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遥岑楼立在太平宫后苑, 不过就两层高,今日午膳就是在二楼高台设的小宴,宽敞的殿内置着烧红箩炭的掐丝珐琅夔凤火盆, 饶是开着窗以供用膳的贵人可赏外头栽植的玉碟梅,也仍烘得很是温暖。
宫里头的膳食自然也是极为精细, 只是再是这般珍馐美馔,八珍玉食,底下宗亲也都没什么胃口去享用, 大抵是起了兴致, 谢璋就那么从容自在地向着孟夷光说起从前事, 这帮王爷世子虽早知道这位大邺的官家颖悟绝伦, 但从来不知晓他记性居然有这般好。
谢璋先打趣谢琰年幼练习弓箭时候因着力气小,所以每逢宫里头狩猎时候总要侍卫出手才能带回猎物,又戏谑谢琮白龙鱼服时候瞧上人家屋外开得正好的桂花,居然就胆大地做了回做梁上君子,却不慎惊动护家的狼犬,被追得精疲力尽, 若不是护卫及时赶去, 非要叫那狗给生吞活剥不可。
再讲到谢琢幼时曾领着人在行宫御湖边钓边烤, 结果不慎将先帝钟爱的那丛御衣黄叫火燎得不成样子,吓得谢琢直接躲到个荒废宫殿四五天都不敢露面, 旁人还以为他落水丢了性命, 连累御湖养的那些锦鲤几日不得安宁, 最后还是谢琢饿得晕头转向实在忍不住才跑了出来,总之满殿里个个宗室的糗事他一个没落地都捅了出来。
谢璋自个悠哉悠哉地说得着实津津乐道,孟夷光听得似乎也是津津有味,两个人的说笑声就犹如外头飘进来的清幽梅香萦绕在整个殿里, 哪怕谢璋声如林籁泉韵,孟夷光笑音珠圆玉润,可就是叫人觉得十分折磨。
毕竟这些事说起来似乎温情脉脉,显得这冷冰冰的皇家颇像是个和睦安乐的家族,但记起年少时候被养在万年行宫的光景,这些皇亲贵胄却只能记得那些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年岁,他们就是握在先帝手里头的质子,生死全在一念之间。
有时候,昨日还同在行宫多方堂读书的堂兄弟,明个起来就会突然地不见了踪影,而每当这时候,向来很难见到的先帝就会不紧不慢地走进多方堂,笑意吟吟地温声告诉他们,“你们的堂兄弟被他们不懂事的父王给拖累了,你们往后就不必再挂念他们,若是实在想,那就去佛前给他们上上香。”
先帝声音飘飘渺渺仿佛自轻盈云间传来,却就像是一柄尖利锋锐的铡刀,这铡刀砍下过许多的脑袋,有尊贵的,也有卑贱的,夺走了自个堂兄弟的性命,不知道何时就会杀死他们,很难不成就为这群天之骄子的梦魇。
多方堂外头栽种大片翠绿的高竹被日光照衬进屋里头,竖直的长影映倒在每个人身上,宛若身处樊笼之中,念着圣贤名儒之言,说着佛祖慈仁之语的先帝就宛若是阴鸷得像是自无边苦海里硬生生爬出的恶鬼,是诸人亘久亦无法消弭的漫漫长夜。
所幸的是,这世上再好或再坏的宴都会有散的时刻,看着宗亲退下,谢璋站起身,垂眸看向孟夷光,温声说道“外头那几株玉碟梅是林衡署新移进来的,昭华可想要去瞧瞧我听闻你通诗赋,或许这能够激起你的雅兴来。”他将手伸向孟夷光,这生得副金质玉相皮囊的九五之尊盈盈含笑,看起来实在风流烨然,容易招惹人心折。
孟夷光也嫣然笑着抬眸望向谢璋,她并没有什么顾虑或是羞怯,大大方方地就轻轻将手搭在谢璋掌上,谢璋也很自然而然地握紧,两只手都宛若浸在一汪水的羊脂白玉,凝着溢彩的流光,或许是世上再无的相称,行动间两人腕上那两串一模一样的佛珠串轻轻碰撞,发出清亮的声音。
但谢璋却并未顾及,因为伴着孟夷光起身,那张过于精致清媚的唇红齿白面容就这么猛地凑近谢璋眸里头,叫谢璋可以分明看清她微微颤抖如蝶翼的长睫,波光潋滟的笑意盈然眼眸,朱唇绽出抹光鲜神气的笑意,隐隐露出来些若含贝般的皓齿,谢璋这才发觉,孟夷光今日涂抹脂粉时候应是往里洒了些珍珠粉,眉眼含笑时候,璨璨光华实在明媚动人,叫谢璋下意识地挑了下眉。
孟夷光发觉后,朝着谢璋颇为狡黠地眨了眨眼,看着颇为灵动可爱,两人嘴角笑意都静静地蔓延开来。
