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一个氤氲着露水和草木气味的清晨。
虽然水泽边的蒿草已经变黄, 折断,被马蹄踏得匍匐在水中,周遭的村落也不再升起炊烟,但仍有人不愿意放弃故土。
那个没有用布巾扎头, 脖子上系着一条汗巾的老农站在树下, 把柴火堆在自己的脚边。
冬天快来了,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更严酷些, 邻里少了, 活着的人只能自谋生路。
他用余光瞥着脚下的柴草,又眯起眼睛抬头,享受着这个秋天已经所剩不多的晴日。
突然,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过来。
那个农人睁开眼睛,伸手抓住了腰上的柴刀。他已经听出这是一人一骑, 但仍没放松警惕这世道任何骑马的人都值得警惕,即使手握武器,双脚站在地上的人也比骑在马上的人孱弱许多。
但当他看到马上的人时, 他慢慢松开了柴刀。
那陌生人不着甲,身上也没有武器, 当靠近他时那人放慢了前行的速度,直到停下。
在沾了尘土的发丝下是一张和蔼的,汗涔涔的脸,他凑过来,客气地叫了一声老丈。
这农民仍旧稍微有些警惕地看着陌生人,而这个骑马的来者微笑着拱手, 仿佛自己是他的一个后辈。
他说自己是传令的信使,因为军情紧急不能久留,想托老丈把一个盒子送去附近的军营。
只要盒子送到, 军中人自然知道情形,也会给他一份公道的奖赏。
农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也不知道附近的附近的军营里是何许人。
他本应拒绝的,但那张忠厚的,有些薄汗的脸莫名其妙地可信何况那人给了自己三十枚铜钱呢
于是这个一无所知的农民,就在晌午后拿着这装满手指的盒子走向了裴纪堂营中。
嬴寒山对着盒子皱了皱眉,她对血腥的事物很少有所感。
作为一位实际意义上的杀生道女修,她没有大多数人会有的那种对骷髅或者血液所有的天生恐惧感。
这种恐惧源于对死亡的不安,而杀生道者的本能超越了这种恐惧。
她询问地抬头看着周围的同伴,试图从他们口中找到一些解释,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用眼光暗示她低下头去再看。
于是她又低下头去。
盒子里的手指已经开始分解,血块变得漆黑,嬴寒山意识到在它们之间散布着些小物件。
这些物件很难分辨,或许有一块割下的袖口,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两枚紧紧相连的贝壳,这些细碎的,不值钱的,生活化的小玩意堆在一起,被血染成暗褐色。
一股反酸的郁气涌上嬴寒山的喉咙,她的胃在这一刻收缩绞紧。
“不是吧。”她听到自己喃喃自语。
“是白门那边的乡里。”杜泽说。
世界上最残酷的计数工作就是数尸体。
或许数敌军尸体时会好一些,数字转化为战功的兴奋可以掩盖住其他的一切。
数自己人尸体时也没那么难过,至少在最开始的那个瞬间,可以把自己的同袍当做数字,不考虑他们是活人,只考虑我们的队伍损失了多少,我们是胜了还是败了。
但现在没人能把这一盒子手指当做数字。
它们大多数弯曲着,是被砍下后的肌肉痉挛,这意味着它们是从活生生的人体上被斩下来的。
这不单单是挑衅,更是威胁寄来盒子的人在威胁这个军队中的一些人,你们的家人活着,在我手中,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他们的生死。
有明显是女性的手指上还染着蔻红色,可能是紫茉莉或者是凤仙花染上去的,有手指黝黑,皮肤松散,也有手指细而白皙,或许在几天前还牵着爷娘的衣襟。
嬴寒山觉得自己头皮发炸,这时候她应该尖叫,应该呕吐,应该开始尖锐地咒骂。
可肾上腺素升高的瞬间她冷静下来,在有点重影的视野里望向杜泽的脸。
他没有尖叫,没有呕吐,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默着,除去肩膀上压抑着的细微震颤。
血液骤然涌上头顶又骤然冷却的感觉让她站立不稳,嬴寒山用力阖上眼睛又睁开,她明白了,现在她是没资格情绪激动的。
这个军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诅咒,嚎叫,哭泣,哪怕在这里的不是一盒手指而是他们之中谁的头颅或者尸体,余下的人也只能绷紧面皮继续做手中的事情。
他们是这个军队的核心,是所有军士的神,任何时候都不能崩溃。
嬴寒山默默关上了那个匣子,退向一侧的帐壁,现在她很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但她还是站直了。
“如果去白门乡里的和奇袭淡河的是同一批人,”她说,“那他们来不及在这时候赶到淡河。在淡河外截击他们,这是最好的。”
站在她身侧的苌濯侧过脸来,他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扶一下她。
嬴寒山没有把目光分给他,她笔直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把自己也变成一块磐石。但在垂落的袖子下,她无声无息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真的需要一个支撑点,否则她恐怕自己盛在这具躯壳里的魂魄会被晃碎。
