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过后,港城下起一场暴雨。
低气压的夏日午后最容易降生雷阵雨，这已经是家常便饭。暴烈的雨点急急地冲刷着树梢上碧绿的叶片，带动着树梢轻摇,不时发出“簌簌”的声响。
从工位朝外面看去,被水泥森林般的建筑群切割成规整形状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灰，乌云层层叠叠，如同一条厚重的棉被，不需要拧,就能够下起一场大雨。
远处的闷雷声阵阵,微风挤进窗的缝隙，裹挟着外面清新的草木香味和潮湿的水汽一起吹进来，极其提神醒脑。
很快,一片寂静的办公室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琐碎轻响。
那些午休的同事们陆续清醒过来,准备迎接下午的工作。
然而,很快就有人发觉了办公室中唯一的异样,有些诧异的对午睡醒来的同事询问道“哎小简去哪里了”
此时此刻，被同事们挂念的简青正站在一楼的员工水吧里，不顾窗外暴虐的雨点,安静的盯着屏幕。
这一场交流对简青而言，很是莫名其妙。
据凌博士说，南星现在已经诞生了自我意识，相当于开始拥有一个人类的灵魂。他会有自己的思想情感、会有自己的想法主张,也许,到后来,谁也不能阻挡他、约束他，或者强迫他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这样的消息看上去是很令人振奋的，然而,简青却看到了在成功的欢欣表面下，暗流涌动的危险。
这样做，无疑是风险与收益并存的。
如果一个本来为人类所用的、可以变换形态、甚至称得上是全知全能的机器人拥有了自己的思想，那么，倘若有一天，他脱离了人类的控制，南星将会变成一个社会中的潜在危险携带者。
意识到这一点，简青很快和凌博士进行了通话。
但是，凌博士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哎，其实不需要这么想。简先生，南星现在的情感倾向还很微弱，相当于还在口欲期的小孩，并没有太多合并思考的能力。并且，南星暂时没有任何朝着极端情绪发展的苗头，这方面我日后会格外注意的。而且您需要知道的一点是，南星最开始被制造出来时，是作为一个能够情感交互的机器人，不是吗”
简青点了一支烟，尼古丁和烟草燃烧时释放出的冷淡香气极大程度上地抚慰了他焦躁的心，他冷静下来，语句中富含逻辑，有条不紊的回答“是的，但是如果一个机器人诞生了自己的意志或者，按照您的说法来说，诞生了自己的灵魂，那么，他的想法一定会超出你我的想象。”
凌博士却信誓旦旦地回答“不会的，请您放心，我会向有关部门汇报这一点但是，是在他发展出成熟的情感模型之后。情感和人的意志并不一样，不是吗一个情感丰沛的人类，并不会想着去如何毁灭世界，更多情况下，他们会更加注重自身的情绪发展就像您一样。”
他这个例子实在提出的太突兀，简青愣怔了一
小会儿，终于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您说的对。”
简青并不否认这个观点。
就拿他自己来说，他自己方才的假设，就是不正确的。
两人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
简青想起了什么，他向凌博士询问道“还有一件事，博士。本来我想再观察一下，过几天再去找您的，但是您今天正好有空，我想询问一些和南星有关的事情。您这边为南星设定的原厂资料库，是从哪里抓取的呢”
他还是觉得，南星太像那个人了。
除了外貌和气质，那些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小细节简直和他记忆中的纪南星一模一样，让人很难不多想。
然而，凌博士却像是能够读懂他的心一样，试探着开口了“唔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他让你觉得，他和一个人很像特别是你身边亲密的人”
简青哑然于他的准确，没有回避，承认道“是的，我认为，某些细节和处事方式，他很像我的亡夫。”
“是这样的。也许您曾经听过心理学的一个效应叫做证人效应。”凌博士的声音松弛下来，和简青侃侃而谈，“也就是说，您的亡夫在您的记忆中留存的印象会随着您的回想逐渐地模糊，并且，您在心理上认定了南星像他这个事实，那么，在您的潜意识之中，您会捕捉到一些角度、气质和细节，用以佐证这个观点。”
凌博士继续道“但是事实上，这个假设完全是不成立的。南星的外貌特征是由我们的设计师亲自操刀建模的，参考的是亚欧混血的长相，应该和您的亡夫的相貌差别很大。那些动作方面的细节和处事方式，也只是我们在大数据技术的加持下，为他制作的原厂设定，并不具有唯一性。也许，真的是您想错了。”
简青沉默不语，看着外面跳动的雨珠，陷入一场场他和纪南星、他和南星之间的回忆。
很显然，凌博士说的很有道理。
他今天上午查阅出的资料不也侧面证明了吗
