说了自己的见闻,以及人数越来越多。
“其人多为胡某半路收留的流民。”
“胡某出洛阳之时,日行百里,住驿站,下酒楼,到元氏之时,胡某日行三十里,露宿荒野。”
“篝火连天,夜色变红,不见日月。”
“胡某的前方,枯树遍野,胡某的身后,寸草不留。”
刘暠冷冷地看着胡轻侯,道“元氏城外有流民吗常山国有流民吗”
胡轻侯看着刘暠,道“胡某没有在元氏城外见到流民,殿下也不知常山国有几许流民。”
“胡某窃思,这元氏是不是就像洛阳,距离越近,哨卡越多,流民越少,距离越远,哨卡越少,流民越多呢”
“胡某又想,胡某从洛阳到元氏不过千里,经历城池不过十几个,如此就收留了三四千流民,这冀州,这天下的流民只怕百倍千倍于此。”
胡轻侯淡淡地道“殿下看不到流民,元氏没有流民,真定县没有流民,其实只是因为流民经历了寒冷的冬天,要么已经成为了官员与门阀的奴隶,要么已经成为了一抔黄土。”
“胡某不需要问,不需要调查,不需要指证某个官员或者门阀中人。”
“因为这些都是胡某亲身经历。”
“殿下也知胡某本是常山国人士,胡某就是流民的一份子,若不是机缘巧合,胡某就是那一抔黄土罢了。”
刘暠冷冷地道“世人皆以为胡轻侯聪明机灵,八面玲珑,原来顽固至此。”
胡轻侯笑了笑,继续道“为何殿下看不到流民”
“因为官员和门阀以十几文、几十文钱将流民变成了奴仆。”
“为何这天下有这许多流民”
“因为高达八成的佃租和赋税,不成为流民,难道吃黄土吗”
刘暠笑了“你想要说官府搜刮民脂民膏门阀大肆购买田地你可知道本朝的赋税是多少”
他的笑容中带着轻蔑,胡轻侯一个文盲流民暴发户懂得什么“你不会以为本朝的赋税是三十税一吧”
胡轻侯笑了“殿下,胡某很清楚本朝的赋税。”
“本朝田税三十税一,此外还有口税,也就是人头税,前汉初立的时候是七岁之后不分男女收税,汉武帝改为三岁之后就收口税。”
“十五岁之后就改为教算赋,不想到千里之外服徭役,还要缴纳更赋。”
“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叫献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税赋。”
“仅仅这些朝廷规定的税负,就可以占普通人家四成的收入。”
“朝廷又时不时追加一些税赋,当地官员又巧立名目搜刮,门阀的佃租还有收佃租。”
“这八成佃租和税赋只怕还是遇到了一个好官,刮得不算太狠。”
“若是遇到个狠的,只怕全部收入缴了税赋还不够,唯有卖地、卖身为奴,还有逃亡了。”
“汉书贡禹传记载,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輒杀。”
“老百姓交不起口赋,不分男女,开始杀婴了。”
胡轻侯冷笑几声,自古以来,其实都一样,有钱就生孩子,没钱就不要孩子。
刘暠微微一惊,道“想不到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他绝不相信一个乡下小丫头能够知道清楚知道朝廷律法,多少人一辈子没有搞清楚朝廷有多少种税赋。
他也不信胡轻侯是在真定县查看过往公文而知道了真相,胡轻侯就算识字,愿意看书,也会将精力用在情情爱爱的诗歌上,怎么会有空翻看枯燥的律法书。
刘暠淡定地看着胡轻侯,背后一定有人,是谁皇帝知不知道
胡轻侯看了一眼意味深长看着她的刘暠,几乎将刘暠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
她暗暗叹气,继续道“胡某不仅知道前汉朝以及铜马朝的赋税,还知道前朝汉武帝是如何管理天下的。”
“汉书食货志有记载“春将出民,里胥平旦坐于右塾,邻长坐于左塾,毕出,然后归,夕亦如之。”
胡轻侯淡淡地道“这是把老百姓都关在里之内,小吏早上点名,每天监督大家出去劳动,晚上回来也要点名了。”
“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织。这是冬天也要集体干活。”
“筑障塞匿,一道路,专出入,审闾阎,慎管键。管藏于里尉,置闾有司,以时开闭。这是进出必须接受管理。”
胡轻侯道“这犯我大汉,虽远必诛,这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
“背后就是无数的大汉百姓从早做到晚,活活饿死累死,为了不交税而杀婴。”
“真是好一个大汉朝啊,真是好一个汉武帝啊。”
