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涟看出她的异样,“姑娘怎么了”
谢晚苏勉力微笑,“没、没什么。”
她复又道“法师,可有破解之法”
佛家讲顺应天命,故鲜少会有人在求完签后问他化解之道。
宋涟“姻缘天定,又何来破解之谈”
谢晚苏不甘心“若前世之人并非今生心中所属,又当如何”
宋涟被她搞糊涂了,“前世之事何人知晓,又如何得知非今生心中所属”
这便譬如先有鸡还有先有蛋这个命题,绕来绕去自然是说不清楚的。
她难不成直接对宋涟说,我有前世记忆,我是重活一世的人,怕不是要让人当作疯子了。
遂只能作罢。
见她似是神游、默默不语,宋涟低叹。
“两眼皆虚幻,善恶一念间,烦恼总无边,因果皆是缘。”1
“施主若定要问求一法,那贫僧以为,不如忘忧。”
“忘忧。”
谢晚苏回过神来,默念了一遍。
是了,当下不能把握的,便还是虚妄,真真假假,无足考证,把握住能把握的,便足够了。
“法师之言,醍醐灌顶,让小女子受益。”
谢晚苏渐渐平复下心绪,她朝立在门下的锦芳招了招手,示意她将今日准备好的礼物呈上。
锦芳捧出一匣锦盒,置于桌前,打开螺钿盒盖,满满一斛玉珠、流光溢彩。
“出家人不持金钱戒。”
宋涟赶忙推却。
谢晚苏却道“小女子倾慕法师高妙佛音,望时常受教,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法师莫要推却。”
谢晚苏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便是要时不时来登门造访,与他结交,而这一斛玉珠,便是结缘之礼。
宋涟却道“姑娘言重了,传播佛法教义,本就是出家人本分,谈何酬谢。”
谢晚苏早有预料,索性不与他再推,道“既如此,那法师不如看看此画,如何”
说罢,便让锦芳取画展轴,示于人前。
“此丹青乃吾亲手临绘,赠与法师,聊表心意。”
这幅画对宋涟来说,属实是投其所好了。
上一世,她便见过他在御书房中,对着此画原作驻足凝神,感慨不已,后来听人方才得知,那是他先师的绝笔。
眼下,她送的虽是摹本,却也足以让他慰藉良多了。
果不其然,宋涟在瞧见画时,便牵动了心神。
“施主所临的,乃是前朝太傅王守德的,空山新雨图。”
他抬眸,认真打量起谢晚苏来。
“施主是”
纱窗漏影,碎光轻动,少女华裙玉钗,明艳灼灼,笑时眸色熠熠,宛若秋水横流,墨鬓花颜、朱唇皓齿,昳丽自不可言。
“小女姓谢,名晚苏,乃是当朝兵部尚书谢堰远之女。”
宋涟顿了一息,顷刻单手持掌,躬身鞠礼。
“原是谢国公之女,失敬。”
谢晚苏笑道“不敢当,小女一心向佛,往后,恐有劳法师多多提点。”
宋涟“谈何劳谢,此分内之事。”
“法师。”
谢晚苏冷不丁低唤了一声。
宋涟还未反应,身前少女倏尔欺身靠近两步,在他身侧悄悄递话,颇是神秘。
“不如法师收我做个闭门弟子,如何”
说罢,还不忘福身作礼,双手交叠,冲他俏生生唤了一声
“师父,请受弟子一拜。”
宋涟微怔,鼻尖已闻得一缕幽兰暗香,侧眸垂望,只见少女长睫扑朔,容色璨丽如红药初绽,她狡黠冲他眨了一眨眼睛,杏眸潋滟生辉,直撞入人心底。
宋涟连忙退后两步,垂眸婉拒
“谢姑娘过谦了。”
“谢姑娘天之骄女,灿若明珠,贫僧何德何能收你为徒。”
“不过,往后姑娘大可来问习佛法,贫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涟的拒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谢晚苏不再强求,本着来日方长,定有转圜之机,便颔首应
“好,那便多谢法师了。”
说罢,含笑一福礼,领着丫鬟转身去了。
佛堂再次恢复了寂静,唯有黄铜香鼎的青烟在细细飘腾。
桌案上,丹青犹在,用彩古朴,墨色流淌、恬淡雅趣,描摹者功力可见一斑。
宋涟抬眸,倩影渐离,蓦地,眼前恍惚变得混沌起来。
阖上眸子,脑中竟渐渐涌现一些零碎的画面,宛如旧日岁月的重现。
巍峨庄严的宫殿下,日光浓烈,鎏金满地。
隐隐绰绰间,身着天丝凤袍,头戴紫金凤冠的女子,正缓步而来,清丽绝伦,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
她朱唇轻启,耳边东珠缀缀。
“宋大人,请留步。”
宋涟伫步,看向她,“不知娘娘,有何事指教”
女子向前迈进一步,俯身轻凑,衣料摩挲间,与他广袖交叠,玉指纤软,悄递给他一封密信。
四目相撞,她冲他微笑,面若桃李,明眸潋水,如微醺之态。
“宋大人可曾想过,跟本宫一条心”
画面戛然而止。
铜炉前,宋涟手中佛珠轻轻晃了一晃。
仅一道木墙之隔,佛堂后室。
轩窗之下,水墨绢丝屏风掩映着对坐手谈的两道身影。
一道白衣胜雪、如璋如圭。
一道绯袍似锦、明烈张扬。
二人对弈之时,亦将前堂的动静尽收耳底。
其间,白袍男子在听到前堂女子脱口而出的“倾慕”二字时。
指尖棋子倏然不稳,生生脱了手,啪嗒一声砸落在紫檀棋盘之上。