种种迹象表明，南星和纪南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也许是电话那头的凌博士读出了他的犹豫，他迟疑片刻，再一次给简青上了一剂强心剂:“简先生，您放心好了。我们只为虚拟恋人的用户开放了捏脸和调整出场设定的权限，南星不会自己调整的除非，您从心里觉得，他会因为一点点微薄的情感倾向，而调整自己的气质、细节、动作和相貌。”
这个证据一出，几乎是立刻击中了简青的心。
是的。
就是这样。
南星不会主动调整自己的身体数值的
除非，他和凌博士提出的那个荒谬的假设一样，是为了取悦他
简青彻彻底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礼貌地和凌博士对话了一会儿，才挂断了电话。
看来，真的是自己神经敏感而已。
他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走回工位，没注意到头顶的摄像头的红光轻轻闪烁
了两下。
下午五点半，简青准时打卡下班。
陈雪今天早上是开车来的，本来要送他回家，却被简青礼貌的拒绝了“不用了，谢谢陈姐，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南星会来接他，可是他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时机又实在是太过尴尬，让简青没办法、也不知道怎么样去介绍他，于是就干脆找别的理由了。
陈雪联想到今天早上和中午和简青碰面时，对方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担心“真的不用哎呀，反正顺路的。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要是有什么心事的话，和我说就好啦我又不会嫌你烦，对不对”
她一再盛情邀请，简青没什么心情去推拒，只好摇了摇头，言辞恳切“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会儿陈姐，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明天见，好吗”
他用了少有的、不容置喙的语气，几乎和之前性格很软、几乎可以让人随便拿捏的形象大相径庭。
陈雪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微笑“好啊，那明天见，小简路上注意安全。”
简青点头，在原地看着她走远，才刷卡出了门禁，本想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走向那条街道的，然而，天公不作美，肆虐了一下午的雨仍然持续着，灰蒙蒙的天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这种潮湿的雨天，很容易诱发一些别样的情绪。
简青看着屋檐下滴落的瓢泼大雨，想到自己没有带伞，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联系现在应该已经在等他的南星。
他应该不知道，自己会从公司的哪个门出来的。
他抿着唇迟疑了一会儿，在原地等了五分钟，但面前落下的雨点仍然没有任何减小的趋势。
简青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抬起手臂，挡住眼前飘落的雨丝，让它们不被倾斜的风吹进自己的眼眶里，准备小跑一段路。
雨势比他想象的更大一些。
几乎是跑出去几步之后，简青的衣衫和发丝就被雨滴淋湿了，有些狼狈的贴在皮肤上，沁润出一片凉意。
他低着头，在往前还是退后两者之间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还要继续向前跑去的时候，眼前忽然覆盖上一片巨大的黑影。
简青一怔，不顾四处飘零的雨丝会不会吹进眼眶中，下意识抬起头来，率先闯入视野之中的，是一只握着伞柄的、骨节修长的大手。
那只手生得好看，皮肤素白，和纯黑色的伞柄相映衬，几乎能够流出光来。
下一刻，巨大的伞面向简青的方向倾斜，完完全全地罩住他的身影，为他遮挡住所有侵入他的领地的雨丝。
南星含着温文笑意的脸出现在伞面下，此刻眼睛弯弯的，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包“我是不是来晚了一些”
简青抬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还好，这一次，他不再像任何人了。
简青松了口气，拎着公文包的手解放出来，有些狼狈的擦拭着被雨
淋湿的脸颊“没有，是我出来晚了，也没带雨伞，是我错了”
“青青没错。”南星的伞偏心地倾斜到他的头顶，挡住了那片沉闷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好情绪的天空，“我们都没错。”
