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裴陌从别墅离开,去了医院。
“失眠,噩梦,幻视幻听。”
门诊医生记下他的症状“已经是相对严重的症状要先解决幻视和幻听的问题。”
“开这些药。”医生撕了张单子递给他,“服用一个疗程,症状应该就能相对减轻怎么了”
患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很差,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眼下青黑深重,视线有种无物的空洞。
这是重度失眠的表征,事实上,医生想建议他住院治疗,配合心理辅导和作息调整,才会更直接有效。
裴陌蹙起眉,盯着那张药方,并不伸手去接。
“弄错了。”裴陌沉声说。
他把药方快速推回去,又立刻收手,仿佛丝毫也不想沾“这不是问题。”
这不是他要解决的问题他想来咨询的,和这张药方的疗效根本南辕北辙。
他是想来问,有什么能保持幻视和幻听更稳定、时间更长的方法。
至于重度失眠和噩梦,这是要尽快解决的。
因为它们折磨他,让他的精力严重衰减,甚至没能在昨晚及时追上去。
昨天晚上,裴陌本该追上那个幻觉弄清那个该死的、顶替了他身份的杀千刀冒牌货,究竟将温絮白挟持到了什么地方。
他不信那个冒牌货只是带温絮白去医院。
和他顶着同一张脸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好心
温絮白一定是被挟持了,说不定被装模作样哄骗着带出门,随便扔在了什么地方,在夜色里自生自灭。
说不定现在温絮白就躺在某个地方,睁着眼睛,一个人。
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等着身体变冷,等着血流干
伴随着尖锐的耳鸣,裴陌的太阳穴剧烈疼痛起来,裹挟着恐惧的强烈窒息感倾泻而下,将他瞬间灭顶吞没。
也打断了他正飞速运转的念头
“止疼药,安眠药。”裴陌的嗓音极为沙哑,语气木然,“这是我要的。”
他还想让医生开能加重幻视幻听的药最好让他随时想看就能看见,这样他就能随时监视着那个冒牌货。
这样隐藏极好的笑面虎,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头脑中尚存的理智,让他心里也很清楚,倘若这么直接说出来,很可能会被当做神经病或是瘾君子。
他说不定会被当成是疯了,又弄出什么“威胁公共安全”的名头,强制入院治疗。或者再被人强行扣下,抽血做什么药检。
裴陌死死扳住桌沿,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吞回去。
他甚至不能私下里找路子,去搞什么致幻药这违法,也伤脑子。
他可能会锒铛入狱,也可能会变成个失去思考能力的白痴这两种结果,都会导致他没办法盯着那个冒牌货。
那么也就完
全不可能,在温絮白需要的时候,不做愚蠢可憎的耽搁拖延而及时赶到。
裴陌的呼吸粗重,气息仿佛是不经过喉咙,从胸腔直接沥着血透出来。
他不去听医生又在说什么无用的内容,只是再三明确需求。
他只需要止疼药和安眠药,用以保证基础的生命水平和行动能力。
有很重要的事,只有他能做,无法假手于人。
他必须盯着那个冒牌货,直到揭开对方真正的面目
医生没有强制干涉患者选择的权力,裴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止疼药足够,安眠药也尚算有效。
于是,在接下来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里,这都成了裴陌要做的所有事情中,最为重要的一项。
或许这样说也不尽然准确。
更准确的说法,是裴陌接下来做的所有事,都在为这件事服务。
裴陌牢牢盯着这场幻觉。
除了必要的睡眠,他片刻也不休息,没有须臾放松。
冒牌货深夜带温絮白去医院,他就在医院外逡巡盯守,直到温絮白被重新抱出来,放到车上。