牵着孟夷光行至窗边,谢璋未放开,孟夷光也未挣脱,两人就这样牵着手,目光皆投向窗外,只听簪缨环佩玎珰华声还并未全然停歇,微微低眼就能看到那帮宗室渐渐离去的身影,看着看着,谢璋在孟夷光面前头一回神色显见冷淡起来,他生得锋利清瘦,失了笑意时像严寒冰封的湖面,皑皑雪面下平静又暗藏危殆,略长的眼睫低低地压下,叫天生多情粲然的眸乌沉沉的,波澜不惊又存着惊涛骇浪,像是猛地就会吞噬掉什么。
孟夷光想,她确实并未想错,自太宗朝起,大邺的官家与宗室就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尤其是先帝彻底摧毁掉亲王就藩的祖宗规矩后,被犹如拘禁般锁在京都的宗亲,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皇帝,只不过是件被摆在桌檐角已然摇摇欲坠的天青釉长颈瓶,只需要稍有动静,瓶子就会摔落,摔得四分五裂,他们都在等待着机会,宗室在等谋反篡位的时机,皇帝在等将宗室一网打尽的机会。
这是盘比耐心比运道的棋局,在正式落子前,所有人都要步步为营,因为落子无悔,落下的棋再无收回可能,所以谢璋要做棠棣情深花萼相辉的仁君,宗室要当诚惶诚恐谨小慎微的忠臣,君君臣臣皆是做戏的高手。
“昭华可知这世上每个人身上都纠缠着数枝脉络向外延伸,然后一一结成无数个盘根错节的蛛网,身处其中或许还不能全然知晓,但当你居高临下去看,才会看得分明,看得清楚后,这些错综复杂的玩意儿,有时候就叫人忍不住想要放把火通通烧个干净。”
谢璋略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接着说道“不过烧也是烧不干净,烧干净也会有再有新的蛛网结成,所以”他停住话音,颇轻蔑地嗤笑一声,有点很难遮掩也或许他无意遮掩的阴郁气透出来。
孟夷光觉得,谢璋确实记性极好,与他那副总是漫不经心又玩世不恭的轻佻神情格外不同。
谢璋转眸看向孟夷光的眸子有着异样明亮,或许是方才宴上少少饮了几杯梅酒缘故,他面上沾染着层非常轻澹的酡红,他像是有些醉了,因为孟夷光能够清晰感觉到谢璋攥得她的手有些很轻微却确实存在的疼,但孟夷光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一刹里,她灵敏地察觉到了些也许谢璋都还不明的东西,念头如同石破天惊,叫她的心更加沉静安稳起来。
孟夷光想起来琅琊侯府那帮弯弯绕绕的姻亲往来,决定先不想这些烦心的东西,她笑眼弯弯如新月,她微微摇了摇与谢璋相牵的手,声音轻盈得像是降下的细雪,“就好像我同方载身上亦连着一条世上独一无二的线。”
谢璋忽地放声笑起,他声音压低,颇缠绵讲道“我与昭华的线可与他们那些不同,咱们俩是月老牵的红线,是最最珍贵不过的。”
孟夷光未有避讳地回视着谢璋的目光,柔柔注视着那些真真假假分不清明的情意,慧黠明朗笑起,更显得无双倾城颜色,“自从被方载选为皇后,我就一直颇有好奇你为何选中我,直到今日我才想明白,是因为那天在慈恩寺”她学着谢璋偶尔会有的挑眉,卖关子似地拖长尾音。
谢璋定定地看着孟夷光,面上笑意未变,气定神闲地问道“昭华是觉得我为何倾心于你选你做了我的皇后娘娘”
孟夷光仰着张清艳艳的小脸,莞尔笑道“是我想得太复杂,从前才未曾想明白,其实那日在慈恩寺,方载见到我第一眼不就看得怔住,想来那时就是一见钟情了。”她骄傲笑起,看起来是灵秀无邪得很,“而后我又赢过那局对弈,如此钟灵毓秀,岂不更叫你对我情根深种。”
谢璋笑得前仰后合,他紧紧握住孟夷光的手,一派认真的情意绵绵态度,颔首不住笑道“未曾想昭华竟如此通晓我的心,确实如此,那日慈恩寺禅房之中方一见到昭华,我就被你容光所震颤心魂,只觉一见倾心,更后下棋时候更是觉得你七窍玲珑,昭华如此玲珑剔透人物,怎能不叫我情有独钟,万分欢喜。”
孟夷光笑眯眯的,她注视着谢璋,轻快说道“所以方载选中了我,因为你知道我足够与你相称。”孟夷光愈笑愈觉得好玩,这世上谁才是真正执棋的人还不一定呢,她实在期待得很。
这对大邺日后至尊至贵的少年帝后笑意晏晏,让谁来瞧起,都是要说句天作之合,金玉良缘。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