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林孖还在那里,他看起来平静了些,一动不动地蜷曲着后背坐着。
杜泽先出去了,他过去抱住他,用力拍了两下他的后背,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抬起头,大跨步地从这个叫他阿兄的青年身边离开,走时昂着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嬴寒山也过去了。
林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脖颈僵直,转动时好像要咔咔地发出响声。
那对清澈的,像是一只亚成花豹一样的眼睛看着她,瞳孔放得很大。
姨妈。他哑声哑气地说。
“嗯。”嬴寒山在他身边坐下,张开手。林孖立刻抱住了她,把头低下去。
他整个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听到他断续地,急促地呼吸,然后变成呜咽,最后变成号哭。
姨妈,姨妈,他其实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或许是哽咽堵住了喉咙,或许是脑袋里的语句一片一片地炸开,分不清哪一个应该先从嘴里倒出来。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突然从所有人的林阿兄,战场上最骁勇最狡黠的领袖变回一个半大孩子,他想说他的爷娘,他想说这一次出去本来是要博得声名衣锦还乡,他想说其实他的那些军营里的兄弟姊妹还不知道这盒手指的事情。
我怎么跟他们说,林孖想,我怎么跟他们说啊。
是我把他们从家乡里叫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信任我,敬重我,我说我们是要为白门人扬名的。
可如果没有白门人了呢,如果没有他们的爷娘家人等着他们衣锦还乡了呢
他说不出来,他只能像是只野兽一样哀叫着。
嬴寒山就这么抱着她,好像她真的是他的某个长辈,直到他哭得哑了声,才慢慢松开他,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直。
“林孖,哭够了吗。”
林孖恶狠狠地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坐直了。
“人还没死,”她说,“他们还在这个人手里,白门乡还在。你可以在这哭,我陪你一起,所有人都可以陪你一起。但时间不够了,在这多坐一会救他们的时间就少一点。”
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抓紧“你信不信我”
林孖很用力地点头,他把牙咬在一起,腮因为这个动作而有点鼓起来。
“那好,你现在站起来,和我一起去找其他白麟军,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然后我们带着他们去救你们的家里人,把那些敢对我们家里人动手的人按死在水里。”
她伸手擦了擦他的脸。
“宿主觉得自己能成功吗。”在这个档口,她听到系统的声音。
嬴寒山很轻地笑了一下,她紧紧咬着牙齿,直到尝到一点血腥味
昨夜里下了一场霜,把水边的叶子冻得有些发脆。当船从它们边缘行过时,这些叶子就发出铃铃铛铛的声响。
田恬在主船上向下望着,水面照出他的一点影子。
他生得很好,担得起一句姿容甚美,那副并不很高大的骨架和略微有些高的额头暗示着他的南方血统,但他说话全然是北方的腔调。
亲兵站在他身后,谨慎地打量着自己这位主将的背影,那张脸上总是带笑的,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但在他身边待得足够久的人才知道,他极少真正地笑。
他们宁可他不要笑起来。
就在几天前,他刚刚看到过田恬的笑容。那位年轻的将领坐在白门湾海滩边的礁石上,脚下生满了藤壶的水洼已经变成浅浅的红色,一具尸首面朝下倒伏在那里面。
田恬用脚蹬着它的肩膀,把它一下一下地踩进水里,像是一个孩子在踢一件玩具,当他抬起头来时,那张脸上也是如同孩童一样的笑容。
活着抓住了多少人他近乎是快活地问。
“把他们的手指砍下来,找个盒子包起来给那群白门军送过去,对,包好,包好,一定别丢了。”
这么说着田恬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畅快,像是刚刚有人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海风吹在他脸上,吹开散下来的一缕鬓发。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站在近前的亲兵。
不好玩吗,你怎么不笑呢。他问。
于是这个亲兵也只能挣扎着,扭曲地微笑起来。
站在船上的田恬回过头了,谢天谢地,他现在没有在笑。但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在初晓的天幕下像是一对凶兆的星星。
他用手托着远处的水面,那里正有一点影子浮现。
他仿佛是托着一只草虫一样,展示地向自己的亲卫指了指那抹影子。
那群人来了。他轻柔地说。
“太好了,他们来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