胡轻侯冷笑着,然后看着面色古怪的刘暠,道“不要误会,胡某丝毫不在意百姓是不是被强制劳动。”
“因为胡某很快也会强制劳动。”
“胡某也要将流民关在一起,每天鸡叫起床干活,狗睡了,流民还在干活。”
“一年春夏秋冬,每一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胡轻侯平静无比,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马列社会,好像想要提高社会产出唯有强迫劳动。
刘暠惊愕地看胡轻侯,然后冷笑“那你多说什么”
胡轻侯嘴角露出冷笑,她究竟会是奴隶主,还是伟大的马列先锋
谁知道呢。
她唯一确定的是汉武帝的时候百姓吃不饱,野菜糊糊都吃不饱,她会给她的“农奴”们吃饱穿暖。
胡轻侯看着刘暠,轻轻笑道“殿下,胡某废话这许多,是想告诉殿下,胡某还是有资格在这与殿下谈论时事的。”
刘暠冷冷地看胡轻侯,有资格个。
胡轻侯继续道“对了,这铜马朝有这许多的流民,并不仅仅是赋税太高,还因为西凉蛮夷作乱。”
“西凉蛮夷作乱,河套蛮夷作乱,长城外蛮夷作乱,这铜马朝与蛮夷竟然断断续续打了百年。”
“先是凉州的男丁尽数去打仗了,然后是司隶,再然后是冀州、并州、兖州,豫州。”
“为了对付西凉羌人作乱,各地征调士卒,男丁尽去,田亩之间尽数是女子在种地。”
“并州冀州各地更多有一户之中,爷爷去了西凉不曾归,然后儿子去西凉,又不曾归,孙子再去西凉。”
胡轻侯冷冷地道“百姓是韭菜,割得这么狠,韭菜根都要割没了。”
刘暠丝毫不以为然,淡淡地道“是本朝要打仗吗若是百姓觉得打仗不好,那就怪西凉羌人,本朝何其无辜。”
胡轻侯盯着不以为然的刘暠,道“那为何不见高门大阀的子弟去西凉为何不见官员子弟去西凉”
“只盯着老百姓,让老百姓奉献牺牲,真以为百姓没脾气吗真以为平民就是一条怎么打都不会出声的老狗吗”
刘暠哈哈大笑“脾气老百姓也配有脾气”
他斜眼看着胡轻侯,只觉她幼稚得可笑,不再任由胡轻侯满嘴胡言乱语,他忍耐了这么久,已经很有名士风范了。
刘暠大声笑道“百姓就是骡马,就是韭菜,怎么驱使都无妨。”
“老百姓也配有脾气你真是让我觉得好笑。”
胡轻侯任由刘暠大笑,淡淡地道“那是因为你只见过百姓的第一种状态,而没有看到第二种状态。”
刘暠淡淡地道“哦”
胡轻侯道“华夏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远只有两种状态。”
“要么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到了极点,任人怎么欺负都不做声,吃屎都可以。”
“要么直接狂暴,杀光一切官员和门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华夏的百姓从来没有中间状态,因为华夏的土地上没有中间状态的生存空间。”
胡轻侯冷冷地看着刘暠,道“殿下或许听不懂胡某说什么,胡某说得更简单更直接些。”
“殿下难道非要等百姓暴动,刀架在脖子上才后悔吗”
刘暠大笑,丝毫不信,但想起了目的,强行忍住,问道“若是如你之言,百姓暴动将起,该当如何”
胡轻侯看了刘暠许久,慢慢地道“天下的凋零日久,已成大势,想要力挽狂澜唯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减税。”
“让百姓锅子里有粮食,让老百姓口袋中有钱,能够吃饱饭,能够有衣服穿,休养生息。”
刘暠冷笑“本王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无非是一些陈词滥调。”
“降低税率降低赋税是本王一个人可以做的到吗天下官员皆贪,本王能如何”
胡轻侯平静地道“胡某知道官员皆贪,花大钱买来的官位,不大力搜刮,怎么回本”
“所以,胡某可以替殿下监督常山国内百官,也可以替殿下杀光所有官员。”
“胡某不认识常山国内的门阀,不认识常山国内的名士。胡某不可能借此机会培养党羽,殿下只管重新找一批新人管理地方。”
“若有人继续贪腐和搜刮百姓,胡某再杀,杀的几次,就没人敢贪腐了。”
“届时,天下皆知常山王殿下爱民如子,传颂万年,殿下的子孙后代当福泽绵长,万世不灭。”
刘暠惊愕地看着胡轻侯,一道灵光闪过,失声道“你想要自绝于常山国内的门阀和官员”
刘暠一直不明白胡轻侯今天发什么疯。
一群贵公子贵女骂她几句,至于发飙逼着官员们当众责打自己的子女吗
