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借此所谓游春图上所绘仕女游湖,无非是想提醒我你母亲之死”崔洐几近一字一顿道“你存心想让我在寿宴当日也不得安宁是吗”
崔璟闻言神情有着短暂的凝滞。
他垂眸看着那被丢在地上半展开的画幅之上的仕女行舟之象
是了。
他的母亲,便是死在了这样的春日里。
那一日,已病了很久的母亲突然出了屋子,发髻整洁,玉钗温润,湖蓝色的衣裙也格外新亮。
母亲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说她想去游湖,问他要不要一同去。
那时他不过四岁余,欢喜地点头。
母亲刚拉起他的手,父亲冷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呵斥他竟只知玩闹,不思进取,先生已在书房等着,让他立刻过去。
晨光下,他只能松开了母亲的手。
他甚至没来得及细看母亲那时的表情。
那一日,母亲还是去游湖了。
也正是那日,待他向先生端端正正地施礼罢,从书房出来时,已再没了阿娘。
后来他听说,待船行靠岸时,母亲已闭上了眼睛。
那日春光明媚,湖上的风光应当很好,风应当也是和暖的。
可母亲那时独自一人靠在船上,会难过,会害怕吗
若他那日不曾去书房听先生讲课,若他不曾松开母亲的手,若他可以陪在母亲身边,她的难过与害怕会不会少一些
自嫁入崔家后,母亲好像便不曾开心过。
所以,于生命消散的最后时刻,她选择走出了崔家大门,于湖光山水中离开了这人世。
“我便知道,你自幼听多了你母亲身边那些旧人的诽语,一心认定是我害死了她你因此一直耿耿于怀”
父亲的声音让崔璟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拉回了神思。
“可我不曾对不住她分毫是她性情固执不知变通,才害得自己郁结患病”
纵是时隔多年提起旧事,崔洐仍旧无法平静“她在世时,我连妾室都不曾有,而你自出生不久,我与阖族上下皆将你视作崔氏日后家主看待栽培我待你们母子,从无半分亏欠,可你们又是如何回报于我的她在时以满身尖锐示我,她走后你亦对我心存怨怼,事事与我作对,与我全无尊重不提,今日更是连一场寿宴也不愿让我好过”
听着他的话音终于落下,崔璟方道“母亲去世时,我年岁尚幼,记忆远不比父亲来得这般深刻。此画是我命手下之人寻得,并不曾留神细观。”
崔洐冷笑道“你的意思竟是我曲解于你了”
崔璟抬眼,看向他“今日此画,若是他人所赠,父亲还会这般想吗”
“自然不会”崔洐满眼讽刺“可你不是他人,他人待我亦不会怀此算计心思”
“故而,此画无过,画中绘有仕女游湖无过,以此画为寿礼献予父亲亦无过”崔璟声音听来依旧平静“过错之处,皆在我一人而已。”
崔洐盛满了怒气的眉眼微颤“你看似不喜言语,实则能言善辩,深知如何会己脱罪,以巧言反诛他人之心今日本为我寿辰,你便是这般为父贺寿的吗”
“父亲待我存问罪之心,便觉我字字都在为己脱罪。”崔璟再次看向脚下的画幅“我不曾拿父亲做仇敌,自不会亦不屑费此心思行暗讽之举。只因父亲见我如仇敌,所见便皆为我居心叵测,无非如此而已。”
崔洐倏地抓紧了袖中十指“你”
崔璟已然抬手行礼,神态再无一丝起伏“今日搅了父亲寿辰雅兴,是崔璟不孝,崔璟先行告退,事后愿随时恭候家法处置。”
看着那退了下去的青年身影,崔洐气得嘴唇一阵颤动“逆子”
“我当初就不该娶郑氏过门生下你这讨债的孽障来”
崔璟转身,出了书房。
门被崔璟推开,书房外的崔琅吓了一跳,赶忙退开,支支吾吾赔笑道“长兄我我也是刚来。”
崔璟并未多言,抬脚离开了此处。
