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都可以吗

    这个问题,发觉自己重活一世后,姜锦也曾扪心自问。

    回首前世,她对裴临此人并没有什么恶感,爱也好恨也罢,似乎都在漫长的等候中模糊了。

    就像被雨水洇湿的墨迹,再也看不真切。

    她没有兴趣重拾过往的碎片,就让怀念止于怀念吧。

    姜锦心想,或许她的心思正如裴临所说,只要不是他,都可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姜锦眉梢微动,没有直接回答“明知前头是悬崖峭壁,何苦继续当然要换条路再走。”

    世族之间尚有泾渭分明的三六九等,士庶之间更是相隔鸿沟天堑,她姜锦改变不了,他裴临也改变不了。

    姜锦相信,裴临的感受只会比她更真切。

    裴临生在裴氏东眷,父亲裴肃,官至冀州刺史,母亲崔氏玉滢,未出阁时便有才名。

    原该是个完满的、足以惹人歆羨的出身。

    可惜的是,世族有时就像件华贵的旧氅衣,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里爬满了虱子。

    崔氏玉滢孕中,被丈夫裴肃发现了一件旧事她曾与借宿在崔家的一学子有过匪浅的交集,婚后,两人也曾见过寥寥几面。

    裴肃多疑,疑心妻子与人私通,但一来并无确凿证据,二来没有哪个男人会主动把这种事情往自己身上包揽,是以无法声张。

    但猜疑之下,裴肃使了些手段,不打算让这个血统存疑的孩子来到人间。

    尽管崔玉滢对丈夫早有提防,却还是着了道,最终早产,身体亏空,在裴临周岁时便撒手人寰。她担心裴肃再对襁褓中的孩子下手,费尽心机留下了一些势力来保护幼子。

    然而外嫁女手里的资源实在有限,裴肃若想再对孩子动手,还是有机会的。

    让裴肃没再下手的原因,当然不是什么父子情深、舐犊之情。

    而是因为他身体抱恙,不能再行人道。

    世族内的争斗屡见不鲜,若没有子息,待裴肃退仕后也不过是被人蚕食干净的命运。

    所以他一面寻医问药,一面借着妻子的死,演起了深情不二的戏码,好掩饰再无孩子出生这件事情。

    直到这两年,或许真的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裴肃的一房妾室有孕,生出个小儿来。他终于压抑不住多年积郁,决定除掉已然长成的裴临,为幼子铺路。

    这也是为什么裴临会流落到这里来。

    彼此间乌七八糟的琐事,姜锦身为裴临的妻子,自然都是清楚的。

    前世,裴临尚还年轻气盛,经历过这些之后,他更想摆脱世族的阴影和父亲的控制,靠自己立一番功业。

    然而事实并不能尽遂人愿。

    自十数年前那场大乱后,天下已然成了一锅粥,群雄割治,朝廷实际能管辖的地方渐弱,与此同时,朝中却仍尽皆由各世家把控,莫说寒门,小些的世族也极难再出头。

    裴临

    和姜锦起于微时,一路打拼,投奔过割据一方的枭雄,也曾收拢义士抗击南下的突厥。

    可最后,裴临能坐稳河朔的交椅,有他自己的本事在,更离不开的,却是在他出头之后裴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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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人支持便要受人挟制,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裴临真正掌握兵权之后,他也一直在步步谋划,摆脱制辖,打破如此格局。

    也不知在她身故后,他有没有完成他的宏愿

    姜锦轻笑。

    她旋即便又暗自叮嘱自己,她实在是没有必要心疼他的出身不顺,毕竟再如何,也比她这个到死都不知自己亲生父母的孤女要好太多了。

    或许这辈子,她也有机会寻到自己的身世。

    姜锦敛眸,掩去瞳中明灭的火光。

    与裴临重遇的这半日间,情绪比她之前一个月的波动还大。

    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预兆。

    姜锦没再多言,她微收下颌,把油灯挑亮了些,便低头继续料理裴临身上的伤处。

    光与影交界分明,裴临的轮廓大半隐没在暗色中。

    他眉目不动、神情晦暗,幽深的眼瞳却始终无法从姜锦的身上挪开。

    在那句签文点明姜锦身份的瞬间,裴临心底闪现过许多关于她的不同可能。

    她或许会愤慨,或许会觉得不值,总之,应该愤怒地对待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

    可听到姜锦平静出言的时候,万军丛中依旧八风不动的裴临,一时竟有些茫然。

    她无有怨怼,亦无甚波澜,仿佛真的只是怀念一个再也见不到了的、平平无奇的故人。

    又像是面对一盘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忙活许久,屋外雨已经停了,姜锦不知裴临心中所想,她原本郁结的心思倒是已经烟消云散。