冒牌货很会掩饰,动作极轻柔小心,不准温絮白自己走,也不准温絮白惦记那个轮椅。
那不是他常开的车,不是纯黑保时捷,是一辆相当普通、相当没品味的suv唯一还算可圈可点的优势,就是里面的空间相当宽敞。
因为相当宽敞,所以温絮白想躺想坐都很方便,如果休息好了、精神头稍微足些,甚至可以在过于宽阔的空间里支个小型三脚架。
车开得很慢,一个普通人稍微快跑几步就能跟上。
裴陌沿着路基,跟着寸步不落,盯着对方要搞什么把戏。
叫他失望的,这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冒牌货,实在很擅长蛰伏、很擅长隐匿。
直到现在,冒牌货也根本没露出任何要伤害温絮白的意思。
发现温絮白在摆弄相机,冒牌货就把车靠边停下,从前面两个座椅间的缝隙钻过去。
温絮白发现他过来,眼睛里就透出些很温和的笑影,轻轻招手,挪出一半座位分给他。
冒牌货撑着座椅,把下巴搭在温絮白的肩上,和温絮白一起看取景框。
“看不懂。”冒牌货问,“有什么好看”
温絮白给他指“你看这棵树,像不像冰淇淋”
冒牌货“”
“你是不是想吃冰淇淋了”冒牌货坐起来,“医生说了,不能吃。”
冒牌货问“上次我心软,让你吃了一口,是谁半夜肚子疼到睡不着”
温絮白有点哑然,坦白承认“是我。”
“不吃冰淇淋。”温絮白不再和他开玩笑,很认真地解释,“小陌,你看。”
温絮白解释自己做的事“这样拍出来,整体没什么感觉,但画面裁剪一下就不一样。”
他把相机连上平板,导出图片重新裁剪,又重新调整了整体明暗和色调,强化阴影。
冒牌货揽着他,一言不发,看着温絮白有条不紊地做这些,看温絮白苍白清瘦的手指、手背上因为打吊瓶消不去的深紫色淤血。
温絮白修好图,问他“这样有感觉吗”
“有。”冒牌货说,“好看多了。”
温絮白放下触控笔,偏头打量他一会儿,忽然忍不住轻声笑了“根本没听懂”
冒牌货“对不起。”
“是我的问题,我没有鉴赏能力。”冒牌货低声道歉,“我也没有心情。”
他把脸埋进温絮白的肩膀,声音更低“你最近病得很重,我很不安。”
温絮白抬起手,轻轻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大型犬。
“没关系。”温絮白保证,“我努力撑一下。”
“我有点擅长这个,有点厉害。”温絮白轻声开了个小玩笑,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他活了二十多岁,病了十多年,撑过了很多次病危,已经超过医生当初预期的寿命。
这很了不起,温絮白也觉得自己做得挺不错,和冒牌货商量,下次生日能不能小小庆祝。
“为什么要小小庆祝”冒牌货说,“我要买楼体灯光秀。”
“”温絮白笑得轻咳,揉着太阳穴,大概是非常无奈且头疼,“我觉得小陌,我们讨论一下,它还是更适合用来给你的公司打广告”
这段对话的后续随着幻象隐去而消失。
裴陌看着他们的影像消散温絮白说一会儿就藏不住疲惫,被冒牌货强制休息。
冒牌货叫来了司机,让温絮白躺在自己腿上。
直到温絮白昏睡过去,呼吸变得微弱平稳,冒牌货也依然握着他的手。
幻象大多时候出现在家里。
就是那幢别墅。
裴陌从没把它当过真正的家,也极少会用“回家”这个词。
裴氏上上下下,从董事长到秘书总助,谁都知道裴总宁可在公司加班,或者带人出差。
哪怕住办公室的休息间、出差住酒店,裴陌也不愿意回那幢别墅。
但这段时间里,裴陌却每天都雷打不动,按时下班回家。
他懒得向公司那些董事解释,他回家有重要的事。
家里的温絮白是最危险的。
冒牌货甚至会在半夜爬上二楼,坐在床边的转椅里,一盯温絮白就是半宿。
温絮白最近总是在半夜低烧,咳嗽,不停盗汗。
从一段不甚安稳的昏睡里醒来,温絮白轻喘着睁眼,就看见黑洞洞的人影“小陌。”
冒牌货像被抓了包,生硬解释“我上来上厕所,路过。”
温絮白无奈,他被低烧磨得精力极有限,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好被扶起来小口抿温水。
“去睡觉”温絮白有了一点力气,就轻声说,“我没事。”