看着那道背影,崔琅欲言又止,到底没敢将人喊住。
耳边回响着方才听到的对话,崔琅打从心底为长兄感到气愤委屈,忍无可忍地走进书房内“父亲,儿子今日当真是要说您两句了”
书案后,扶着书案边沿站在那里的崔洐抬眼,面色沉沉,眼底是滔天怒气。
崔琅打了个寒噤,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正色道“这俗话说气大伤身,父亲早些歇息,儿子告辞。”
弯着身子后退两步,瞧见了那幅画,不禁小声道“这画父亲不要了是吧”
崔洐“让人拿下去丢了烧了”
“别呀这多糟蹋银子啊。”崔琅赶忙捡起,抱在怀中“父亲既不想要,那便给儿子吧。”
崔洐怒气更甚,指向门外“你给我滚出去”
“好嘞。”崔琅抱着画赶忙滚了出去。
看着抱画而出的崔琅,小厮迎了上去。
崔琅叹道“这可是展子虔的游春图,千金难求”
听着身后书房中隐传来的瓷器碎裂声,小厮小声道“郎君,这非但是千金难求,更是富贵险中求啊。”
郎主与大郎君两败俱伤,只有郎君一人受益的世界就此达成了。
崔琅吹了吹画幅上沾着的灰尘,小心地将画卷起,叹息道“然而比这幅画更贵重的,是长兄的心意”
父亲真正糟蹋的,也正是这份心意。
想到方才青年离去时看起来过于平静的背影,崔琅只觉经此一事,父亲再想糟蹋长兄的心意,怕都没机会了。
“父亲怕不是什么作精转世吧。”崔琅小声道“等着瞧吧,日后且有他后悔的。”
最后哼声道“下回再想让我诓长兄回家挨骂,我可不干了。”
月凉如水。
崔璟一行人,在玄策府外下马。
“大都督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晚崔家办寿宴吗”待崔璟走远些,有士兵小声问元祥。
今日是大都督父亲的寿辰,按说都督应当歇在家中才是。
元祥叹气“还用问吗”
明摆着就是崔家又不做人了呗。
元祥不多说,只吩咐士兵去备酒。
月色倾洒在玄策府正厅的屋顶瓦片上,如同覆着一层银霜。
青年坐于屋顶上方,手边是一只白瓷酒坛。
时有微风过,静拂过青年轮廓分明的脸庞。
此时,忽有一道黑影自青年身后袭来,带着劲风
崔璟稳坐未动,只向一侧偏身,躲过了身后之人的偷袭。
下一刻,那人从后面捂住了他的眼睛,故意鼓着脸颊瓮声瓮气地道“快猜猜我是谁”
崔璟“猜不出。”
“哈哈是我”对方松开手。
崔璟转头看过去“原来是前辈。”
阿点笑容得意,在他身边坐下。
崔璟喝了口酒,随口问“前辈怎么回来了”
“我来取东西的待会儿睡一晚,明日再回去”
听他已将去常家当作了“回去”,此行怕是要将“家当”都搬过去,崔璟微微笑了笑“看来前辈这段时日在常府住得很开心。”
“因为是有小阿鲤啊”
崔璟点了头“看出来了。”
“你放心,我如今在外头也不闯祸了。”阿点说着,又忽然有些得意,像是得了靠山那般“不过小阿鲤说了,若我再闯祸,再有人欺负我,自有她来替我担着的”
崔璟又喝了口酒“好大的口气。”
从扬言要拿起斩岫开始,她的口气一直都不小。
阿点扬起下颌,有些小小的骄傲“但小阿鲤说到做到,她答应过我的事都不曾食言呢。”
随后又道“就像殿下一样。”
他说话间,双手捧着脸颊看向那轮明月,神态认真纯澈如孩童。
崔璟闻言,将凑到唇边的酒壶暂时放下,随阿点一同仰头看向那轮明月,缓声问“殿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点眨眨眼“你不是见过的吗”
崔璟道“但只一面而已。”
但,只,而已
短短一句话,似有很多缺憾。
阿点也很遗憾“那真是可惜啊,你如果多见殿下几面,一定会像我们一样喜欢上殿下的”
崔璟无声笑了一下。
却也无需多见几面才会喜欢上
但若说喜欢,倒过于浅薄了。
