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书房的路上,李岁宁试图与太傅闲谈,但太傅至多语气很淡地“嗯”上一声,始终不接她的话。
师生二人进了书房内,仆从奉来茶水后,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褚太傅未有坐下,而是背过身站在书案一端,视线不知在看些什么,既不吃茶也不说话。
寂静中,李岁宁开口“老师”
“还是要去北狄。”褚太傅苍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李岁宁一笑“还是老师最懂我。”
褚太傅没理她的插科打诨,声音低了些“这么多人劝你不要去,你却还是要去。”
又是片刻的寂静。
“老师。”李岁宁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崔璟率玄策军在北境驻守数年,打了许多次胜仗,但北狄贼子觊觎之心不死,趁我大盛内患之际,攻势一次更比一次猛烈凶悍”
“北狄面对骁勇善战的玄策军和崔璟,仍然胆敢如此嚣张的根本,便是认准了如今的大盛无力支撑久战,再精锐的将士,也终有一日会悉数耗死在他们阵前。”
“久战之下,这是必然之事。”
“而崔璟纵然能调动北境全部兵力,敢以玉石俱焚的速战之法正面迎击北狄,按骑兵数目和作战能力估算,我军之胜算,却也仅有三四成而已”
褚太傅仍未转回身,一字字问
“多你一人,便能多添胜算吗”
“是。”李岁宁的声音笃定“学生可以。”
“对外,学生可斩杀对方将帅。对内,学生可振我军士气。”
“况且学生不是一个人,也有精兵可同往,虽不敢妄言就此扭转战局成败,但即便只多添一成胜算,学生也当在所不辞。”
话至此处,李岁宁抬手执礼相求“学生想和北境的将士们一起退敌,将更多的将士们平安带回,请老师成全”
褚太傅嘴边有一句“你又何须我来成全”,但到底没有说出口,没舍得说出口。
老人只微微将脸转回一半,拿提醒的口吻,道“你如今是储君”
他字字缓慢却仿佛字字皆坠着千斤重“如此任性做派,是储君该有的模样吗”
李岁宁抬眼,笑了一下“老师,学生两次为储君,凭得不皆是任性妄为吗。”
她若非是任性妄为到了极点,便没有昔日的先太子李效,也没有今日的皇太女岁宁。
褚太傅又将身子略侧回一些,他看到那身着檀色纱袍的女子身形如竹,其音平静道
“学生想做之事,不该因身份变化而更改。”她说“若由常姓改作李姓,换上这储君衣袍,便就此面向权术算计,而向苍生国土背过身去,那学生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不过皆为权势傀儡而已。”
“老师,我想要权势,要得是它为我所用,而非我为它所累。”
“若学生就此变作后者,那便也不配为老师的学生。”
一字字听在耳中,褚太傅一手撑在身侧的书案上,慢慢收拢成拳,再问“你此一去,归期难料荣王一旦入主京畿为帝,你可曾想过,这北境你又将是为谁而平”
李岁宁“老师,我为苍生而平。”
听得这一句同昔日她和亲北狄前来告别时、那一声毫不犹豫的“守道”,俨然别无二致,褚太傅终于转过头来。
昏黄的灯火下,老人苍老的眼底却是满含泪光。
李岁宁倏然怔住。
她第一次见老师眼中有泪。
无端想到上一世道别时,老师也曾是这样背对着她,所以那时是因为老师也在暗自含泪吗
而区别在于,这次老师向她转身了。
对上老人那双泪眼,李岁宁心间有一瞬的慌张,语气却愈发轻松,她想让老师轻松些
“荣王此时必为我设下诸多杀局,我偏不入此局,老师,这不也是一种出其不意的高明么”
“高明”褚太傅冷笑道“高明得很,高明到将先机都拱手让人了”
老人有些朦胧的视线中,却见那少年女子不以为然,语气洒脱跌荡“我这小王叔谋划多年方有今时此势,而我乃天纵奇才,今为苍生而虑,让他三子何妨”
“好一个让他三子何妨”褚太傅看着她“你倒阔气,这三子,让得或是天下之主”
李岁宁没有动摇“这天下之主纵迟十年为之,我也要先保北境不失。”
四目相视片刻,褚太傅忍着眼中泪水,再次背过脸去。
这一次,李岁宁未曾像上一世那般跪别而去,而是上前两步,倾身作势探看“老师该不会又不想认我这学生了吧”
褚太傅忿忿“你还敢提”
当年他说罢那句话之后不晓得有多后悔
李岁宁伸出了手去,抓住老人一只手臂衣袖,笑着求道“老师,您就答应我吧。”
褚太傅看向她,几分恨铁不成钢,几分心痛和妥协“你去打仗,我这做老师的又何时拦过”
李岁宁眼睛一亮“您答应了”
“多穿些,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褚太傅“胆敢少一根毫毛打你十戒尺”
这十戒尺,是老人现下舍得说出的最重的话了。
李岁宁倏地红了眼睛,依旧抓着老人衣袖。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微哑的声音掷地有声“区区北狄蛮骑我的学生,乃天命所归,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这一刻,老人通红的眼底有铮铮风骨,并与有荣焉
“去吧这一战,老师亲自为你送行,要你务必大胜而归,威加四海八方内外待得凯旋之时,普天之下无有敢不臣服者”
李岁宁强压下泪意,收回手,执礼于眼前,垂首应声“是,学生决不辜负老师厚望”
两日后,李岁宁即率大军动身。
褚太傅果然亲自相送,其余官员也悉数到场,包括安王李智也闻讯而来。
看着那道身影上了马,众官员心间仍觉难以置信,如此关头,承下了储君之位的人,却做出了这样出人意料的选择。
京畿必争之地未能使她转头一顾,她要赶赴之地竟是危险重重的荒芜北地