冒牌货充耳不闻“给你换个床单,想用哪一套”
温絮白轻拍他的手背,微微摇头,闭上眼睛。
“你不要觉得连累我。”冒牌货把这几个字咬得极狠,像是恨不得吃了这么说的人,“是我失眠,是我睡不着。”
冒牌货说“我在楼下睡不着,只好上来。”
温絮白胸腔轻震着咳嗽,无奈失笑“上来被我传染感冒”
“对,我这几天就想感个冒。”冒牌货抱起他,小心地放进沙发里,“靠一会儿,我给你换那套磨毛的床单。”
他显然常做这种工作,从衣柜里揪出那套床单被罩,三下五除二就换好,用手背仔细试过一遍触感“这个柔顺剂不错,你是在哪买的”
温絮白被他牵扯心绪,转而思索了一阵,回答柔顺剂的品牌和官方店。
“囤一箱。”冒牌货抱着他躺回去,“好了,继续睡。”
温絮白被他用被子裹住,只露出一点头发乱糟糟的脑袋,看起来又显出很久以前的少年气。
温絮白虚弱到睁不开眼,抿了下唇角,轻声问“就不下楼”
冒牌货坐回椅子里“就不下,有本事你揍我。”
“”温絮白笑着闭眼,无奈地妥协,“来吧你换的床单。”
换床单的人有资格睡床,冒牌货三两下踢掉拖鞋,小心地迅速躺下,让温絮白枕在自己肩头。
“难不难受”冒牌货用额头试温絮白的温度,“怎么回事,这次为什么烧这么久”
温絮白的呼吸短促清浅,已经又昏睡过去,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垂下来。
冒牌货帮他把那几绺头发理顺,握住温絮白的手腕,测他的心率。
冒牌货小心地挪动手臂,一点一点撤出来,让温絮白躺平,伏在温絮白的胸口,听里面的心跳。
微弱混乱、格外吃力和虚弱的心跳。
冒牌货眼里溢出的绝望,让幻象外监视着这一切、神色几乎狰狞的人惊醒。
“温絮白。”
裴陌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恐惧,仿佛窒息的灭顶恐惧“温絮白。”
温絮白在昏睡里咳嗽几声,就有血呛出来。
冒牌货蹲在床边,握住温絮白的手臂,轻轻摇晃,用不会让温絮白惊醒的音量低声叫他。
发现人已经叫不醒,冒牌货抱起温絮白,一阵风似的往外跑。
裴陌被冲出房间的人影劈面穿透明明只是摸不着捉不住的幻象,却撞得他重重趔趄,仿佛有什么巨锤迎面砸下来,满腔腥咸血气。
幻象并没在这中止。
温絮白又熬过一次抢救虽然住院了足足两个月,却毕竟还是熬过来了。
裴陌不知道现实过了多久,他已经无暇关注幻象外的现实,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温絮白怎么样了根
据幻象里的日历判断,温絮白至少已经多活了一个半月。
因为发病时正在住院,因为身边一直都有人不眠不休地盯守,温絮白没有一个人倒在洗手间里。
这次的发病伴随眼底出血,温絮白大部分时间都要戴眼罩,避免光线对眼睛的刺激。
所以即使是出院之后,冒牌货也拒绝温絮白一个人待在家里。
请护工也不行,谁知道那些护工尽不尽心,会不会玩忽职守、糊弄了事。
冒牌货说什么都要带温絮白去公司“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人”
这话既蛮不讲理,又胡搅蛮缠。
温絮白戴着氧气面罩,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轻拍着安抚“怎么会”
如果温絮白的心神清醒、精力足够,就会开一些很温和的玩笑,轻声调侃分明威风凛凛的裴大总裁。
但温絮白实在没力气,没办法说更多的话,也没办法对这个决定提出足够的反对意见。
冒牌货带着他上班,于是裴陌现在不得不坐在裴氏的办公室。
他不得不坐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看那些文件,其实死死盯着那个心机深沉、极擅伪装的冒牌货。
大多数时候,温絮白都在安静地昏睡,这次发病夺去了他大部分的体力,清醒的时间只是寥寥。
冒牌货在办公室里放了张相当昂贵的单人病床,可以遥控升降、变换形态,如果温絮白睡醒了,就能用它稍微坐一会儿。
