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美青好奇地跟着爸爸出去, 离声音越近,越觉得这声音耳熟。
走到房子后的水沟一看,果然, 是蒋正楷。
他正从水沟爬起来呢, 可惜手脚不听使唤,鞋子还踩到淤泥,走起来有些打滑,裤子衣服都湿了一片,似乎整个人都摔沟里了。
他边爬还边哭, 脸蛋黑红黑红的, 眼神迷离,配上现在这幅尊容, 凄惨又好笑。
崔美青叹气:这是喝酒了。
她就应该一直看着他的。
蒋正楷爬了半天爬不起来, 干脆坐在水沟里, 仰头嚎啕大哭。
崔林院皱着眉走上去, 伸手提着蒋正楷的衣领, 像抓鸡一样把他揪了起来。
蒋正楷扑腾了一下。
崔林院忍不住骂了一句:“别跳了,脏水扑我脸上了。”
蒋正楷被崔林院吼得全身一抖, 闭嘴了,眼睛却好像坏了的水龙头, 不停往外流眼泪。
崔林院就这样提着浑身湿哒哒的蒋正楷往他家走, 水滴下来的痕迹在路上形成了歪歪扭扭的水路, 崔美青跟在他俩身后,内心平静。
从今天开始,不管蒋正楷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蠢得如此清新脱俗、让人无可奈何的人,她这辈子遇不到几个。
下一秒, 崔美青内心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蒋正楷居然睡着了。
他就这样睡着了
崔美青和崔林院都震惊了,怎么有人可以在这种情境下睡着呢
听到蒋正楷细微的鼾声,崔美青彻底服了。
把蒋正楷送到黑着脸的蒋文学手上,崔美青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自求多福吧。
到了下午,蒋正楷嘹亮的哭声再次响起。
崔美青拿着爸妈买回来的鹌鹑蛋到门口看热闹。
只见蒋正楷在前面跑,脸上有红印子,满脸眼泪和惊恐,刚出月子不久的黄红梅手上拿着一根棍子,凶神恶煞地追蒋正楷。
崔美青把剥壳的鹌鹑蛋塞进嘴里,嗯,真香。
和蒋正楷一块喝酒的丁艳没被打,因为丁艳比蒋正楷机灵多了,她压根没怎么喝,只是用嘴唇沾了沾,尝到味道后她就不愿意喝了。
丁艳是真的怕变成傻子。
被爸妈狠狠揍了一顿的蒋正楷说丁艳这人不讲义气,唬他。丁艳不认,两人吵了起来。
吵不过的蒋正楷又想咬人,结果没咬成,丁艳倒是给他掐得手臂青紫。
在这样鸡飞狗跳的平静生活里,时间来到了八月。
某一天早上,崔美青发现忙碌的爸爸妈妈居然没去茶地,他们穿上了相对干净整齐的衣服,正收拾几瓶酒和饮料,似乎是准备去做客。
崔美青很开心,她蹦到妈妈旁边:“妈,我们是要去吃席吗去哪里吃”
今年家里种了豇豆和四季豆,这两种豆子在夏季疯长,她快吃吐了。
“嗯,去李梅家。不过你不着急上去,下午两点才开饭,我们要去帮忙,到时候我回来叫你。”
崔美青喜滋滋地答应了。
今天她写的动物文猴子篇正好收尾,让她在素材库好好选一选,下一篇写啥。
崔美青其实更想写短篇,因为短篇可以迅速变现。但她现在没有恐怖类小说的灵感,只能作罢。
到了下午两点,寨子里一群人往李梅寨子走,崔美青没等妈妈来叫她,跟着寨子里的人一块走了。
走到中途,崔美青还在想,李梅家能有什么喜事,要请客吃饭。
小孩们肯定是不知道的,可大人聊天也不聊这个,崔美青一头雾水,脑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
到了李梅寨子,鞭炮炸过留下的红色纸屑一路蔓延进李梅家的房子。
李梅家房子前的平地、客厅、厨房都摆了桌子,细细数来也就是十桌左右的样子。
崔美青她们来得晚,很多桌子都有人了,香喷喷、热腾腾的菜摆满了一桌。
在这样热闹喧腾的氛围,崔美青挤到小孩那一桌坐了下来,四处张望,寻找妈妈的踪迹。
崔美青旁边坐的是张梅,瞧她四处张望,张梅问她:“你在找什么”
崔美青:“我找我妈。”
张梅眼睛尖,指着隔壁桌加菜的人说:“你看,你妈在那呢。”
崔美青放心了,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又夹了几筷子的腌菜炒肉,吃得很开心。
李英婼抬着桶走到崔美青这桌加凉拌菜的时候不放心地嘱咐崔美青:“凉拌少吃点,今天这个凉拌拌得辣。”
崔美青:“知道了,知道了。妈,李梅姐家今天什么喜事啊”
李英婼怔了一下,没回答她的问题,“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什么,好好吃饭。”
崔美青撇嘴,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干嘛敷衍她。
吃完饭,崔美青端着盛满雪碧的纸杯四处揍,在客厅逮到了李梅。
李梅手上拿着喜糖正傻乐呢,看到崔美青,她立马从茶几上放着的红色喜盘里抓了一把喜糖给崔美青:“给你,这糖很好吃,尤其是这个玉米软糖。”
崔美青接过糖,顺嘴问道:“你家今天办什么喜事啊”
李梅:“你不知道吗我姐嫁人啊。”
“啊”
崔美青手里的糖差点掉了。