见那道身影调转了马头,将要离去,涂御史忽然出列,声音高昂而满含敬意,双手伏地,文人之躯竟是以跪礼待之
“臣涂德先恭送殿下”
其余人等悉数躬身行礼“臣等恭送殿下”
魏叔易也深深施礼“臣等在此,恭候殿下早日凯旋”
地上的高呼声字字恳切,风吹过匍匐的人群,穹顶之上风云变动不息。
同一刻,用来给天子“静养”的别院中,圣册帝自病榻上支起上半身,看向窗外“是皇太女率兵动身了吗”
“回陛下,正是”侍奉的婢女压低声音,道“百官皆去相送了。”
“好”圣册帝轻点头,眼神几分涣散,声音低低如风“除了不认朕其余一概,她还是和从前一样。”
圣册帝的视线定在窗外,蔚蓝天幕之上,任凭风云涌过,骄阳自处其位,自行其道,亿万斯年而不改。
随李岁宁动身的是先行骑军。
何武虎带领的中军也陆续出营,最后方则是辎重大军。
常岁安负责的便是后军,此刻正在军营中做最后的安排。
这时,忽有一名士兵跑来传话。
常岁安闻言有些意外,未敢耽搁,赶忙出营去见来人。
时值初夏,草木繁茂,宣安大长公主站在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下,两名侍女远远守在十步开外处。
常岁安见状,便示意剑童也不必跟近,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向大长公主行礼“殿下”
大长公主托扶住他的手肘,让他直起身,询问道“就要动身了”
“是,一个时辰后”常岁安好奇地问“殿下怎亲自来了此处”
大长公主只向他勉强一笑,未答他的话,而是欲言又止地问“岁安一定要去北境那等生死险地吗”
常岁安愣了一下,才点头“殿下,我的士兵们都在等着我呢。”
他是因为要等宁宁一起,所以才去迟了些,否则必然是要和大都督一起动身的。
对上青年那双清澈的眼睛,大长公主心中一揪,放轻了声音,问“可是北狄兵马那般凶蛮,你当真就不怕吗”
常岁安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想答“当然不怕”,可看着大长公主,不知怎地,他突然莫名有种不想逞强说假话的感觉
“说实话”常岁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还是有点怕的。”
“那些蛮人,个个都有我这般高他们人也凶,马也凶,打仗时嘴里大喊大叫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举刀杀人时也大笑嚷嚷着,比我们汉人粗鲁百倍起初我听到那些声音就怵得慌,夜里做噩梦都是他们的笑声。”
“有一回我惊醒时,便在想,我这样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甲手里握着刀,还有厉害的阿爹和妹妹撑腰,都会感到害怕那些没有自保之力的寻常百姓,岂不是更怕”
常岁安“从那时我便想,绝不能放那些蛮人入大盛国境,让他们欺凌我们大盛子民”
听到此处,宣安大长公主偏过脸去,竟有些不敢不忍再多看那双赤诚正直的眼睛。
片刻,她忍着泪意,弯身将脚边草丛中的一只包袱提起,塞到常岁安怀中“做了件袍子,你带上”
常岁安有些吃惊“这是您做的”
大长公主勉强一笑“做的不好将就着穿。”
常岁安愣了好一会儿,低头看着怀里的包袱,眼睛慢慢红了,有些哽咽道“殿下,从未有人特意为我做过衣袍,您如我阿娘一般”
大长公主怔然一瞬,忍不住问“你可想过你阿娘没有”
“当然。”常岁安压下泪意,道“可不知为何她从不来我梦中。”
分明已是这样高大中用的一个青年将军了,说起这句话来,却很给人可怜委屈之感。
大长公主心口像是被无数只蜜蜂蛰了似得,陡然也红了眼眶,忍不住道“傻孩子,其实”
这时,忽有一声喊,从军营方向传来“常将军,玄阳子大师来了,请您过去”
常岁安自然早已知晓玄阳子是哪个,下意识地回头应道“来了”
说罢,回过头向大长公主问道“殿下方才要说什么”
“不是什么要紧事,去吧。”大长公主飞快收拾心绪“等你凯旋再说不迟。”
“哦,好”常岁安应下,行礼告辞“殿下,您保重”
大长公主点头,看着那青年抱着包袱离开,心脏好似被撕扯,手指紧紧绞着,无数话语到了嘴边,却又反复咽下。
下一刻,却见青年突然停下脚步,似犹豫了片刻后,竟又快步跑了回来。
大长公主眼睛一热,下意识地迎上前两步。
“殿下”常岁安有些不好意思,但很认真地道“您方才想说什么,不如还是现下同我说吧我怕”
他本想说怕自己未必回得来,但又觉得不吉利,改口道“我怕回头您再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方才离开时,心中总觉得很挂念,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被自己抛在身后了。
虽说阿爹总骂他“有个屁的直觉”,但常岁安还是忍不住听从了自己的直觉。
看着去而复返,眼神殷切的高大青年,感受着这份唯有骨肉亲情才有的羁绊感应,宣安大长公主忽然泪水决堤而下。
常岁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殿下,您怎么了”
“傻孩子,你不该喊我殿下”大长公主摇着头,流泪道“我是你的阿娘,你的亲生阿娘”
她固然是和常阔约定过,任何一方都不能在另一方不在场、没同意的情况下贸然同孩子说明真相但此时她看着这样一个好到叫人心疼的孩子,又怎能舍得只以“大长公主殿下”的身份送他离开
常岁安怔住,包袱脱了手,掉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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