就没想过那些官员因此彻底恨上了她就没想过其余官员视她为洪水猛兽,排除在官僚群体之外
卫臻说几句礼仪,又关胡轻侯何事,为什么要痛打卫臻
就没想过河东卫家视她为死敌吗就没想过天下门阀都把她当疯子吗
刘暠深深地盯着胡轻侯,还以为胡轻侯暴躁和癫狂得过了分,原来胡轻侯今日过分到癫狂的言行只是为了与常山国的官员与门阀割裂,为了向他表明她镇压搜刮百姓的官员的目的毫无私心。
就为了说服他降低赋税,胡轻侯做得如此决绝
刘暠不认可胡轻侯的疯狂,但是胡轻侯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他不能够再随意听着。
刘暠深思片刻,盯着胡轻侯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不找陛下若是有陛下降低赋税,传旨天下,天下谁敢不从岂不是事半功倍。”
胡轻侯轻轻叹息,道“陛下不在乎天下和百姓。”
“铜马朝没了冀州,还有荆州;没了荆州,还有益州。”
“陛下的天下大得很呢。”
刘暠继续问道“十常侍呢”
胡轻侯摇头道“十常侍也不会支持降低赋税。”
“因为十常侍的权力来自陛下而不是百姓,他们只会说陛下喜欢听的话,做陛下想要做的事情。得罪了陛下,十常侍将一无所有。”
刘暠笑了“不错,陛下绝不会降低赋税。”
“去年,河内司马家有个叫做司马直的在巨鹿当太守,陛下命令他摊派建造新皇宫的钱,司马直交不出来,托病辞官。”
“陛下不许,命令司马直带钱进京。”
“司马直搜刮百姓,得钱。到了孟津渡,惭愧无比,当官数年,不曾造福百姓,反而搜刮钱财,遂自杀了。”注1
胡轻侯慢慢地道“陛下有万里江山,少了一两个州郡都无妨。”
“殿下只有小小的常山国,怎么面对流民四起”
“若是百万流民造反,殿下如何抵挡”
刘暠摇头,正色道“本王不信会有百万流民。”
“这铜马朝,不,这天下自三皇五帝以来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朝廷收税,门阀收佃租,灾年了,百姓流离失所,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卖身,官员、门阀中人和有钱人买下田地人口,发家致富。”
“几十年后又是一次天灾,又是一次有钱人的饕餮盛宴。”
“周而复始,一直如此。”
“孔子不能禁,始皇帝不能绝。”
胡轻侯看着刘暠,苦笑,还以为刘暠是个彻底的废物,没想到身在皇家,身居高位,终究有无数先人传下来的经验,有无数精英官吏辅助教导。
刘暠盯着胡轻侯,道“你不用太担心。”
“你见识太少,又没有家族留下来的管理平民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流民。”
“本王可以告诉你,这百姓就是贱人,就像韭菜,怎么割都割不完的。”
“百姓不会觉得邻居死了,物伤其类。”
“百姓只会觉得邻居死了,这土地无主了,以后就是自己的了。”
“百姓只会觉得种地的都死光了,自己就可以多种一点,或者可以与地主讨价还价了。”
“千百年下来不曾有过变化。”
胡轻侯弹手指,道“没错,那些人就是流氓无产者”注2
“都是贱人,只顾自己,只想着别人掀了案几,自己就可以捡了地上的残羹剩饭。”
“利用别人的付出而自己占了便宜,开心的不得了。”
“而这些贱人恰恰是活得最久,过得最舒服的。”
胡轻侯慢慢地道“可是,假如有人裹挟这些贱人呢”
“所有以为可以坐看他人抛头颅洒热血,自己捡现成便宜的人,都被更凶残的拿着刀子逼着抛头颅洒热血了呢
“天下贱人皆反,殿下当如何是好”
刘暠摇头,胡轻侯怎么就是不明白吗也是,一个勉强读过几本书的人都以为自己才高八斗,完全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他不想再与胡轻侯在流民暴动的愚蠢话题上纠缠,厉声道“胡轻侯,你知道你错在哪里”
“你以前是庶民,吃了很多苦,同情那些庶民,可是又怎么样”
“你现在不是庶民了,你是官了你要看清楚你的屁股在哪里”
刘暠已经看透了胡轻侯,胡轻侯从庶民直接跳到了官员,中间过程缺失,因此没能脱了庶民本性,用庶民的心和眼睛看世界,以为自己依然是庶民,想要为庶民争取利益。
这种情况很常见,忽然改变阶级的暴发户大多如此,不需要太过惊讶。
刘暠呵斥道“你得罪了同僚,本王可以帮你压下去。你得罪了河东卫家,本王只能替你美言几句,你自求多福吧。”
胡轻侯长长地叹息,意兴阑珊。
