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操劳,让宁清歌也忍不住困倦,在天色发白、雾气凝聚之时,她终于以手撑脸,杵着桌面睡去。
许是前几日被提起过,这一觉竟梦见往事。
宁清歌早慧,一岁识字且过目不忘,过人的天赋给予她的不止优越,还有难以言说的苦痛。
比如,她很小就能看出自己的母亲们早已貌合神离,宅前相敬如宾,宅后漠然相对,互不搭理。
又比如,宁清歌早早就看出姜时宜深藏的颓丧,像是一棵早已腐朽枯败的树,看着枝繁叶茂,实际轻轻一碰,就会落下无数的叶。
那时的宁清歌不懂,只知母亲总爱抱着自己,坐在能看见皇宫的亭子里,说着听不懂的话。
有时是带着悔恨的对不起,有时是一遍又一遍的青梧,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宁清歌难以理解眼前的这一切,只能将叶青梧二字牢牢记下。
直到皇贵妃诞下皇女,阿娘与母亲带着她踏入景阳宫,她才知晓,叶青梧就是皇贵妃。
虽然已过去许久,但那时的记忆还是清晰得仿佛是昨日。
她记得入宫前一晚,母亲露出少有的焦躁神色,连着换了好多套衣裙,取出平日很少使用的胭脂,翻来覆去一晚后,天未亮就起身打扮,就连宁清歌被喊醒,提前换上新缝制的衣裙。
在马车行驶入皇宫的路上,牵着自己的手冒出了好多汗,母亲用手绢擦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见到那位皇贵妃。
但皇贵妃不喜母亲。
这是宁清歌踏入景阳宫之后,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她们一人躺在床褥之中,一人站在床边,不管母亲说什么,哪怕只是关心的话语,皇贵妃都会冷声反驳回去,像是只扎手的刺猬。
好像唤母亲过来,就是为了将她斥骂一顿。
可皇贵妃对她却很温柔,不仅叫人给她端来清凉的渴水、糕点,还将襁褓中的婴儿递到她的面前。
说实话,相比于风华绝代的皇贵妃,襁褓里的孩子实在不好看,皱巴巴的小脸,脑袋上还有没有去掉的胎毛,只是一看见她就笑,好像很好哄的样子。
但宁清歌还是不喜欢她,因为皇贵妃无故责骂她的母亲,所以她不喜欢皇贵妃,连带着也不喜欢她的孩子。
只是母亲很喜欢,离宫的时候,将宁清歌抱着怀里,一遍又一遍和她说着那个孩子有多可爱,多聪明。
宁清歌实在难以理解,姜时宜到底是从哪一点看出对方的可爱聪明。
直到母亲突然开口,说“清歌以后要娶拾月好不好”
许是意识到不对,母亲又改口说“你以后要照顾好妹妹。”
宁清歌没有点头,她一向如此,遇到无法理解、接受的事情就会保持沉默,母亲从不为难,除了那一次,母亲生了好久的气。
之后的几年,皇帝时常在宫中设宴,邀请群臣及其家人入宫赴宴,阿娘有时会带上母亲,有
时只带上自己。
姜时宜虽然想一同入宫,却从未出言主动争取,只是每次都会给宁清歌缝制新的衣裙,就连佩饰都格外贵重。
等到宁清歌回府之后,姜时宜便会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让她重复,皇贵妃说了什么,笑了几次,吃了什么东西,九皇女现在多高、看起来像皇贵妃吗
幸好宁清歌记忆好,能够将这些问题一一回答,那时的母亲就会开心许久,反反复复道“真好、真好。”
到底有什么好的
宁清歌不知道,只知道当初那个爱笑的大耗子,确实变得好看了些,和她的阿娘很像,看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讨巧模样。
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回,是中秋宫宴。
许久未出门的母亲与她坐在席位之中,周围突然响起阵阵丝竹之声,紧接着是身穿罗裙的九皇女踏入台中,说要给母皇献舞。
那时的盛黎书极惯盛拾月,一听这话,便拉着旁边的皇贵妃,笑着直夸小九乖巧。
皇贵妃也高兴,竟走下高台,与女儿一齐起舞。
虽然那时的宁清歌,极讨厌皇贵妃和她的女儿,但也忍不住仰头,生怕遗漏半点。
她听到旁边人在讨论,说这并非大梁的舞,大梁的舞向来柔媚娇艳,而北狄的舞却自由狂放,像是大漠篝火中燃起的玫瑰,整个大梁,只有携着一半北狄血脉的皇贵妃,才能跳出如此肆意明媚的舞。
宁清歌偷偷摇头,想反驳,说分明皇贵妃旁边的九殿下跳得极好,余光却无意瞥向旁边。
母亲哭了
这是宁清歌第一次见母亲在外人面前失控,低头用宽袖遮掩,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想牵住母亲的手安慰,可母亲却很快抬起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视线凝在前面,几乎贪婪地将这一幕幕牢牢记下。
之后,姜时宜又一次夸赞九皇女时,宁清歌第一次点了点头。
再后来,陛下下旨,封阿娘为太女少博,将太女交于阿娘教导,于是宁家与太女的关系更近。
有时宁相入宫教导太女时,就会将宁清歌捎上,有意加深她与太女的关系。
太女是个极温和的人,总怕她在一边待着无聊,空闲时候就会和宁清歌提起她的九皇妹,语气无奈又宠溺。
她说小九又学会了一支舞,嘚瑟的像只昂首的狮子猫,正缠着母皇要再开一次宫宴,跳给所有人看。
说小九被她们惯得无法无天,居然趁开蒙先生犯困,将墨水泼在对方衣袍上,还偷偷溜出去爬树,结果因为爬得太高,一时下不来,抱着树干嚎嚎大哭。
