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空地上,刘俭和赵云席地而坐。
赵云盘着膝,在刘俭的对面静坐,他低着头,眉头紧皱,神情显得极为复杂。
而赵云的身后,他的那些所谓的“狐朋狗友”“市井闲汉”们,也都是盘膝坐在赵云的背后,不论是神态亦或是姿势,都和赵云一模一样,整齐的让人惊讶。
刘俭来回看着眼前的一众少年,一边摇头,一边叹道
“市井闲汉,走犬猎鹰,不学无术,不为人齿,但事实上,分明是一群苦练本领,胸藏壮志的少年郎前日在你赵家,汝等呼朋唤友,高声喧哗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吧”
面对刘俭的质问,赵云一开始并未做声。
但随后,他似是想通了,出言道
“是”
刘俭又将身子向前探了探“你与你兄长不和,在我等一众人前失礼,也是你与你家兄长早就商议好的,可对”
赵云深吸口气“是”
刘俭继续说道“你家兄长赵珺手下的那些所谓义兵,根本也是作假,你们真定县根本就没有什么两千义军对不对”
赵云正色道“义军是有的,只是已不足两千之数。”看书喇
刘俭道“所谓的两千义军,不过是你兄长与真定县长,用来骗取州郡的兵械,钱粮的手段没错吧他们在撒谎在骗国相,骗常山王,也是在骗我”
赵云深吸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他,完全没有了前几日在赵家与赵珺争吵时的那份不顾一切的少年桀骜。
此刻的他,显得平静镇定,听到刘俭说破了他和兄长天大的秘密也未曾有所波澜。
这才是真正的少年赵云,这才是他的本相。
包括他身后的那一众少年,也都没有了刘俭第一次看到他们时的喧闹不羁,一个个都是正襟危坐,竟然皆不失风度。
刘俭言道“从我第一次看到你们所谓的义军,我就觉得哪里不对,那些义军的士卒虽看着很壮硕,操练的也算是得当,不过却大多彼此不识,如果真是乡里义军,想来大半应为邻,彼此之间定然熟稔,这是义军的一大特色,瞒不过我的眼睛”
赵云点了点头“是。”
“还有前番在你们赵家,你和你的一众兄弟们一进门就被赵珺呵斥,随后你兄长与你就开始争执,惹你不快失礼于人,自回卧室,看似无破绽,但细细想来,期间多有生涩做作之举,只是我们当时都喝多了酒,不曾细想,”
“这分明就是你们兄弟故意此态,汝兄长不想让你与我们这些贵人有所接触,故做戏与你争执,而汝等也都是故意在我们面前失仪,是为了躲我们,对否”
赵云深吸口气“方伯所言不错。”
“如我所料不错,你兄长与县令作假义军,骗取州郡钱粮的事,你们多少都是知道一些的,你兄赵珺与你等故作此态,是为了让汝等置身事外,保全你们吧”
少年赵云站起身,双手环抱,向着刘俭长长作揖,恳请道
“方伯既已识破我等,云只求方伯能够暂时饶恕我兄长的罪过,赵云愿入军中为阵前罪卒,将功抵过,若有功,云不求任何升迁,只求为大汉戍边破贼斩敌首级时可为兄长赎罪。”
赵云身后,那些少年郎也都是站起身,一同向刘俭作揖施礼
“我等愿用命上阵厮杀,但有功劳,不求升迁赏赐,只求为赵大兄赎罪”
刘俭抬起了手,道“朝廷法度在此,有什么事情,都不是我说了算的需按照朝廷的章程办事”
“就看汝等要不要说真话”
“人,错一次,或许还有机会弥补,但若是一错再错,越陷越深,只怕谁也保尔等不住。”
“我之所以三日前没有当面戳破赵珺,是因为我始终觉得,赵珺不是贪财重利会用这种愚蠢的方法去骗财货的蠢钝迂夫当中定有隐情。”
“赵云,今日本牧使暗中寻你至此,就是要听尔等实言这真定到底出了何事,赵珺为何行如此大罪之事,你若是知晓内中详情,尽管说来”
“我不能保证我一定会饶了赵珺,该受的罪责,他一样躲不了但不该是他受的惩戒,本牧使也绝不会偏颇让他替人顶罪,当然你也可以不说,日后由我自己查证,何去何从,汝自行抉择”
话音落时,场中一片萧索寂静。
随后,便见赵云单膝跪在地上。
他向着刘俭抱拳道“云久闻破鲜卑的刘使君之名,今日一见,果是英雄人物常山一千七百壮士的英魂,可得瞑目”
说罢,便见赵云转头但他身后的一众小兄弟们道
“都给方伯跪下”
刷
便见这一众十几岁的少年郎们齐齐的跪倒在刘俭的面前,动作整齐到让人心惊。
饶是刘俭和程普久经战阵,此刻也甚感惊讶。
着实训练有素
赵云站起身,走到第一个少年的身边。
那个少年,正是前日在赵家,为赵珺送野物,反而被赵珺驳斥让他拿回去的那个少年。
赵云说道“兰,把你的外服褪下。”
那少年二话不说,直接褪去了外服。
他尚未长成的身体上,前胸有三道深深的刀疤,虽然已经掉痂露出新肉,但依旧触目惊心,可想这少年当初受了何等的重伤。