阿点语气天真无邪“月亮什么样,太阳什么样,山川什么样,花儿什么样,殿下就是什么样,小璟,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吧”
崔璟含笑点了点头“前辈说的很是易懂。”
“殿下以前也喜欢一个人坐在这儿喝酒,殿下至多只准我陪着,你知道为什么吗”
崔璟摇头。
“因为我剥栗子很厉害”阿点说着,就摸出了几颗栗子来“殿下喝酒,我就给他剥栗子。”
说起往事,阿点笑得很开心“栗子壳掉下去,常叔他们就在下头扫”
崔璟看向他手心里的栗子,片刻后,拿起了一颗,于月色下静静端详。
“殿下喝酒时喜欢吃栗子吗”
阿点正色道“殿下不喝酒时也喜欢吃栗子,殿下说他每年都要吃掉一座山的栗子”
崔璟闻言笑了道“殿下的口气竟也很大。”
“也”字出口,崔璟走神了一瞬。
阿点又道“殿下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吃栗子,最讨厌的就是剥栗子”
崔璟回过神,又笑了笑。
或是饮多了酒,或是所听皆是殿下之事,他今晚坐在这里,似乎一直在笑着。
“其实殿下也食言了一次”孩童的难过有时很突然,阿点将双臂叠在身前,将头搁在上面,失落地道“殿下最后一次走的时候,让我乖乖在玄策府等他回来,可殿下没再回来了。”
崔璟侧首,遥遥看向大云寺的方向。
“或许可以再等一等,殿下未必食言。”
酒意上涌,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安抚孩童,还是在表达自己那份不切实际的大胆妄想。
他很清楚,物转星移之下,世间万物注定只会向前,不会停留更不会倒退重来
但他却总觉得,那样的一个人,是应该回来的。
一阵风吹来,将这如同痴人梦呓般的幻想连同酒气一并吹散去。
入了四月,京师愈发暖和了,女郎们的披风遂收进了箱底,身上只剩了轻软的春衫襦裙,各府的花宴诗会也办得愈发热闹了,一张张花帖便如春蝶飞到各家娘子郎君手中。
这一日,常岁宁从演武场回来后沐浴罢,阿稚便捧着两张请柬走了进来,送到坐在梳妆台前的常岁宁手边。
常岁宁随手拿起一张,展开来看。
正替她梳发的喜儿瞧见了,不由一惊“应国公府这是明家的帖子”
与其说是明家,不如说是仇家。
与其说是请柬,更像是檄文
见常岁宁将帖子合上,喜儿忙问“女郎要去吗”
若是要去,她这几天须得抓紧加练一下
常岁宁漫不经心道“我才不去。”
不管这请柬是于京中贵女间广发,只是顺带捎上了她,还是另有用意,但她打了应国公世子明谨乃是事实,且明谨禁足至今未解,她若去了,岂不给明家上下也给自己添堵吗
她倒不介意与人添堵,但她不添没好处的堵。
且进了明家,多少有点狼入虎穴,这种没胜算的堵也不宜去添。
说话间,她已打开了另一张请柬。
“这个好。”常岁宁点头道“便去郑国公府。”
这是段真宜给她的帖子,邀她去府上吃茶。
她固然不习惯在好友跟前当小辈,但此时她真的很需要段真宜帮忙。
想当初她为了收买段真宜替她好好保守秘密,好吃的好喝的可是没少喂。
正所谓养宜千日,用宜一时,正是如此了。
次日,常岁宁即持请柬,登了郑国公府的门。
段氏很是欢喜。
但她瞧着,常小娘子却不是很欢喜。
闲谈间,常小娘子提到了自己近日总是会梦到崇月长公主殿下,言语间很是莫名伤怀
“阿爹他们都说,我幼时是被先太子殿下救回来的,可不知为何,梦里救我的人,竟成了长公主殿下。”
段氏听得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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