这种行为自然会引人注目,但冒牌货的态度太过平静坦然,以至于本来想提意见的公司董事,也把话咽回去。
要怎么劝,解释这样并不合适呢
怎么劝一个陪着爱人迎接死亡的人,从这种极为平静的疯狂里清醒过来。
“就这样吧”那些人低声讨论,到最后也无非剩下叹息,“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裴陌恨不得撕了这些人的嘴。
可他没办法,这只是幻象里的公司董事。
而真实的世界里这些人的态度受他影响,并不承认温絮白。
因为他的大肆抹黑抨击,几乎在所有人的眼中,温絮白都只是个丢人的累赘、是无法自行生长的虚弱藤蔓。
他告诉所有人,温絮白庸弱、温絮白平凡,温絮白是个只会死死绑着他的废物。
于是,当温絮白死后,甚至有想要巴结讨好他的人,借着送文件的机会,来办公室祝贺他。
祝贺他从此解脱。
这是在温絮白的葬礼前发生的事。
裴陌盯着办公桌,神经质地强迫回忆听到这句话时,他甚至笑着道了谢,然后才挥手把人打发走。
他用这种办法,恶劣地向已经死了的温絮白证明你看,我丝毫不为你的死难过。
证明得很成功。
他给了温絮白一个相当草率、十分不体面的葬礼,随手给这个人的最后一程画上句号。
这就是现实里温絮白的全部人生。
没有因为被寸步不离地紧盯着,稍有一点发病的端倪,就被抱着冲下二楼,又一路夺命狂飙着去医院。
没有因为住院而逃过一劫,避免了病情的恶化和大发作,熬过鬼门关活下来。
没有被他带来公司,没有可调节的单人病床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
属于真正那个温絮白的,只有一个见方的木盒,不大,很寒酸,被随意扔在冰冷的泥土之下。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忽然反常地好起来。
有一两个星期,温絮白甚至能不靠轮椅,自己慢慢地散一会儿步。
出于无聊,温絮白用笔记本电脑打发时间,也就难免接触了那个冒牌货的一些工作。
冒牌货完全不介意他来做任何事。
冒牌货甚至会抱着温絮白,让温絮白靠在办公桌前,给他讲自己现在正谈什么合同、做什么生意。
温絮白当然无法彻底理解这些,就像冒牌货也没有半点美术功底,根本看不出那些照片的精妙。
但他们就那么坐在宽大的转椅里,聊天,轻声开玩笑,从温絮白醒过来,说到温絮白下一次醒过来。
温絮白在商业上并无天赋,却有相当出色的广告审美。甚至在营销策划部搞砸了一次任务、被冒牌货骂得面如土灰的时候,提了几乎称得上是起死回生的修改意见。
于是那些人也彻底知道了,温絮白不是被困在病床上的病人,总裁每次停不下的炫耀原来都是真的。
那个温絮白是真的很厉害。
很厉害,在网上是粉丝相当多的大神,又会拍照又会剪辑怪不得能救营销策划部的命,没看人家出手的就没翻过车,个个都是爆款。
还跨界的很擅长运动领域,明明是裴氏总裁的家属,居然出于兴趣,跑去给人家别的公司做团队负责人的外包居然还带出好几个厉害的运动员。
裴氏不做运动领域,这些运动员不是他们公司的,但都和温絮白的关系极好,动不动就跑来看望温絮白。
一个星期就要跑趟,有时候还用轮椅把温絮白偷渡出去看比赛,然后被裴氏总裁暴躁着千里追杀。
哪怕被狗仔抓拍了八百次,一个月上十趟热搜,这些运动员也屡教不改。
屡教不改到后来,那几个专门针对性培养运动员、以此创造高商业价值的公司,索性直接弄假成真,真跟裴氏签了长期合作。
一来二去,不少的合作跟代言,也就这么谈成了。
幻象里的温絮白受人尊重,自己也极厉害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还要更厉害。
他撑过了一整个夏天,秋天也过了一大半,马上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
温絮白就快过下一个生日。
“想去哪玩”冒牌货推了所有的工作,拉着温絮白看机票,“普吉岛怎么样
”
这是个炎热多雨的小岛,有迷人的热带风光,远远胜过办公室窗外的萧瑟秋日。
冒牌货都安排好了,只等温絮白点头“我去租一片私人海滩,你要是喜欢,我们在那买个小房子,每年秋冬都去度假。”