赵云道“方伯,实不相瞒黄巾起事之时,常山国相与常山王尽皆弃国而走,太行山脉原本就藏匿的贼寇,乘着黄巾乱起,乘火打劫,屡次出兵劫掠诸县,我真定县可谓首当其冲”
“当时,太行诸贼劫掠了县中仓廪,犹不满足,但县城周边豪右的邬堡守卫森严,当中还有徒户助守,贼不敢攻之,于是便为祸乡中,多少乡人的财货粮种为贼所劫,多少人的父兄为贼杀害,又有多少人的母姨妻妹,为贼所凌辱”
“当时,褚燕与其父号召乡民躲入山林之中,但终归还有人是走不了的,那些不能进山,只能守家带地的乡民又该如何国中无兵,难道就任贼所害”
“于是我兄赵珺招募乡中青壮,组成义军,自给自足,以民充军,抵御贼寇”
说罢,赵云伸手指向那名坦露着上身的少年,道“这是我结义兄弟夏侯兰,他自幼丧父,家中只有两个兄长夏侯芝,夏侯齐,兄弟三人皆响应我兄长号召,入义军守护真定”
“兄弟三人保卫真定,两兄长与贼交手时,皆奋勇拼杀不退而死,兰今年十五岁,胸前被贼砍中三刀,险丧命,卧榻两月方得起身,兰母体弱不能耕种,贼退后只能将田地贱卖于本县豪右,为兰买药治伤,一家男丁为了守护真定皆丧,到头来却连田都没了,难道朝廷不该给钱粮抚恤吗”
说到这的时候,少年赵云的眸中,隐隐有些薄雾,牙齿也微微有些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激动。
他深吸口气,又走到另外一个跪倒的少年身边。
“褪去你的衣服给方伯看”
那少年褪去衣物,他的左下腹有一块很大的疤,周边的皮肤虽然愈合,被撕扯的血肉模糊。
“这是莪乡中人陈雄,其父其叔从兄,在抵御太行诸贼时皆为贼所害,他一家男丁,斩贼寇十七人,救下被掳掠的妇孺二十余人,却无任何所得其父为贼用箭雨射杀时,陈雄腹中一箭,依旧带伤拼死背其父尸首归阵,其母哭三日,双目不能视,陈雄照顾其母,战后家中薄田亦为豪右购并,难道他们就活该全家赴死后,连口吃食都没有吗”
刘俭听到这,沉默了。
赵云伸手,又指向一个少年“这位王焕王兄弟,年方十三,父母皆死于贼手,他两个姐姐都被贼抢入太行山中,至今生死不明若非我兄长带他入义军,供养其食,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更不会想要入义军为父母报仇可是他们家的房子都被烧毁,宅田甚至连卖都没卖,就直接被人占了,谁管了他”
说到这,赵云用力一挥手,大声道“将你们身上的衣服都褪下给方伯看”
在赵云的指挥下,所有人尽皆褪去衣衫。
只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郎,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是伤痕累累,让人触目惊心。
赵云抿着嘴,眼圈微红,问刘俭道“两千义军,当初确实是有的,可是现在,只余下不足三百人,那一千七百人皆已是亡魂了方伯最近在真定看到的,是真定县令寻地方豪右借的氓首充数,皆是各家豪右奴人”
“方伯此刻看到了两千假义军,却不知,那死去的一千七百人,在没有国相,没有县令,没有官军的形势下,为了这片土地奋死与贼拼杀,豪右的邬堡内,有钱有粮有人,却只是作壁上观,只要贼寇不打到邬堡门口,他们就未曾出过一人”
“但是现在,贼寇退了,常山太平了,新的县令到任可死去的一千七百儿郎的家眷无人赡养,他们遗留下的田地被那些作壁上观者侵占,我赵家几乎耗尽所有存粮,也未能安置几户人家”
“当此时节,我兄长可以选择不管,也可以选择不问,但若如此,我赵氏中人无颜存于天地之间”
“褚燕可以拐带乡民入乡为贼,但我赵家人不会我兄长能做的,只能是与那县令妥协,联合诸豪,假传义军之势,骗取郡国钱粮我兄长不是为了财,他只是想让那一千七百乡邻在九泉瞑目,仅此而已。”
刘俭问道“既如此,你兄长得了我的许诺之后,为何还要特意邀请我来真定,难道就不怕我看出破绽”
“他怕但没有办法,这么多的钱粮器械,方伯就是答应了,又岂能轻易许之,不看到真人,国中又岂能放粮”
刘俭又道“豪右诸家不会凭白配合你们,州郡所许给你们的辎重和财货,他们要多少”
“七成。”
刘俭的双拳不由紧握。
不一会,他的双手随之又松开了。
他看向依旧垂头跪在他面前的一众少年郎。
这些孩子,都是为了保卫真定,与家人拼杀于前线,最终一无所有。
他们都是真定英杰亡魂的遗孤。
或许,他们才是真正的赵氏孤儿。
“你们,都起来吧。”刘俭的声音,多少也有些颤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