简青紧绷的心情忽然松弛下去，像是归鸟找到了自己的巢穴，整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下来“好，我们都没错。”
南星的伞一路倾斜着，陪着简青回到了停放车的街道。
南星为他打开车门，简青坐上车，才发觉外面的空气是那么潮湿。
下一刻，南星跟着坐进了车后座。
简青有些惊讶，还没说话，南星就开口道“这里是可以停车的，不会被扣分。”
简青看着他，等着南星说出下文。
“你湿了。”南星不动声色地说，“要先擦擦，不然会生病。”
他从前面的车载柜子里拿出了两片干毛巾，不顾简青阻拦，温柔地替他擦起头发“我们分工好不好我擦头发，你擦身体，这样的话，就不会感冒了。”
简青本来还想去挣扎一下，但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被雨淋湿得能够滴出水来的衬衫，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
简青是一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他不喜欢别人不经过他的同意，就触碰上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身体更是一样。
擦头发这个动作如果不是南星，而换做是另外一个人，简青都会觉得，他好像逾越了交往的边界，称得上是不礼貌了。
但是南星
算了。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亲密的动作，况且，南星只是一个机器人，算不上过界。
简青说服了自己，低着头，任对方擦拭着头发。
南星的掌心温度不高不低，在不经意摩梭过他的发根和头皮时，就会带来一股令人战栗不已的暖意。
简青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僵硬起来，几乎只能保持着低头的动作，手上擦拭衣领的动作却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滴滴答答地黏着在车窗上，将远近的灯光模糊成一片。
细细密密的雨声、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鸣笛声此刻都隔绝在外，简青只能听见自己一下一下的、清晰而有力的心跳。
暧昧的情愫在此刻逼仄的车座间疯长。
好几次，他都害怕自己的心跳动得太快、声音太响，而让南星听见，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然而，对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他的动作很认真，细致又温柔，虽然和简青一样，都看不见彼此的脸，但简青还是几乎能想象出南星的目光。
那一定是饱含着温情和真挚的眼神。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讨厌这样的触碰了。
甚至在某一刻，他失心一般，想让南星的手在自己的发间多停留一会儿。
几分钟后，南星终于松开了手。
简青的头发被吹得半干，只要用一小段时间来自然风干，就不会再导致感冒风寒了。
南星的工作完成得很不错，可反观简青
他却意外失了手，衬衫仍然是湿哒哒的，带着些可怜相儿，皱巴巴地黏在简青的皮肤上，洇出他瓷白的肤色。
南星的声音落在耳畔，却比远方天际的闷雷更响“需要我帮忙吗”
他的指尖触碰到简青领口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笃笃”地作响。
凌博士说，他爱他，怜惜他。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够再爱简青的人了。
所以，为什么不尝试着，去爱他呢
简青抬起手，准确的捉住了南星探过来的手腕，彻底打破了两人在之前虚掩着的社交距离。
他转过头，对上在昏暗光线中仍然熠熠生辉的那双眼，声音带着些哑，像是带着一把小勾子，令人心驰神荡“南星，我可以让你做任何事情吗”
那双黑色的眼眸轻眨，像是想要从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南星没有找到。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回答的语气温柔又虔诚，像是信徒在对自己的救世主那样有求必应“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呢”
简青毫不躲闪地望着他的眼睛“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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