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晋末长剑 > 第九十章 洗爵执盖
    十一月了,湖面其实已经冻了一层薄冰。

    船只行驶在上面,吱嘎吱嘎响。

    踏上湖心岛后,邵勋绕了一圈,仔细看着。

    “当殿中将军那会,可没来过这地方。”邵勋指了指明显翻修过的殿室,说道“魏文帝修九华台时,虽吴蜀尚在,然国势蒸蒸日上。今上重修九华台,却不知为何。”

    这话说得王衍等人倒不好接了。

    是啊,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修殿室,像样吗

    呃,好像先帝也修了广成宫,督造广成苑的材官将军

    “天子何在”邵勋进了正殿,让人搬来一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

    王衍、荀藩、刘暾、郑豫、荀组、庾珉等重臣脸上神色各异。

    良久之后,还是王衍站了出来,说道“天子已自昭阳殿出发,快到华林园了。今早朝会之时,天子还说要来天渊池踏雪寻梅,兴许会来这吧。”

    “如此甚好。”邵勋也不再多话,又问道“禁军将校何在”

    “除殿中将军苗愿外,老夫已着其率部出城操练。”王衍说道。

    “太尉有心了。”邵勋笑着点了点头。

    王衍叹了口气。

    这里人多,有些话他不方便问。

    但他也知道,邵勋早就对天子不满了,且积累了很长时间的怒气。

    这次停发粮草,虽事出有因,但他显然不想就这么算了,欲教训一番天子,免得以后再处处针对。

    至于教训到什么程度,却不得而知了,而这也正是王衍担心的部分邵勋不会什么话都对他说。

    众人就这么等着。

    蔡承让人煮了茶,端了过来。

    邵勋招呼众人一齐饮茶,暖暖身子。老登们一点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邵勋一直没让他们坐下

    这不是有没有坐具的问题。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什么时候如此自轻了

    这是下意识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啊。

    不对劲。

    远处传来脚步声。

    邵勋瞄了一眼,侍卫、宫人簇拥着天子乘舆走了过来。及近,在外围警戒的银枪军士卒将其拦下了,隐隐传来争吵声。

    但好像没有任何效果。

    银枪军的杀才们被邵勋带了十年,气质和禁军迥异,虽然天子带来的压力很大,但未得军令,那是一个人都不放行。

    王衍手里端着茶碗,似在啜饮,但目光一直看着争吵之处。

    荀氏兄弟低头叹息,不忍多看。

    刘暾、郑豫对视一眼,眉头紧皱。

    秦汉以来,虽然天子的威望是越来越低了,但何至于此

    好在争吵很快便结束了。

    天子下了乘舆,在数名宫人的簇拥下,东张西望一番,好像真的在踏雪寻梅,然后“恰好”看见了邵勋及王衍等人,于是“欣然”走了过来。

    邵勋的屁股终于离开了胡床,对着天子躬身行礼“臣邵勋拜见陛下。”

    “臣王衍”众臣亦纷纷行礼。

    “众卿无需多礼。”司马炽双手虚扶道。

    蔡承搬来了胡床,放在邵勋对面。

    司马炽犹豫了一下。

    本不想坐的,但站着好像更不是回事,于是捏着鼻子坐了下来,道“邵卿破匈奴,救危城,实为”

    “陛下”邵勋将茶碗顿在案几之上,打断了天子的话。

    王衍等人心中一跳。

    这般无礼的一顿,仿佛顿在了他们心上,让人心惊肉跳。

    司马炽眼中冒火,脸上青气一闪。

    今日被强迫着来天渊池“踏雪寻梅”,本就让他觉得万分羞辱了。偏偏此人还无礼至极,打断他的话,这是丝毫不想掩饰了吗

    旋即又有些惶恐。

    如果邵勋不想掩饰了,那么作为天子的他是什么下场这

    “陛下头戴通天冠,腰悬白玉玺,着十二章冕服,口含天宪,君临天下,此固天子之威也。”邵勋站了起来,当着朝臣、天子的面,倒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踱着,一边走,一边说道“可若天下分崩,人心离散,有勤王之师却不发兵,有赡京之粮却不挽输,自委属吏,任用私人,坐视洛阳陷于敌手,以逞己之私欲,则天威尽丧矣。”

