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握着缰绳的手指, 猛然僵住。
马停了下来。
崔俨还半扭着头,马差点径直擦前而行, 连忙手忙脚乱地勒了缰,解释道“我突然看到三公主也在,惊了一跳”
陆澂端坐在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也没回头,只是声音却有些虚浮
“谁”
“前齐的三公主啊。”
崔俨将马控制在陆澂身侧, 拿手肘比划着,“就是那位、年纪最小的,令薇小公主,她怎么也来了我刚看到还以为自己眼花”
可公主的五官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褪去了小女孩的稚气、添了几分少女的柔美与殊色,唔比小时候还要好看
陆澂身形凝固, 静默了片刻, 在马背上缓缓回过了头。
车队周围,除了护卫、便是侍从, 哪有什么公主
他转向崔俨。
崔俨被陆澂的眼神吓到,回头瞄了眼,赶紧解释道“我没瞎说, 我她刚才好像上二公主的车了”
二公主的车
陆澂悚然清醒, 猛地调转了马头。
阿渺迅速地登上了萧令露的玉辂, 视线游移一瞬,找到被置于案上的鎏金槅, 二话不说,从旁边扯过一条锦毯,盖到食槅上, 将其包裹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萧令露头戴金玉芙蓉冠、衣饰华贵,端坐在软榻之上,注视着阿渺的举动“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阿渺没时间解释,询问随侍的侍女,“你们谁碰过这个盒子”
一名圆脸侍女茫然地低了下头,“奴奴婢碰过。”
“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侍女惶恐摇头。
阿渺将她唤到近前,装作查看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探了探脉象,确认没有中毒,稍稍放下心来。
令露听出端倪,“你怀疑这食槅上有毒”
阿渺转向她,“不然呢他干嘛非得要回去”
识破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她就不得不联想到他那把软剑上的毒。
一经触碰,便沾染散开。目的达到了,自然要回来拿回罪证
令露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我看他,无非就是想羞辱我罢了。”
她薄施粉黛的面容中透着憔悴,这一路,哭过、也恨过,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接受命运,正如同当初萧喜要将她许给安思远时、她对自己说过的那样,这是她维持皇室身份、兄长庇护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然而所有的心理建设,还是在遇到昔日故人时的那一刹,还是轰然倾塌。
时移世易,脚下的土地换了主人,从前被她领头鄙夷嘲笑的男孩、成了这方国土的少主人,换作是她,说不定也会想方设法地出口恶气。
“你想多了。”
阿渺抱起食槅,“他还不至于那么无聊,为了小时候的一点破事专门来报复。”
可就在这时,车外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娄显伦的语气带着些许讥诮、质问出声
“楚王殿下去而复返,是还惦记着我家长公主的残羹剩菜吗”
车内的令露与阿渺,面面相觑。
阿渺
陆澂望向玉辂,“烦请公主将食槅还来”
他的声音里,比先前多出了一丝焦虑的意味。
阿渺想起上回被他追着讨要香囊的一幕,知道这人坚决起来,怕是不会放弃。
她沉默的片刻,车外已有兵刃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
娄显伦大喝一声“你这是要硬闯不成”
话语间,手中长剑已经挥出,与领命攻来的黑甲军士斗到了一处,一面高声下令“保护公主”
车内的侍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全然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哆哆嗦嗦地围靠到软榻前,守住令露。
阿渺伸出手,想要掀开帘子朝外打探,却猛然感觉一阵劲风袭来,连忙侧身躲开。
“哗”的一声响,玉辂侧面的半块厢板,被外力裂开,轰然落下
刀光剑影之间,阿渺瞥见两名策马的黑甲武士,分驻于玉辂前后,手中各执玄铁长链的流星飞爪,将爪尖钉住的车厢板拖拽了开来。
车厢内的侍女皆失声惊叫起来,令露也吓得闭上了眼、双手紧攥。
娄显伦被另外几名黑甲军士缠住,召唤而来的护卫被阻挡在外围,一时无法近身,急呼道“殿下小心”
阿渺被那功能奇特的流星爪分了神,堪堪移回目光,倏然望见立在自己面前的俊逸身影。
他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却一如霜叶山庄离别时那样,有种动人心魄的艳朗之色。
还真的是他呢。
陆澂侧转身体,挡住了车厢损裂而迸落出的灰尘,视线逡巡的刹那,一眼便望见了跪坐在车厢之中、仰头打量自己的女孩。
周遭的一切,似乎陡然间消声遁迹。
脑海里,仿佛依旧还是他们上一次分别时的情景。
那个在雨夜山林里互为依靠的夜晚,他曾经,怀着怎样的心情、怔然注视过她,又曾经,怀着怎样的绝望、漫山遍野地找寻过她
心底的情绪灼得他呼吸困难,以至于开口时,连语调都微微有些颤抖