刘暠决定打一棒给个枣,温和地道“胡县尉,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前程。”
“有陛下和本王关注着你,你只要好好干,十年内成为郡守,二十年内成为刺史,三十年内成为三公九卿,绝不是问题。”
“三十年啊,你才四十余岁,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权力去实现你的梦想。”
“你要好好地做县尉,爱民如子,不要惹是生非了。”
胡轻侯长叹而出,看着天空温暖的太阳,道“胡某已经尽力尝试拯救这个世界了,胡某失败了”
胡轻侯在知道这个世界对应的是东汉末年之后,想到的拯救天下的方式只有三条。
上策是说服皇帝刘洪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整顿朝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这个上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胡轻侯抛弃了,她凭什么让刘洪做个好皇帝她是刘洪的爹还是刘洪的娘刘洪的爹娘也无法让刘洪做个好皇帝。
下策是杀了另一个时空的东汉末年,挑起天下大乱的袁韶、称霸世界的曹老板、刘老板、孙老板,以及一大群小老板。
胡轻侯毫不犹豫地就执行了。
可是这个下策真是下策中的下策。
没了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吗
胡轻侯冷静下来怎么想都不觉得杀了袁韶就能拯救乱世,袁韶只是在这个狗屎的世界上推了一把。
没有袁韶将天下推向深渊,还有袁述,还有袁隗,还有杨赐,还有曹高,还有张温。
这狗屎的天下到了这个地步,谁都想推一把,谁都会推一把,她能阻拦几个
胡轻侯的中策就是稳住一方,然后由点及面,扩散全天下。
若是常山国杀了贪腐的官员,降低了税赋,百姓有活路了,常山王声誉爆表,无数官员照抄降低税赋。
或者其余州郡活不下去的百姓得知常山国有个伟大的常山王,携家带口,万里赶赴常山国。
不论哪一种,这天下流民都会有一条活路,再一次变成怎么欺压都不会吭声的老实人。
可是这中策显然也失败了。
胡轻侯只是一个新出炉的小县尉,没有靠山,没有威望,既不能通过权势威压常山王必须照她说得做,也不能用声誉让常山王相信她的言语。
这上中下三策尽数失败。
胡轻侯看着太阳,没有感受到一丝的温暖,唯有彻骨的寒冷。
穿越者以为掌握了未来的趋势,想要当臂挡车果然是不自量力。
她的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微笑,笑容越来越大,变为狂笑“哈哈哈哈那么就别怪我了”
远处,一群官员贵公子贵女看着胡轻侯狂笑着出了常山王府,立刻猜到了原因。
一个官员冷笑道“被训斥了。”这笑容分明是受到了训斥后的不服。
一个贵公子轻轻拂袖“胡轻侯一个女人也想学狂士吗”从名字到行为,从长相到笑声,处处狂妄得令人讨厌。
一个贵女看着四周众人,抿嘴轻笑着“一个女人就该温和善良,做个小仙女,怎么可以动不动就狂笑和打人呢不像女人的女人终究成不了女人的。”
书房中,几个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着刘暠深深行礼。
刘暠微笑问道“元皓,如何”
那“元皓”笑道“胡轻侯此人爱民的心是有的,但是杞人忧天了。”
其余几个人也笑着,一个男子道“那些流民自然是可怜的,但是暴动或者造反既不可能,也不用惧怕。”
另一个男子笑道“我铜马朝兵强马壮,还怕流民造反吗”
刘暠微笑点头,谁要听这些废话
他当然知道胡轻侯杞人忧天,女孩子就会幻想和夸大其词,今年这么多流民,出了灵寿县闹出了事情,其余哪个地方闹出事情了
哪怕是灵寿县,一群流民还不是慌慌张张逃进了深山之中,从此不见踪迹。
庶民想要造反,铜马朝精锐的北军分分钟就灭了他们。
那“元皓”继续道“胡轻侯此人心机是有的”
众人一齐点头,胡轻侯赌得大,而且瞎赌,但是以胡轻侯的年纪和经历看,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个男子道“若是多加培养,只怕前途不可限量。”
另一个男子笑道“休要互相,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前途依我看,胡轻侯这县尉已经是到了头,纵有拔擢,也就是再次在光禄勋做个羽林左监丞。”