温絮白有点惊讶,他还以为,裴大总裁的审美再怎么也是大平层“怎么是小房子”
“你不是喜欢小公寓”冒牌货鼻子里哼了声,不阴不阳地翻旧账,“咱们两个结婚前,你就偷偷摸摸跑去海边买公寓,以为我不记得了”
幻象里的温絮白解释了无数次这件事,哭笑不得“裴家用婚约挟制你,我是想”
“想不要我,甩了我”冒牌货捉住他的手腕,“永远别想,裴家全是烂人,做的全是烂事婚约除外。”
婚约除外。
婚约让他有了温絮白。
“好。”温絮白被他捉着手腕,耳畔泛起些极难得的血色,点点头,“不过能不能等一天”
等一晚上其实就可以,温絮白在网上有不少朋友,朋友们非要给他过生日,约好了要在小公寓聚会。
约得很仓促,温絮白还没来得及和他商量,有些歉意,尝试解释“小陌”
“有什么不行”冒牌货反倒问他,“你自己数,你有多少年没痛快玩过了”
温絮白不是喜欢热闹、喜欢聚会的性格,但温絮白其实很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别人热闹。
这样热烈愉快的、生机勃勃的热情,会让人感觉像是活着。
冒牌货说“我早就劝你跟他们聚,我说我送你,你自己不愿意去。”
冒牌货没好气,卷了张纸当喇叭“怕、给、我、添、麻、烦”
温絮白被他翻旧账翻得头疼,好脾气地发誓再不这么说,又笑得停不住,抬手慢慢揉眼睛。
冒牌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用干净的纸巾一点一点蘸“刚好了几天你轻点”
温絮白轻轻舒了口气。
冒牌货忽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他握住温絮白的手,低声问“为什么叹气”
温絮白没有叹气,他只是有些茫然和恍惚,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悠闲、这么轻松过了。
他很认真地道谢“谢谢,小陌。”
冒牌货的脸色微微变了,几乎控制不好手上的力道,攥了下就松开“谢什么少说胡话。”
“你快过生日了,是不是”冒牌货说,“还有一天你就过生日了,你就又赢了一次。”
“就剩一天半天,就剩半天了。”
冒牌货不停地看着桌上的石英钟,他把桌上的东西全用力推到地上,抢过石英钟和日历“你看,快看。”
温絮白把石英钟和日历都接过来,仔细辨别,认真点头。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发病,只是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
那种血流干了、只剩躯壳,随时可能融化在阳光里的苍白。
但这种状态似乎又并没影响他,温絮白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摸了摸冒牌货的头发“一起去聚会吗”
冒牌货愣了下,无措的慌乱受他感染,慢慢平复“不都是你的朋友”
温絮白的眼里透出些笑,点点头“以后也是你的。”
他能够理解,像这种不越界,是对他所从事的职业和社交圈的绝对尊重但他们没必要划的这么清晰。
亲近的人之间,是没必要分得这么清的。
因为裴家从来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所以温絮白把这件事慢慢讲给冒牌货。
他的声音很轻、很耐心,每到这种时候,温絮白身上那种兄长似的稳重可靠就变得极明显。
所以冒牌货也终于彻底完全镇定下来“好。”
“那我开车。”冒牌货起身往衣柜走,迈出几步又忽然回来,咳嗽两声,弯腰征求温絮白的意见,“今天开那个保时捷”
温絮白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听见他的声音,就又睁眼“耍帅”
冒牌货被戳了嗓子眼,有些气急败坏,又死鸭子嘴硬“耍什么帅给你撑场子你这人怎么”
“好。”温絮白轻声笑出来,配合整理衣服,“就开保时捷。
