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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商夫人到谢府的时间有些许尴尬。

    无人提前告知,谢老夫人已经用过了晚膳,来不及好好招待,匆匆忙忙地出来相见,一个劲儿地表达歉意。

    这事儿确实办得不妥,但商夫人并不敢端架子,话里话外都是表示理解。

    谢老夫人感念商家通情达理,又见商夫人风尘仆仆,连忙让她先去歇息,明日自会安排好一切。

    于是这一通寒暄很快便结束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之后谢衡之将亦泠母女二人送至东厢房外,称自己去书房做事,让她们好好说话。

    屋子里。

    亦泠和商夫人相对而坐,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耳边唯有曹嬷嬷和锦葵更换床铺的动静。

    阔别一年,商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儿,容颜未变,却觉得有了几分陌生。

    许久,她才开口道“泠儿,你一切都好吗”

    “都好,一切都好。”

    亦泠不敢直视商夫人,始终低垂着眼眸。

    这样的反应,都在商夫人的意料之中。

    虽心酸,却也知道隔阂的消散是需要时间的。

    因此她没有再提什么往事,只是关切地问着亦泠在上京的衣食住行。

    亦泠一一应对着,却惜字如金,宁愿少说也不能错说。

    久而久之,商夫人也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败下阵来,屋子里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恰好这时曹嬷嬷领着婢女们端了晚膳进来。

    默然无语的两人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向曹嬷嬷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曹嬷嬷一边布菜,一边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忽然道“小姐这些日子一直挂心老爷的身子呢。”

    亦泠立刻顺着她的话点点头,问道“爹他身子如何”

    听到亦泠的关心,商夫人终于松了口气。

    还以为她已经丝毫不关心家里的情况了呢。

    “最近还真不太好,”商夫人说,“到了夜里总是整宿整宿地咳嗽。”

    “请大夫瞧了吗”

    亦泠问。

    商夫人抬眸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钟大夫日日都来给你爹号脉的呀,十多年来都是如此。”

    亦泠心头一跳,手指又攥紧了衣袖。

    好在商夫人并未多想,只是叹了口气,又道“对了,你哥哥定亲了。”

    亦泠决心不再多嘴,便只是点头道“挺好的。”

    说完,却见商夫人紧紧盯着她。

    等了半晌,商夫人才说“你都不好奇是哪家姑娘吗”

    “哪家姑娘呢”

    “就是外夫人的外孙女。”

    商夫人说,“虽说性子温吞了些,却是会照顾人的。”

    亦泠依然只是点点头,“能好好过日子就好。”

    好什么呀好

    商夫人诧异地看着亦泠,心想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家人吗

    若不是哥哥身子骨太差了,也找不到更好的人家,怎么会轮到她呢

    看着商夫人的眼神,亦泠知道自己又会错意了。

    一时间又僵住,不知怎么圆话时,一旁的曹嬷嬷突然开口道“夫人赶了一天路,赶紧吃点东西吧。”

    “是啊。”

    亦泠实在不想再多说一句,连忙拿起筷子,去夹自己面前的鱼肉,“娘先吃点东西吧。”

    “哎”

    曹嬷嬷刚想说什么,亦泠就已经将鱼肉夹到了商夫人碗里。

    商夫人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鱼肉,又抬头,怔然望着亦泠,脸色顿变。

    “泠儿,你、你连娘吃素多年都忘了吗”

    话音落下,亦泠整个人如同石化。

    僵硬地垂下眼睛,才发现整桌菜色,除了摆在她面前的清蒸鲈鱼和乌鸡汤,其他的竟全是素菜。

    戌时一过,整个谢府都安静了下来。

    各间屋子关起门来,似乎都歇息了。

    然而东厢房里,长途跋涉的商夫人还未沐浴更衣,神色焦灼地坐在椅子上,曹嬷嬷则垂首敛目地站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此番来京,商夫人原本有许多事情要问曹嬷嬷。