“你姐,阿芳姐吗她不是今年才初中毕业吗这么早就嫁了”
“我姐17岁啦,我妈说17岁嫁人很正常。”
崔美青的心中掀起了惊涛巨浪,她勉强稳住情绪,抱着几分侥幸地问:“那你姐结婚的对象是谁她在初中谈的对象吗”
“不是啊,我不认识。”
不认识那阿芳姐是嫁人,还是被卖了
想到这,崔美青愣在原地,浑身发冷。
此刻热闹的李家变成了吃人的魔窟,每一个面带微笑吃席的人都变成了地狱里的牛头马面,面容扭曲。
“崔美青崔美青”
李梅被脸色惨白,神情怔忡的崔美青吓到了,她摇晃崔美青,着急地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啊”
崔美青抬头看她。
李梅愣住:“你怎么哭了”
伸手一摸,她更惊讶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崔美青吸了吸鼻子。
她环顾客厅,客厅摆了大桌子,桌子上坐着的都是男的,正喝酒说笑,高谈阔论。
这里没有女人。
“没事。”在李梅担心的眼神中,她擦了擦眼泪,“阿芳姐在哪啊”
“啊”李梅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在外面她和姐夫要敬酒。”
崔美青走出去。
在狭小的平地摆放了许多桌子,大家挤在一起吃吃喝喝。阿芳姐拿着酒杯,旁边站着一个不高不矮的男人,十多岁,面容不清。
他们都在笑,结婚的人好像真心快乐,来参加喜宴的人似乎也在真心祝福,大家心照不宣地忽略其中怪异,让热闹的氛围达到了高潮。
可崔美青知道,这不对。
李家是哈尼族,哈尼族的女儿在家这边出嫁,不会穿红色的喜服。
哈尼族的新人会穿上藏蓝色的民族服饰,头上盘着五颜六色的布,胸前戴着红花,夫妻俩会站在家门口,旁边站伴郎伴娘,四个人一起欢迎宾客。
当地汉人出嫁会穿上红色的喜服,但他们的棚子用松树枝搭成,遮阴的同时祝福新人福气延绵。
不管是哈尼族还是汉人,在结婚这天,婚宴都会很丰盛,有鸡、鱼、牛肉、猪肉。
李家的婚姻是热闹的,仓促的,不合当地汉人习俗也不合哈尼族人的习俗。
这是一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贩卖。
崔美青的血都要凝固了。
她悄悄回到家,拿上自己的四百块。
她把四百块揣在兜里,汗浸湿了她的手,浸湿了她手上的钱币。
我总得做点什么。
崔美青这样想。
回到李家的时候,一波宾客离开了,新的一波宾客到了。
崔美青穿过人群,在卧室找到了正在休息的李芳。
她脸上没什么情绪,正忙着收拾东西。卧室的窗子关着,灯也没开,这让房子里的一切都很暗沉。
“阿芳姐。”
崔美青喊她。
李芳的情绪立刻饱满起来:“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吃糖了吗来来来,快坐。”
崔美青顺着她的手坐在床上。
“阿芳姐,”崔美青凑近她,“你想走吗”
李芳不解,她展示手下的包:“我明天就走,去四川嘞,不知道四川是什么样子。”
“不是,我是说,你想结婚吗”
李芳迷茫:“啊什么想不想的女人到了年纪结婚不是很正常吗”
崔美青咽了咽口水:“可是你还小,你以后可以和你喜欢的人结婚。”
李芳伸手把崔美青翘起来的头发按下去,她长得不像爸爸,像妈妈,她没有李梅那样厚厚的嘴唇,脸型很流畅,头发乌黑,是一个标致的小美女。
所以她嫁给了一个十多岁的四川人,她的爸爸妈妈拿了一万五千块的彩礼。
在这个年代,这个地区,这个家,这是一笔巨款。
“我不讨厌他。”她轻飘飘地说:“你还小,不懂事,我已经17岁了,年纪不小了,嫁人很正常。”
崔美青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哎呀,哎呀怎么哭了”李芳伸手揽住她,“你一个小屁娃娃,怎么想那么多结婚是开心的事,不能哭啊。”
崔美青把被汗浸湿的钱塞到了李芳的手上,李芳惊讶地看着她。
“这是我攒的。”崔美青声音闷闷的:“希望你可以幸福。”
李芳塞还给她:“你一个小孩子,攒钱怎么可能攒出一百块钱的人民币,别闹了,让你爸爸妈妈看见了,要打你的。”
崔美青站起身,手上攥着李芳塞回来的钱。
“搞么出来见客咯,你大爹来了。”
李芳的妈妈邓英推开卧室门:“快出来了,东西晚上在收拾。”
李芳:“诶,好呢。”
崔美青回头看邓英。
她已经快四十了,肚子有点微微隆起,有些臃肿的脸上依稀看得出来年轻时的风采。
崔美青猜她应该是怀孕了,阿芳姐和李梅的弟要来了。
一个肥胖、蛮不讲理的熊孩子,四岁的时候就像一个蛮横的太子一样,会欺负比他大很多岁的二姐。
邓英被崔美青看得不开心,再次催促李芳。
李芳把东西放好,摸摸崔美青的小手,然后离开了卧室。
看着她的背影,崔美青冷静地想:谁都不是英雄,谁都救不了身在泥塘的女人。
她把手里攥着的钱塞进李芳包里某件大衣的口袋里,接着便像被狗咬了一样,迅速离开了李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