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的事情,哪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婵。
杨婵闻言震惊又难过,哭红的眼睛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了。
哪吒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杨婵的眼睛,问“为什么哭”
杨婵将九苗的事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他,然后说“我从头到尾都对他们袖手旁观。”
她哭着说“现在他们全死了。”
“杨婵,有你没你,他们都得死。”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仔细想想,有没有杨婵,九苗的命运就如少舸说的,在他们决定抛弃地底留在地上时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杨婵因为阴符经牵扯其中,经历了这一场因果,就难以说与他们毫无关系了。
杨婵说不出不一样,她捂着胸口,牵着哪吒的手,诉说着自己的感受“哪吒,我很难过。”
哪吒紧紧回握她的手,温声回“我知道。”
“杨婵,”他认真地劝告她,“这世上无论仙凡都有命数,没有谁可以真正拯救谁。”
杨婵听这话,不太高兴,觉得哪吒凉薄,但她怕哪吒难过再也说不出仙凡有别的话,只能单纯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因为命数已定,就袖手旁观,我觉得不好。”
“你总爱多管闲事,所以执念缠身,心境不净,入道艰难。”
“是,就你不爱管闲事。”
哪吒想了想,反驳道“我还是管了的。”
杨婵偏过头,有些好奇,哪吒说“我管了你的。”
“只一件,就够我麻烦好几辈子了。”
杨婵一愣,脸腾得一下红了。
哪吒奇道“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说罢,他就要去试一试杨婵额前的温度。
杨婵立即别过脸躲开。
甩开哪吒的手,抱住他的胳膊,低着头,不说话了。
在哪吒心里杨婵始终是个身体孱弱的凡人,他见杨婵始终没说话,以为她真的身体不舒服,便说“我给你找个大夫。”
杨婵终于开口,闷声说“不要”
“吃点药对身体好。”
“不要”
“给你买糖。”
“不要”
哪吒妥协了“好吧,那就跟我先回家。”
杨婵抬头,扑闪着眼睛,问“回家”
“嗯,要走的话,我想先跟我娘说一声。”
杨婵一顿,然后默默低下头说好。
杨婵想走,不交出阴符经是不行的。
虽然哪吒天不怕地不怕,可他总还有父母亲人,不能不顾念着他们。
所以,即便当着哪吒的面,申公豹没有再催过,但私底下他总有办法。
哪吒走前专程去看了李夫人,杨婵也不自讨没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听李夫人絮叨,不
给哪吒添乱。
杨婵站在门口,无聊地踢石头,那可怜的石头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后来不知怎的脱离了她的控制,凭空转到其他地界上去了,杨婵诧异地看着石头滚落的方向,然后看到了申公豹的身影。
他化作了一阵黑烟,微笑打量着杨婵。
杨婵皱着眉,转过头,看向温暖的室内,听到了李夫人的哭声。
哪吒出门,不知归期,李夫人自然是难过的。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杨婵。
杨婵一顿,心中暗暗汹涌着愧疚,她抬起头看向申公豹那边,听到申公豹传音于她“你们可以一走了之,不考虑李府中人了吗”
杨婵冷声道“不用你提醒。”
“你说那么多,不过是想让我交出阴符经罢了。”
申公豹点点头,道“国书事关重大,如今太子生死不明,若是国书也丢了,别说李府了,我都保不准这一城人的性命。”
“阴符经是我娘的东西,我是不可能交给你的。”
申公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好罢,所有人都死了,也算为哪吒解决一桩孽缘。”
杨婵听着李夫人的哭声,沉吟许久,把哪吒的嘱咐抛之脑后,离开原地,朝申公豹走过去,说“如果我救活太子,阴符经的事你就忘掉吧。”
“太子活了,这一城的人也就活了。”
申公豹一愣,奇道“你能救太子”
“我可以试试。”
杨婵曾用了一个月的时候调理茶茶身体里的毒蛊,维持她身体的平衡,对四象蛊的毒性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可以说这世上再高明的医师,也没有杨婵对四象蛊了解的多。
申公豹对武庚身上的四象蛊已无计可施,现在拖着也是苟延残喘而已,可若杨婵真能救活太子,以商王对太子的疼爱程度,国书一事都算不上事了。