对面,绯袍男子抬起桃花目,眉眼含笑,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表兄,你这是怎得了”
见对面不语,他将手中棋子掷入祺盒,翘起二郎腿,顽劣一笑。
“看来这棋表兄是没心思下了”
对面依旧不语,面色略略沉下来。
他竖耳又听了前堂半晌,突然唰得一下摇开了手中折扇,满面狐疑。
“表兄,你说那谢家女,莫不会真想不开,心慕宋涟这等的出家人吧”
否则,她怎会如此示好宋涟,对他这等献殷勤
叶辰是知道萧珹安的筹谋的,亦知他有心借谢晚苏拉拢谢家这棵大树。
故他忍不住去瞧萧珹安的脸色。
果不其然,萧珹安面上阴霾尽显。
他偏偏还在火上浇油
“表兄别灰心,这女人嘛,最是善变,待她哪日发觉那和尚全无半点人情,油盐不进,便会知难而退了。”
萧珹安眸底愈发沉冷。
“你就这般笃定,她倾慕宋涟”
叶辰打了个哆嗦,卖乖起来,“表兄,我这不也是推测嘛”
“你的推测,向来不准。”
萧珹安豁然起身,拂袖而去。
大雄宝殿外,两方鎏金铜鼎,香火不绝,石阶之下,两株菩提高大繁茂、郁郁葱葱,引得往来香客悬牌许愿。
谢晚苏今日亦请了福牌,准备亲自挂到菩提树上。
为了挂的高些,显目些,她特向寺中僧人借了杌子,踩着往上够。
“这里如何”
谢晚苏攀着一处枝丫,摇摇晃晃将手中福牌伸过去。
她本等着锦芳的回应。
却蓦然听得一声男子嗓音,如澧泉般淙淙流过。
“嗯,此处正好。”
那嗓音熟稔异常,仿若刻在骨子里,让谢晚苏心头猛然一跳。
她回眸,瞧清那人颜容,更是吓得重心不稳,手中福牌脱出,从凳上摔了下去。
“小心。”
好在一只手及时将她托扶,才免于摔落在地。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松香,她整个人直挺挺靠在萧珹安怀中,纤腰被他的手臂圈护着,左肩头亦搭了他的一只手掌,衣料相碰,亲近异常。
谢晚苏回过神来,双手并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垂首敛衽行了一礼。
“晋王殿下。”
萧珹安瞧着她。
一席皎皎华裙下,清丽脱俗宛如新月一般。
果真不凡,微微顿首,心中却陡生一股异样。
方才,他的手不经意搭上谢晚苏肩头那一瞬,不知为何,竟有一股火热的酥麻感,滚烫灼热,涌淌而过。
实在是古怪。
谢晚苏察觉到萧珹安略带审视的目光,突觉左肩处衣衫凌乱,竟无意裸露了半片雪肌,连同那殷红的蝶样印记,也暴露了出来
一时窘迫,她急忙伸手将肩头衣褶抚平,又顺带理了理前襟,这才平复了心神。
“姑娘”
不远处,锦芳匆匆赶来,她方才瞧见谢晚苏险些跌倒,这才飞也似的奔回来,眼下更是自责不已。
“姑娘可有碍”
“都是我不好,方才那小师父同我招手,便离开了几步,不料竟险些让姑娘摔了。”
“多亏了晋王殿下。”
锦芳转向萧珹安,行礼拜谢道“多谢晋王殿下出手相助。”
萧珹安淡淡“凑巧而已。”
锦芳退到谢晚苏身后,不再言语。
谢晚苏直直对上萧珹安,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萧珹安也并未就此离去,反而前来搭话。
“谢姑娘今日,亦是来上香的”
谢晚苏硬着头皮答话,“是,听闻永嘉寺香火很灵,故特来一拜。”
萧珹安神色淡然依旧,却是没来由道了一句。
“不是特地来寻人的”
谢晚苏一怔。
莫非他方才瞧见自己去后院寻宋涟了
一时辨不清他话里的深意。
但还是依礼回了。
“玄极法师佛法深妙,普度众生,禅室中亦有灵签可求,京中人人向往,故来此向法师问法求缘。”
谢晚苏尽量把话说得圆融妥当,却还是没能阻住萧珹安的追问。
“既是求缘,可问出什么了”
谢晚苏一时哽住,世人皆赞萧珹安有理有度,可他眼下对她如此堂而皇之大肆追问,未免太没分寸了。
“此事”
她顿了顿,旋即微微福身、略一施礼,“还恕无可奉告。”
萧珹安微微翘起唇角,面上神情难辨。
“好一个无可奉告。”
谢晚苏此刻只想逃离,随意寻了个由头便要溜。
“殿下,臣女家中还有旁的事,今日就先行一步了,望殿下容量。”
说罢,领了锦芳便要匆匆离去。
萧珹安哪会那么轻易遂她的愿,她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他朗声唤住。
“谢姑娘留步。”
谢晚苏不得已只好顿住脚步。
萧珹安踱步而来,停在她跟前,深深望了她一眼,说道
“家中有事,便连福牌都不要了”
他向她俯身,伸手,掌心摊开,将方才她掉落的福牌奉上。
谢晚苏低垂着眼眸,只觉一时进退两难。
方才明明还在系福牌,此刻偏又推说家中有事,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萧珹安的嗓音清润非常,明明是谦儒雅致的君子模样,却无端让人感到脊背寒凉。
他长眸漆清,始终注视着她。
“吾不解,何故谢姑娘每每见了吾,都急不可耐地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