    姜锦心平气和地道“多谢崔公子愿意听我多嘴。这几日且安心养伤,不着急离开。”

    喉咙就像堵着一团湿答答的棉絮,哽得裴临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该如何措辞,又该用何种语气与她对话,才在缓缓开口道“姜娘子,就这么急着下逐客令”

    姜锦没事人般笑笑,左右她现在市侩得很,算得清楚些才正常。

    于是她毫不遮掩道“崔公子,你现在可是个大麻烦,如若追兵找来,连我脑袋一块砍了可怎么办再者我云英未嫁,若被人发现屋里藏了个男人,终归不好。”

    云英未嫁。

    裴临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神色莫明。

    姜锦没在意,她敷衍地叉手一礼,便带上门转身出去了。

    折腾了一宿,天色本已渐亮,姜锦才来得及去换下满是血的衣裳,便听得有人叩响了篱门。

    是隔壁的七婶家来找她帮忙补漏。

    姜锦一口答应下来。这村子本就是陈姓人的村落,她一个人想要安稳些住着,自然不能拒绝这种小事上

    帮忙。

    老猎户姜游是个奇怪的鳏夫,使得一手好弓箭,打猎、把脉抓药、修瓦砌墙甚至文墨他也是通的。姜锦跟在这便宜爹身边,学了不少东西。

    瓦匠活便是其一。

    陈七婶牵起姜锦的手臂,刚要带她回家去,鼻子忽然就耸动了两下,她张望了一圈,狐疑道“奇怪,怎么有血腥气,可是昨儿打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姜锦心道,那可不得了,打了个大麻烦回来。

    好在下了雨,雨水足以冲刷掉大部分的气味。

    姜锦说出了一早就想好的说辞,顺手放下菜刀,“没呢,下雨没什么收获,可能是昨天杀的兔子,血腥气还没散。”

    陈七婶当然没起疑,姜锦说完,神情倒是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

    啊倒搞得像她在金屋藏娇一般。

    姜锦身量高,前世在长安贵女里差不多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她三步两步就爬上梯子,凑上房檐。

    她状似不经意地打听道“昨夜风雨声大,我听到外面轰隆作响,就像是有野兽从坡上滚下去了一般。”

    陈七婶讶然,随即压死了声音,道“哟,你听到的可不一定是野兽的声音呢”

    姜锦故作惊讶,反问道“什么”

    “一早,里长家的儿媳妇跑出来,团团转地找人,你猜找的是谁”

    陈七婶自问自答,“找她那夜不归宿的夫君呢最后找是找到了,就是人跟丢了魂似的,叫了一路见鬼了。”

    丢了魂就好,姜锦心想,她从那么高把人扔下去,不死也得残。

    昨夜夜色昏暗,裴临又一身都是血,确实也很像鬼。

    很快就补好了漏,姜锦接过七婶递来的满盆子水,往房顶一泼。

    “这回没漏了,七婶。”

    陈七婶好心嘱咐“你可莫要把你昨夜听到动静的事情说出去,里长家难缠得很,你又是外姓人在此。”

    姜锦乖巧点头,丝毫不见昨夜冒着风雨把登徒子从山下丢下去时的心狠手辣,她柔声道“我会的,多谢您提点。”

    陈七婶又道“我煮高粱饭了,留下吃一口。”

    还有个大麻烦在家,姜锦拒绝了陈七婶的殷殷留饭,抱着她硬塞的胡麻饼,径直便往回走。

    两家本来离得就不远,尽管山路泥泞难行,姜锦很快也就回去了。

    小院内外静悄悄。

    姜锦觉得有些不对。

    她推开房门,却只见一室空荡。

    本该在床上养伤的裴临,不见了。

    姜锦一愣。

    他竟是不告而别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