虽然不信杨婵一个灵力微薄的小姑娘能救太子,但她放下豪言壮语,事态紧急,申公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带着杨婵去了太子所在的府邸里。
申公豹在一边说“四象蛊是无药可解的。”
杨婵回“我知道。”
四象蛊是万蛊之王,变化无穷,有一种解法就有无数的变法,根本无法参悟。
“这蛊毒没有解法,因为它本来就是个活着的寄生物,愈是想要彻底摆脱它,就愈是被它死死缠住。”
“要想让它不要胡来,只能安心与它共存。”
“共存开什么玩笑这世上除了九苗的母蛊谁能和四象蛊共存”
“可以的,”杨婵说,“在很早之前,九苗第一任四象蛊的主人就单凭自己实现了共存。”
“那是例外。”
“在我手中,可以不是例外。”
杨婵站在紧闭的屋舍,她看向申公豹示意他开门。
申公豹看着这个门都懒得开的嚣张的小姑娘,扬了扬眉,任劳任怨地替杨婵将
那扇紧闭的大门推开。
门一推开,里面血腥气和浓重的熏香味就扑面而来,杨婵皱了皱眉,抬起手用衣袖挡住了扑过来的药味,顺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正在忙碌的巫医们看见杨婵这个面生的小姑娘面露异色,将目光投向了申公豹。
申公豹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
巫医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最终从命出了门。
当他们全都走掉后,敞开的门窗将屋子里的怪味带出去了大半,杨婵终于肯放下衣袖,抬起手,手中的莲灯由小变大,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向放下的床帘里。
杨婵将手指咬破,但发现这点血完全不够用,于是问申公豹要了一把刀,干脆利落地在自己手心上割了一刀。
鲜血瞬间沿着伤口流了出来,然后全数灌到了莲灯中心。
杨婵闭上眼,莲灯中散发出来的粉色光芒有条不紊地分布在武庚周身,她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会发现她说的是阴符经里的内容。
阴符经是占卜的经书,也是兵书,奇门八卦,五行遁甲,都会有所涉及,说尽了天道运行的规律。
万事万物都得遵循规律。
蛊也好,人也好,运行的规律都是有相通之处的。
照顾过茶茶以后,杨婵找到了维持人体运行的平衡之道。
而她曾经摸索出来的规律,如今稍作修改用到了武庚身上。
那些柔和的暖光依序,定点进入了武庚的身体,缓慢地融合了体内躁动不安的四象蛊,让它们得以沉静下来。
治疗过程十分缓慢,稍有不慎,四象蛊必定反噬,杨婵精神高度集中,已经忘我。
申公豹见状,看到了杨婵治好武庚的希望,心中绷着的弦好像能松一松了。
天色渐晚,为了防止哪吒又一次闹上门来,申公豹主动派人将这位大爷请到了府邸里。
武庚体内躁动的四象蛊终于全数被杨婵平复下来,她松了口气,收回了一直运作的宝莲灯。
刚一收回莲灯,杨婵便眼前发黑,步伐踉跄,一下子就要栽倒到地上,本该摔个底儿朝天,却被人扶住了。
杨婵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哪吒。
哪吒抿着唇,一言不发,漆黑的眼睛里荡着明辩不清的神色。
杨婵怕挨骂,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头,说“哎呀,我头好晕啊。”
哪吒果然讥讽“自找的。”
杨婵强行缩进他的怀里,又说“别说了,我头好像更晕了。”
效果立竿见影,哪吒果然不再废话,将她拦腰抱起,揣到怀里带走。
他们一出去,外面同申公豹一齐守着的巫医们一拥而入,半晌,房间里传来喜悦的声音。
杨婵晕乎乎的,头靠在哪吒怀里,说“这下子暂时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了。”
哪吒没有应声。
杨婵睁开眼睛,又忽然好奇了“申公豹跟我吹,救了太子,你们李府会享数不尽的
荣华富贵,你父亲也要加官进爵。”
那你爹岂不是要开始喜欢我了
春雨惊蛰提醒您穿成三圣母后跟哪吒四处添乱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不会,”哪吒果断说,“他只会觉得你趋炎附势,是个小人。”
好没道理。
杨婵皱了皱鼻子,评价道“你爹真难伺候。”
哪吒瞧着她虚弱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我爹娘喜欢你,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嗯,比较重要,不,”杨婵强调道,“是很重要。”
“为什么”
杨婵挥挥手,表示“你不懂。”
哪吒挑了挑眉“我怎么不懂了”
“你就是不懂,”杨婵老神在在地反问,“你懂什么”
她不等哪吒这个杠精反驳,又赶忙闭上眼,说“我困了,我要睡觉,不要打扰我。”