说叶危止给小九送了匹小马驹,她得了新玩意,天天都在草场中胡闹,还说自己要和小姨一样,当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宁清歌总是听得很认真,也不知是为了母亲,还是旁的。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宁家对她寄予太多厚望吧,即便她十分聪敏,但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难免感到沉重,只能从九
皇女的胡闹事例中,获取片刻愉悦。
也因时常入宫的缘故,宁清歌偶尔也能看见九皇女,有时只是擦肩而过,有时是她跑来等太女散学,伸出双臂要太女抱,央求着太女带她出去玩。
她们也说过几次话,在太女毫无怒气的斥责中,盛拾月会偏过脑袋,眼睛笑成月牙,用奶气未脱的声音,喊她姐姐。
“姐姐,你是皇姐的伴读吗”
“姐姐,你要和我们一块出宫玩吗”
“姐姐,樊楼的饭菜可好吃了,小九请你好不好”
即便宁清歌不喜九皇女,也忍不住柔和语气,摇头拒绝。
因为阿娘为了让她能跟上太女的进度,专门请来大儒,为她连夜授课。
后面的宁清歌回想起此事,总觉得好笑,她与太女相差十余岁,宁相是怎么能想到让她追赶上太女的,若真成了,宁清歌反将太女的风采盖住,到那时,宁家该如何自处。
不过可惜,宁清歌并没有看到那一幕。
废太女一案爆发,协同太女造反的宁家被诛九族,她与母亲被赶入掖庭。
掖庭确实苦极了,其他侍人的刁难和望不见头的活计,无人在意你是否成年,只要没有完成手中活计,不仅要受到惩罚,还没有饭吃。
宁清歌与阿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常常二天饿两日,幸好有一侍女会偷偷将自己馒头分给她们一半,才不至于饿死在掖庭,但饶是这样,两人的情况也极差,几乎可以说是苟延残喘。
直到一月后,皇贵妃趁着夜色而来。
她依旧对母亲没有任何好脸色,甚至冷着脸质问母亲,问她后悔了吗
母亲没有像以往一般反反复复的道歉,反而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僵硬的木头,最后只挤出一句“你快走,不要被旁人发现了。”
不知这句话如何惹恼了皇贵妃,她几乎失控地拽住母亲,一遍遍说着“我恨你,姜时宜我恨极了你。”
直到宁清歌哭着挡在姜时宜面前,两个大人才想过来她的存在,她们忍住了复杂的情绪,一人站在烛光之中,一人藏在阴影里,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最后是皇贵妃先缓下面色,屈膝蹲在她面前,温声道歉,说“是姨姨没有控制好自己,无意吓到了你。”
她停顿了下,又解释说“前些日子我的女儿受了惊吓,连日高烧不退,夜夜梦魇缠身,我只能日夜陪伴在她身边,所以来迟了些,让你受苦了。”
宁清歌本不想理她,却在听见九皇女生病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九殿下怎么样”
提起女儿,叶青梧总是温柔极了,眼尾的细纹随着笑意浮现,就连语气都变轻快许多,回“已经好多了,只是她心里难过,这些日子很是沉郁。”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带来的糕点塞到宁清歌手中,又解释道“我不知你爱吃什么,只能先带些普通糕点过来,暂时填填肚子。”
宁清歌本不应该接,可她实在太饿了,自从被赶到掖
庭中,她就一直没有吃饱过。
旁边的姜时宜看出她的顾虑,温声道“不要怕,叶姨不会伤害我们。”
可她一说话,皇贵妃就冷哼一声,又偏头向别处,依旧不待见姜时宜。
可姜时宜却笑得温和,眼眸完全倒映着对方身影,不曾留给女儿分毫。
那一晚,姜时宜心情极好,抱着宁清歌说了好久的话。
她让宁清歌不要怕皇贵妃,说是自己辜负了她,翻来覆去地强调,要宁清歌敬她爱她护着她,不要为难皇贵妃。
要是被旁人听到这话,还以为姜时宜在为皇贵妃培养死士,毕竟那些个大家族就是这样给仆从洗脑的。
宁清歌听得不耐,刚刚转身向另一边,却又被母亲抱紧。
姜时宜低低开口,竟又说出了许久之前提起的话语,这一次她没有停顿,看似在询问,实际却更像是命令。
她说“清歌以后要娶拾月好不好”
“你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到一点委屈。”
这一次,宁清歌依旧沉默。
不过,自那一夜后,她与母亲的日子确实好过不少,谈不上轻松,但至少不会有一堆做不完的活计,而皇贵妃还是不喜母亲,时常偷偷为难她。
比如在姜时宜要做的活计里,多加两件皇贵妃的衣物,母亲也不生气,只是越发细致的清洗。
可饶是这样,夜晚赶来的皇贵妃也要拿着故意剪破的衣物,气势汹汹地来找姜时宜算账。
而母亲总是好脾气地认错,取来针线,亲自缝补。
宁清歌没有像以前一样生气,因为她发现,皇贵妃好像非常喜欢听母亲道歉,而母亲也喜欢和皇贵妃低头。
真是奇怪啊。
宁清歌想,不知道九殿下知不知道她的阿娘原来是这个样子。
她转念一想,九殿下是不可能知道的,即便没了皇姐,她依旧是被母亲捧在掌心的娇气鬼,怎么会舍得她踏入掖庭这种污秽的地方呢。
所以啊,她是不可能知道的,经历这一切的只有宁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