    比如女儿和谢衡之平日里的相处如何,当真是她信里说的那样恩爱吗以及当初胡拔联姻的来龙去脉,可有人察觉女儿和呼延祁的过往

    当然,她也好奇为何谢衡之派人将她请来上京,却没告诉任何人这样的失礼,可不是一句忙忘了就能忽悠人的。

    但这一顿饭吃下来,商夫人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事情了。

    “泠儿怎么变得这么奇怪”她问道,“连我吃素都不记得了,她是不想认我这个母亲了吗”

    曹嬷嬷立刻说道“怎么会呢小姐只是、只是离家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哪有离家一年就把自己母亲的习惯都忘记了的

    商夫人摁着胸口,感觉自己的心里越发不安。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细心养了二十年,商夫人是最熟悉自己女儿的。

    刚坐下来时,她便已经感觉到了陌生,但她以为是因为两人心里都各有结缔才会这样。

    这会儿回想起来,问题的症结根本不在此处。

    “当年那些事当真对她刺激这么大吗我怎么感觉她变得好陌生,她看的眼神仿佛不认识我了一般。”

    不止眼神,就连一颦一笑,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和她记忆里的女儿不一样。

    若是在她们二人之间挡上一座屏风,不看着脸,光是听亦泠说话,商夫人觉得自己可能都听不出来这是自己女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商夫人回过头,厉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曹嬷嬷闻言,脸色唰一下白了。

    看着

    商夫人质问的眼神,她心知这纸终究是要包不住火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夫人,老奴罪该万死半年前没、没看好小姐,让她不小心落了水,之后便”曹嬷嬷战战兢兢地说,“便失忆了”

    “失忆”

    商夫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声调都拔高了不少,“什么失忆”

    这一声把曹嬷嬷吓得又是一哆嗦,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而商夫人在她的沉默中也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在谢府,难免隔墙有耳,立刻又摁下了自己的情绪。

    再次坐下来后,她脑子转过弯了,咬牙切齿又压着声音说道“你这个刁奴,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着我”

    曹嬷嬷自知有错,无可辩驳,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当初她作为陪嫁来了上京,本就是带着监视和管控的任务。

    结果小姐却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让商家知道的,定会换人过来。

    而她背着失责的罪名回了江州,能有好果子吃吗

    所以曹嬷嬷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江州那么远,商家不会知道。

    等过一阵子小姐好了,也就相安无事了。

    谁知

    “老奴知错,老奴知错老奴是想着老爷身子不好,不想让老爷忧心,原以为失忆也只是伤病,上京的大夫定能治好的”

    曹嬷嬷不断求饶,却半晌没听见商夫人的声音。

    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坦白更多的事情,抬起头来,却见商夫人脸色虽然还有怒意,但心思俨然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失忆”

    顷刻间的震怒后,商夫人很快又把重点放在了自己女儿身上,“怎么会失忆呢”

    她喃喃自语片刻,忽然摇头“我曾见过失忆的人,忘了前尘往事,可是习性却是不变的,而泠儿她活脱脱就是变了一个人。”

    “怎、怎么可能呢”

    其实商夫人能感觉到的不对劲,日日贴身照顾亦泠的曹嬷嬷也能察觉到。

    但是她自认见识浅薄,找不到缘由。

    听商夫人这么一说,恍然大悟道“夫人,您的意思是小姐她不是小姐,她、她是别人”

    “一根筋的蠢货”

    商夫人白了曹嬷嬷一眼,气得直想掐自己人中,“她不是小姐还是能是谁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是啊小姐她就是小姐啊,人就活生生地在面前,怎么可能是别人呢”

    曹嬷嬷问,“那、那夫人您的意思是”

    商夫人揉了揉额穴,思忖许久,才问道“可有找过人来做法事”

    “啊法事”

    曹嬷嬷过于害怕,半晌才明白商夫人的意思,“您觉得小姐中邪了”

    说完立刻摆手“不可不可,大人他最厌恶鬼神之说,定不能在府里做这种事情的。”

    商夫人闻言,板着脸沉思不语。

    五丈外的书房。

    刀雨站在书案边,将商夫人和曹嬷嬷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谢衡之。

    她的声线清冷,复述起这些话也没什么语调,听着就像在念呈文。

    是以谢衡之听着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唯独在刀雨说到“失忆”时,谢衡之抬了抬眉梢。

    “失忆”

    “是的。”刀雨说,“曹嬷嬷是这么说的。”