杨婵说睡就睡,不给哪吒一点说话的机会,等到再一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暗,她睁开眼,发现哪吒坐在床边,抵在床柱上,也阖着眼睛。
杨婵刚醒,还不清醒,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前的哪吒变得清晰了点。
杨婵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蜷在被子里,侧过身,轻轻戳了戳哪吒。
哪吒缓缓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杨婵。
杨婵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哪吒翻了个白眼,答“是我把你放在这里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杨婵更有道理。
她指着外面的天色,问他“这么晚了,你跟我呆在一个房间里,合适吗”
哪吒反驳“以前我们不也在一个房间里。”
以前那是在路上奔波,哪能讲究那么多
杨婵鼓着腮,悄声说“不是这个道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被褥,利落地跳下床,不跟哪吒计较这种不合规矩的小事,大手一挥,宣布要正式出门。
出门好。
可是,出了陈塘关,是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这个问题抛出来时,杨婵也茫然了一会儿,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阴符经,也学着太乙一样,掐指一算,然后什么也没算出来。
哪吒见状,奇道“你会卜卦”
杨婵理所应当地回“不会。”
“模仿一下。”
哪吒端起师父的架子,抬起手给他不尊师重道的小徒弟一个暴栗。
杨婵抱着头,踹了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小师父一脚。
两人打闹一阵,杨婵被哪吒刺激地真找了几根树枝算起挂来。
她就是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算了半天也算不出来,在哪吒愈来愈戏谑的目光中,一怒之下散了手里所有的树枝,作势起咒,然后那些树枝通通飞起来,在空中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杨婵问“我阿兄在哪里”
那些树枝立在空中,半晌,它们又动作起来,它们
飘忽着向北又向南,向东又向西,纠结极了。
杨婵催促道“到底在哪”
那些树枝被她这一喊,吓了一跳,抖了抖,然后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杨婵见状,十分沮丧地对哪吒说“好像又失败了。”
哪吒捻起一根直直插在地上的树枝,沉吟片刻,说“我觉得没有。”
杨婵面露疑惑之色,哪吒解释道“你手中的那些树枝刚刚几个方向都选了,但最后一个也选不出来,最后通通落到地上,而这一根”
他亮出手里的树枝“更是直直插在地上。”
他问“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杨婵摇了摇头。
哪吒转了转手里的树枝,慢悠悠地说“地上总是有方向的,如果没有方向,只有一种可能”
“你兄长不在人间。”
杨婵瞪大了眼睛,浑身的汗毛炸起。
正在此时,天上又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雷声,杨婵下意识望天上看,看到了龙状的明雷。
“这是”
哪吒沉着脸,冷声道“春祭还没结束吗”
夜晚中寂静的陈塘关忽然躁动起来,昏暗的乌云之下,冒起一簇簇热烈的火光,照得夜晚恍如白昼。
哪吒抱着杨婵腾空而起,看见陈塘关外人们鱼贯而出。
他们落到地上,随着人流往城外走,在汹涌的人海里,杨婵听到有人说“罪人血液污浊,玷污了东海,龙王大怒,要求祭祀重头再来。”
“这一次指明了祭品。”
杨婵的心跳莫名急速加快,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不敢听了。
“是三十童男,三十童女。”
杨婵霎时间僵住了,她立在原地,抓住哪吒的手,不走了。
哪吒转过眼,瞧见杨婵脸色苍白,比午时使用宝莲灯后更甚,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又是哪里不舒服”
杨婵僵硬抓住他的胳膊,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先回去。”
“回去”
“我要回阿大家,”杨婵喊道,“我要见玉琮”
杨婵不祥的预感在他们抵达阿大家时成了真。
这个曾经简陋却温馨的家此时乱成一团,夜色里温柔的月光被祈雨祈来的乌云遮蔽,一丝一毫的光也吝啬降临于此。