冒牌货的脸上总算短促地冒出一点笑,又觉得今天实在丢人,强行绷起脸,尽力找回些总裁的场子。
“我慢点开,你放心。”冒牌货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几件衣服。”
温絮白冲他笑了下,就又慢慢合上眼,失去声音和动静。
这其实是种十分不祥的预兆。
幻象里的温絮白开始频频陷入昏厥。
即使这种昏厥极短、极不明显即使每次听到身旁的声音,温絮白就一定尽力醒过来,把眼睛睁开。
但他还是在越发频繁的失神,换好衣服被冒牌货扶进轮椅,一起下楼坐进那辆纯黑保时捷,温絮白的脸色已经白得仿佛透明。
“特别不舒服”冒牌货仍不放心,皱着眉摸温絮白的手,“这么凉,不然今天就在家休息。”
温絮白慢慢眨了下眼睛,笑意透出来,摇摇头“不要紧。”
“去一趟暗中观察。”温絮白解释,“不会很累。”
冒牌货看起来不太情愿,但他不拂逆温絮白的意愿,只好发动车子“得快点去暖和的地方。”
这里进了秋天,外面的世界开始萧瑟和肃杀了。
温絮白靠在副驾,系着安全带,慢慢和冒牌货聊天。
他说的话终于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轻,不知在哪个拐弯里睡着,身体不自觉倾倒,又被安全带勒住。
冒牌货立刻稳住他的身形“累了睡一会儿。”
温絮白垂着眼睫,被他扶着,很安静地靠回副驾。
隔了几秒,那些漆黑的睫
毛才轻轻翕动,吃力地张开。
冒牌货低声问是不是累了
稍微heihei有一点。温絮白笑了笑20,“到了吗”
冒牌货看了看路“马上。”
他把车泊进停车场,从后座取出折叠轮椅打开,直接从副驾抱下温絮白,小心地帮温絮白坐上去。
这里是个栈桥,因为地势的原因避风,附近有人在开篝火晚会。
天色已经暗下来,暖洋洋的火光看上去十分暖和。
温絮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在这看看热闹”冒牌货弯下腰,替他把围巾围好,“等我几分钟,我去买点酒,给你的朋友带上去。”
第一次来,总不能空手去做客。
温絮白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他用几秒的时间,慢慢听清耳边的声音“好。”
冒牌货起身往酒吧走,被他叫住“小陌。”
冒牌货立刻回来“怎么了”
温絮白微仰着头,慢慢摇了两下,很认真地看清他“早回。”
冒牌货低下头,双手撑着轮椅“放心,今天准你喝两口姜汁可乐。”
他拜托温絮白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往酒吧跑过去,今晚不算冷,海边的风很温和。
温絮白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裴陌就快要把喉咙吼出血。
他看清手机上的日期原来只过了小半个月,他用小半个月的时间,旁观了温絮白的夏天和秋天。
他嫉妒到近乎扭曲,却又挪不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幻觉一路发展,看着幻觉一路失控。
现在他冲着只有风的海岸,歇斯底里地怒骂、扯着喉咙呵斥,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叫那个该死的冒牌货回来。
难道那个冒牌货一点都看不出,温絮白不对劲
为什么要把温絮白一个人留在海滩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是不是真就有那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去做
裴陌第一次绝望地求一场幻觉高抬贵手。
他恨不得跪下磕头、或者去吃什么能控制脑子的药,他喊不回那个越走越远的冒牌货,只能亲自去找温絮白。
他仓皇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去找幻觉里的温絮白,他要用他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求温絮白去医院。