    谢衡之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尊玉臂搁,不知在想什么。

    刀雨见他没其他吩咐,又继续说了下去。

    后面无非就是商夫人说感觉自己女儿像变了个人,怀疑她中邪了,动了做法事的念头。

    在刀雨看来,这些读书人的想法真是荒诞至极,所以说到这里的时候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衡之闻言,神色却越发凝重,唇也紧抿着。

    半晌,才道“继续盯着。”

    刀雨复述完这些,已经是亥时。

    她出去继续盯着东厢房,直到曹嬷嬷离开,而后商夫人也熄灯睡下,才与旁人交了班。

    而谢衡之也是这个时候才离开书房,往寝居走去。

    一推开门,坐在榻边的亦泠立刻扭头看过来。

    即便她极力维持着镇定,眼里的慌乱还是漏了馅儿。

    不过谢衡之倒是和今日早上差不多,脸上没什么情绪,对亦泠坐在这里毫不意外,甚至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径直走向了浴房。

    听到水声响起,亦泠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坐立难安,焦躁不安。

    要面对突然造访的商夫人本就让人提心吊胆,而曹嬷嬷又安排她住在东厢房,导致亦泠不得不回到了这寝居来。

    不过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谢衡之的那些情意,一个脑子只够担忧自己的处境。

    只一顿饭的工夫,她就在商夫人面前漏洞百出。

    若是商夫人这个亲生母亲起了疑心想要一探究竟,岂不是如同瓮中捉鳖

    另一方面,亦泠也想不明白谢衡之为何要瞒着大家把自己岳母接过来。

    先前在正厅,谢老夫人责怪他为何不提前告知,他说自己忙忘了,连忙给商夫人赔了不是。

    可亦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谢衡之这个人,怎会相信他是真的忙忘了

    莫不是当真觉得她想家了,想给她一个惊喜

    那就更荒谬了,哪有惊喜走在礼数前头的道理

    眼下的情况亦泠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觉得前有狼后有虎,自己很快就要粉身碎骨。

    不一会儿,浴房传来响动,是谢衡之出来了。

    亦泠的背脊立刻挺直,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等眼前有阴影落下,感觉到谢衡之的靠近,亦泠才徐徐抬头瞥了他一眼。

    两人恰好对上了目光。

    谢衡之一边擦拭着脖颈处的水,一边往床

    榻走去,并未说话。

    最后是亦泠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为何不告诉我娘来了”

    “方才说过了,是我忙忘了。”

    谢衡之背对着亦泠说,“怎么,你不高兴”

    “娘来看我,自然是开心的。”

    亦泠说,“但没能好好接待娘亲,失了礼节,我担心她心里不舒服。”

    谢衡之却对此不以为意。

    “明日我会再去跟岳母赔礼。”说着,他回过头来,“反正岳母会在上京住上一段日子,我会安排好一切,定不会再怠慢了。”

    “一段日子”

    亦泠眼眸动了动,说道,“可是我爹最近老毛病又犯了,整宿整宿地咳嗽睡不着,娘若是长居上京,我担心没人照顾爹。”

    “岳母既然启程来京,定然是安排好了家里一切。而且她舟车劳顿来了上京,你忍心她只看你一眼便又回去吗”

    “我自然是不忍心的,但是爹习惯了由母亲照料,他年纪又大了,我担心由此出了什么岔子,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谢衡之闻言想了想,似乎是理解了亦泠的难处。

    “你说得也在理。”他叹了口气,“你在上京还有一位姑母,与你虽然不亲厚,但是岳母自然是要去叙旧的。”

    姑母

    印象中,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谢衡之已经改了主意,她不想再节外生枝,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我也不是急着要娘回江州去,来都来了,姑母那边自然也是要去探望的。”

    话音落下,却见谢衡之紧紧盯着她,眼里意味深长

    商老爷确实有一位姐姐在上京。

    但那位老夫人早就因故和商家断了个干干净净,气性又极高,这么多年再无来往。

    身为商家的女儿,眼前这个女子不可能不知情。

    当真是失忆了

    谢衡之压根不信这个说辞。

    倒不如说

    她根本就不是商亦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