杨婵闻到了血腥味,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他们家的门推开。
当她还未看到屋内景象时,她就被哪吒遮住了眼睛。
“哪吒”
哪吒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将她严严实实藏在怀里,怕她经不起雨打风吹。
“杨婵,”哪吒说,“阿大死了。”
她因为不愿交出孩子,被一剑穿心,当场横死。
她趴在地上,满手的血已经凝结,僵硬的手臂直直撑着向前,双眼即便在死后也不肯
闭上,直愣愣地瞪着屋外,期盼着那些可怕又可恶的人可怜她孤苦伶仃,将她唯一的孩子,她活着的唯一的指望还给她。
杨婵拉开哪吒的手,低下头,看到了阿大伸出来的手。
那是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这只手曾经为幼小的玉琮扛起了一片天,也曾在午夜时分,像母亲一般温柔地为杨婵缝补着衣衫。
杨婵双脚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任由哪吒如何拉也拉不起来。
她颤抖地捧起了阿大的手,漆黑的夜色里,阿大温柔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她手里拿着杨婵因为修行搞得破破烂烂的衣裙,捻着细针,笑着将耳边垂下来的发别到耳后,对杨婵说“姑娘,油贵,我借着月光就行。”
她平凡却坎坷的一生里,杨婵是唯一的奇迹。
但这奇迹稍纵即逝,一旦失去,便会轻易在这世道里丢掉性命。
诚如申公豹说的,凡人太脆弱了,随便一场天灾人祸就能让他们死去。
他们贫穷又卑贱,如果不能一直被庇佑,珍贵的生命很快就会凋零。
哪吒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给予她最后的希望,他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无助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已经丢了魂。
哪吒捧住她的脸,用体温将她捂热,又一次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
哪吒带着她纵身飞向空中,来到了恍如白昼的火光中。
杨婵在温暖的火光中,冻得四肢冰凉。
神灵看来很满意这一次祭祀,不再以雷型代替,反而显出了真身,只见那条巨龙盘旋在空中,弯曲成一条蜿蜒的河流,漆黑的瞳孔闪耀着贪婪的光。
那一个个孩子在祈雨声中,被一个个推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中。
“噗通”、“噗通”一声又一声,真是杨婵这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祭台上没有玉琮。
这不是一件好事。
杨婵蒙着脸,忽然说“我错了。”
她声音太轻,哪吒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错了,”杨婵再一次说,“我不该给他起那样一个名字,也不该对九苗袖手旁观。”
“我错了。”
她说“我该死。”
哪吒发现杨婵魔怔了,赶紧拉住她,想要定住她的心神,不想却被杨婵一把甩开。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结着一幅幅画纷乱地出现在杨婵脑海里,最终这些画拼凑出最初、最初的样子。
农田、屋舍、满山野跑的孩子、敦厚的农人以及朴实热情的农妇。
社稷昌盛,五谷丰登。
杨婵扬起手,疯了一般,盯着神龙,质问上天“可远比我更该死的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落下雨呢”
哪吒愣在原地,第一次见到春祭的怒意和悲悯在胸中炸开。
天上的雨始终没有落下,只有一阵又一阵骇人的明雷,而真正落下的雨,只有杨婵眼中悲恸的泪。
哪吒将癫狂的杨婵搂在怀里,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地拭去她眼中落下的泪。
这世上任何生灵自有他们的命数,就算出手相助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多管闲事而已。
哪吒这辈子本只想管杨婵一人的闲事。
可是这位通透的神终究被杨婵拖入了红尘,也开始悲悯凡人。
“杨婵,”他温柔地说,“你别哭。”
他承诺道“雨会下下来的。”
说罢,他放开了杨婵,转身,朝波涛汹涌,浊浪翻腾的东海走去。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明雷不绝。
他将为人间带来一场真正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