温絮白不能再死一次了,决不能,温絮白必须活着,必须活过三十岁,每年都聚会,每年都去普吉岛。
他愿意把温絮白让给那个该死的冒牌货。
裴陌踉跄着扑过去,他看见幻觉里的温絮白被他惊醒,茫然地微弱睁眼。
裴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想要说话,却在看清温絮白的口型时彻底定住。
温絮白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很艰难地慢慢问“谁”
裴陌被巨大的恐惧袭满。
他站在温絮白陌生的注视下,仿佛被一把刀慢慢剥了皮、抽了骨头。
这些东西被拿去了,随意翻检两下,就被判为伪劣,扔进火堆。
“您找我”温絮白靠在轮椅里,仍断断续续地说,我在heihei等人,等heihei我的heihei20”
幻象中的温絮白再说不出话。
裴陌剧烈地颤抖着,木然吃力地抬手,却还没等碰到那个影子温絮白的眼睛就已经闭上。
温絮白活不过三十岁。
温絮白甚至活不过这个秋天。
因为这个生日不能过,因为死去的人没有生日。
因为一个人在哪一年死去,年龄就从此停止,不论怎么努力、怎么坚持,也不能熬过这一年。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慢慢软进轮椅。
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想让对方觉得不舒服,最后的力气被他用来操控轮椅后退。
幻象里的温絮白艰难地操控轮椅,一丁点一丁点地后退,直到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安静地栽倒下去。
于是裴陌把眼前的衣角抓了个空。
漫长的幻象终于消散。
在这场幻觉的结尾,温絮白认不出他,不好意思麻烦他。
最后消失的影像里,温絮白倒进轮椅里的身体,都朝着避开他的方向。
又一次,温絮白死在他眼前。
裴陌像是被人抓起来,一把接一把地往喉咙里填沙子,湿漉漉咸涩的海沙把他填满,坠着他往海里沉。
裴陌宁可溺毙在这个鬼地方。
他失去平衡,栽进海水篝火晚会是幻象,游人是幻象,温和的风也是。
这里寒风刺骨、海水冰冷,已是深秋。
温絮白的生日在深秋。
裴陌被一只手抓住半条腿,从海水里拖出来。
有人硬按着他的胸腹,大力控水,重重拍他的背。
那些冰冷咸涩的液体被粗暴地按出来,他的肺像是被硫酸烧了,肋骨生疼,或许断了几根,豁漏了肺叶,于是每喘口气都伴随难忍剧痛。
“没事吧”围着他的几个人见他醒了,散开个口子,叫他喘气,“不会游泳下什么海,找死”
这些人说话语气极冲,显然心情极差,又相当看不起这种寻死觅活的软蛋但还是迫于人道主义和道德准则,出手救了人。
有人扯他坐起来,给他扔了个氧气罐。
“救你一命,帮我们件事。”那人把一张写了地址的纸递给他,“认识吗”
另一个人性情温和些,打了个手势拦住同伴,语气相对缓和,多解释了几句“我们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以前没来过,天太黑,走错了路。”
那人说“是这边的一套小公寓,他转赠给了我们。我们刚收到消息,得尽快去,时间不太充裕了”
裴陌咳喘不止、形容狼狈,他抓着那张纸,眼里渗满恐惧的血丝,盯着上面熟悉的地址。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
这些人在说什么
“我们的朋友不在了,他没活过三十岁。”
那人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你一定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
那人说“我们都来,给他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