“殿下,可还好”
这一句话,他等了足足八年。
终于,问了出来。
车外的打斗,渐渐平息下来,几名黑甲军士的兵刃、架在了娄显伦的脖子上。
阿渺后退了些许,冷声道
“你觉得,我能好吗”
她嗓音泛着一丝哑、有点像是着了凉,可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定定地望向他,一如从前。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心底深处那点久违的软绵情绪,就又浮泛了上来。恍惚间,不自觉地已脱口而出“臣”
跟过来的崔俨,也不知是被粉尘呛到了、还是别有用意,挥着手,大力地咳嗽了一声
“咳楚王殿下不是要拿食槅吗”
他将楚王殿下四个字咬得特别清晰。
陆澂清醒过来,看了眼后退进车厢的阿渺,心中仿佛被烙烤般的、炙出了一缕自嘲与苦涩。
他在问什么
他以为,她会答什么
那样的问题,从陆元恒儿子的口中问出,就仿佛是这世上最滑稽荒谬的事
他默默转过身,示意部属收起兵刃。
娄显伦迅速退至车舆旁边,面色微窘,询问阿渺“殿下没事吧”
他没想到,传言中深居简出、常年卧病在床的南朝楚王,身边的护卫竟如此厉害,打斗间明显使用了阵法、极有策略,若是运用到战场上,说不定能有以一敌十的效果
阿渺摇了摇头。
看样子,陆澂没有认出她的声音。
如此一来,最紧要的事不会受到影响,总算是能稍微放下心来。
黎璜这时也带着人围了过来,见双方又停了手、反倒不知如何继续,又不敢对楚王施压,只得质问崔俨道
“崔郎君今日到底是来送礼,还是惹事的”
崔俨莫名被揪成了罪魁祸首,一时哭笑不得。
他就是个被表哥抓来送礼的,怎么搅进了这么复杂的局面里了
就连平日最冷漠少言的楚王,今日也是奇奇怪怪的,来了又走、走了又回,还差点在萧令薇面前称了臣
难不成小时候宫里女孩子间流传的那些话,真是有事实依据的
三公主叫阿渺,庆国公世子叫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车内的阿渺依旧担心被识破身份,决定谨慎行事,尽快将陆澂等人打发走。
她将包好的食槅拽到手边,“你们就是想要这个食槅吧”
陆澂转过身,伸手去取。
阿渺捧起入手颇沉的食槅,下一刻,却倏地偏开了身子,将食槅倾倒在了车厢外的雪地上。
包裹的锦毯散了开来,鎏金的盒盖掀翻在地,露出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鱼炙。
“抱歉,太沉了。”
她用手撑了下厢板,有些虚弱地稳了稳身形,随即退入到厢内,吩咐侍女用毯子将破掉的半边厢壁挡了起来。
陆澂的手,还伸在半空,慢慢地、又收了回去。
雪地上的满地狼藉,晕染出无数沉重的色泽,尽数都压到了人的心上,瞬间便塞得透不过气来。
娄显伦踏前一步,语气咄咄,“楚王要的东西,长公主已经还你的就不要再挡在此处了”朝黎璜示意,让他把带来的兵驻防到玉辂四周,然而摁着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请吧”
之前看对方人少、疏忽了防范,现在若再交手,毕竟己方人多,定能有把握制胜
陆澂怔立片刻,漠然转身,挽缰上了马。
崔俨和黑甲府兵也各自上了坐骑,跟了上去。
玉辂内,侍女们渐渐镇定下来,悬挂起毯子、收拾着被撞落的物件。
萧令露坐在榻上,还没有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神情恐惧。
她虽然经历过宫变,也懂得内廷中的人际政治,但毕竟不曾在刀光血影中博过生死。昔日宫变之后,有安思远护她回了风闾城,后来谎言被揭穿、又有萧劭护她回了沂州。一直以来,她都有人庇护,以天家皇女的姿态在生活。刚才那般近距离的打斗与厮杀,彻底压断了她原就紧绷的神经,想着自己未卜的命运,整个人便禁不住簌簌直抖。
她语气迷茫而惶惑“刚才那个人真是陆澂”
小时候他明明就是另外一种模样
阿渺此时亦在平复着心情。
来建业之前,她就有过心理建设,要隐藏住自己会武的事实、以弱示人,等待时机。
可撞见曾跟自己交过手的他,心就还是止不住有些发慌。
刚才捧起那么沉的食槅,隔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要装柔弱、装无力地把盒子倾倒滑落
好像是不是演得太假了些
阿渺咬了咬手指,自我反思。
另一旁的令露,还在絮絮地自语
“可我看他的眼睛,倒是跟从前一样。他那时,也就只有那双眼睛生得最好皇祖母总说他小时候长得漂亮,我还不信”
“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阿渺朝令露的方向抬起眼,打断了她,“他是陆澂,陆元恒的儿子。”
只要记着这样想,一切就简单了。
任他换了怎样的壳子,只要记得他里面流着陆家的血,就行了
阿渺扭过头,透过挂毯边沿的缝隙,望向车外,神色有些怔忡。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沫,细细碎碎的,被风卷了进来,凉凉地粘到了脸颊上。
思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心亦有些泛冷。
五哥答应了阮贵妃,要帮她杀掉陆澂。
可现在陆澂成了青门的无瑕,杀他不会容易。
如此一来,诸多的计划都会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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