那“元皓”微微摇头,笑道“不过,胡轻侯的立场不对。”
众人一齐点头,很明显,胡轻侯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庶民,全然没有从门阀和官员的角度考虑问题。
一个男子道“若是当官的不搜刮钱财,如何偿还买官的钱”
他嘴角带着不屑,官员竟然是可以买卖的,刘洪真是昏君。
另一个男子道“那些庶民不修德泽,因此困苦,不够勤劳,因此贫穷,这些都是报应。”
“门阀中人才德兼备,用自己祖宗遗留的福泽买地,买仆役,何错之有孔圣都不会觉得这错了。”
“若是门阀中人不能享受祖宗遗留的福泽,天下谁人还愿意做善事”
众人微笑点头,胡轻侯终究是个缺乏教导的庶民,不理解门阀所得合情合理合法。
那“元皓”又道“那胡轻侯的能力嘛,一时看不出来,田某倒要看看她以后如何想如何做。”
众人点头,胡轻侯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尽力了,却没有成功,以后只管自己的那种悲愤模样简直喷薄欲出。
一个男子道“喜怒形于色,真是浅薄。胡轻侯未来的路长着呢。”
另一个男子冷笑道“未来的路胡轻侯自绝于常山国诸位官员诸门阀,又顶撞了殿下,内外助力皆失,如何面对河东卫氏的报复”
“胡轻侯前有杀汝南袁氏子弟之恶事,今有殴打河东卫氏子弟之劣迹,天下欲诛杀她之人如过江之鲫。”
“胡轻侯哪里还有未来能够活过今年就是她的本事。”
众人微笑,刘洪不念旧情的,绝不会伸手救胡轻侯,没了皇帝作为靠山,诛杀胡轻侯轻而易举。
刘暠微笑点头,实在忍耐不住,本王叫你们来是为了评价胡轻侯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温和地问道“如此说来,这胡轻侯难道不是陛下派来的细作”
那“元皓”严肃点头“虽然田某不知道胡轻侯有什么古怪,但是田某可以确定胡轻侯绝不是陛下派来监督殿下的人。”
刘暠大笑“很好。”
他心中其实已经确定了九成,若是刘洪派来监督他的人,怎么可能做这许多狂妄悖逆的事情
有大名鼎鼎的田丰田元皓确定胡轻侯不是刘洪的细作,他就可以真的放心了。
刘暠热切地握着田丰的手,道“元皓大才,天下罕见。不如留在常山国,正好有长史之位空缺,委屈元皓屈就。”
田丰笑着摇头道“殿下深情厚谊,田丰岂会不知”
“只是田丰散漫惯了,不愿意为了案牍劳形。”
田丰看着失望的刘暠,道“田丰就在巨鹿,与殿下不过百数十里,若是殿下有召,田丰旦夕即至。”
刘暠点头,其实心里根本没想招揽田丰。一个刚直的沮守已经令人受不了了,没道理再招揽一个脾气更差的田丰。
他挤出眼泪道“元皓切勿忘了。”
田丰拱手,带着几人出了书房。
行出数百步,左右不见外人,田丰低声道“沮守说得没错,胡轻侯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能够了解本朝税赋,观察百姓疾苦已经很了不起了,虽然胡轻侯因为出身,在观察民间疾苦上有先天优势,但她同时失去了门阀士人有的全面了解天下的机会,总体而言那一番话依然有些水准。
“可惜胡轻侯缺乏对大局的掌控,天下怎么会大乱呢。”田丰微笑。
众人一齐点头,在书房中对刘暠说得言语句句是真。
或许流民日多,会有些闹腾,但是铜马朝兵强马壮,怎么会怕流民动乱呢。
田丰慢慢道“不过,若是天下真的大乱了”
他转头看着众人,众人眼睛都闪着光。
“若是天下真的大乱了,那就是主公的机会,那就是我等的机会。”
众人用力点头。
有人泪流满面“主公”
田丰傲然看着天空,道“刘洪昏庸无道,刘洪之父,之祖父亦昏庸无道。”
“刘洪荼毒天下,毫无德行,获罪于天,因此西凉才会屡屡叛乱。”
“这是老天爷对刘氏天下的不满。”
“若是刘洪有自知之明,为子孙后代计,就该早早禅让。”
众人用力点头。
田丰低声道“帝王无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昔日武王伐纣,天下幸甚。”
“今日天下莫有人德行在汝南袁氏之左,汝南袁氏不为帝,何人为帝”
“汝南袁氏内大公子袁基德行贯绝袁氏,袁基不为帝,谁人为帝”
众人用力点头“天下唯有主公可造福百姓”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 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