    司马炽的脸瞬间充血。

    有些事情大家都懂,但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可就很难听了。

    “新安之战,王师败绩。若匈奴自河内南下,威逼洛阳,则君臣尽为贼所擒矣。”

    “比至平阳,刘聪可会顾念往日之谊陛下妻孥可得保全若遭贼人羞辱,陛下又能怎样”

    几句话问下来,司马炽的脸已经红得无以复加。

    他有心斥责两句,但对上邵勋的目光时,勇气瞬间消散于无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臣在河北力战,禁中却停发粮草。”邵勋继续说道“若不幸战败,全军覆没,陛下不妨想想,左近可还有勤王之师”

    “陛下头上通天之冠,腰间白玉之玺,可还能戴得”

    “依臣看来,行酒洗爵、更衣执盖之事,怕是不远。”

    “住口”司马炽猛然起身,怒视邵勋,道“你你”

    实在太难听了王衍等人尽皆失色。

    为刘聪倒酒、洗杯子,如厕时拿着马桶盖普通人干这些事,都非常低贱了,一般是地位较低的奴仆,天子干这事简直难以想象。

    邵勋看着司马炽破防的样子,摇头失笑,道“陛下好好想想吧,臣言尽于此。”

    说完,又看向王衍、荀藩等人,道“诸公皆天下英才,刘聪是何秉性,想必多有耳闻吧朝堂大事,皆赖诸君也。”

    说完,长叹了口气,走了。

    他走后,散布在天渊池附近的银枪军甲士口令声四起,陆陆续续集合起来,列队离去。

    即便邵勋走了,他们仍然一丝不苟,身披铠甲,手执长枪,认真甩手甩脚,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嘭”天子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茶水四溅。

    见到重臣们都没反应,冷笑两声,转身离去。

    宫人连忙跟上,为天子张伞。

    司马炽一把推开,乘舆也不坐了,就怒气冲冲地在前头走着。

    雪越来越大,司马炽的火气也越来越大。

    今天这是羞辱吧赤裸裸的羞辱吧

    大晋朝数十年,可有臣子如此羞辱君上

    他越想越气,差点摔了個趔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待至华林园时,却见皇后梁兰璧拿了件皮裘,在雪地中张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

    “陛下”见到司马炽时,梁兰璧擦了擦眼泪,举着伞走了过去,道“还请保重龙体。”

    听到“保重龙体”几个字,司马炽像是被黄蜂蛰了一样,差点跳了起来。

    只见他双眼赤红,一把推开了皇后,闪身离去。

    皇后跌坐在雪地中,又慌忙起身,追到司马炽身后,道“陛下切勿动怒,怒则伤身。”

    “用你来可怜朕”司马炽脑子里满是“洗爵执盖”之类的念头,憋屈得无以复加,于是把火发到了皇后身上。

    “陛下”梁兰璧泪眼婆娑,急道“陛下在藩时,妾便嫁入府中。多年来,不求多显贵,唯愿陛下安康,举家和睦而已。天下分崩离析至此,非人力所能挽回,陛下又何必为此动怒,伤及龙体呢便是陛下陛下妾亦愿一直陪侍身畔,此生不悔。”

    司马炽又发出了标志性的冷笑,道“邵勋欲让朕行酒洗爵,更衣执盖,到了那时候,你便是贵为皇后,又如何自保”

    “陈公素有分寸,断不至于此。”梁兰璧劝道。

    “你怎知道”

    “妾素来与许昌庾夫人相善,或可求情。”

    梁兰璧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更让司马炽暴怒,只听他斥道“先前朕问伱,你还百般抵赖。庾文君有凤格,邵勋有反意,难怪他们凑在一起。你是不是与庾文君私下书信往来了早早给自己找后路,好啊,好得很。”

    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梁兰璧如遭雷击,呆住了,继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她软软地跪坐在雪地里,眼中满是绝望和不可思议。

    找后路她凄凉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宫人连忙将她扶起。

    她像个木偶一样,任凭宫人搀扶着,浑浑噩噩地上了乘舆。

    那边司马炽已经消失在了风雪中。

    不过被冷风一吹,他倒有些冷静下来了。

    这一冷静,人就有点后怕。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颓然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邵勋,确实已经成了气候,他压根没法动他,甚至还要讨好他。

    或许,只能等邵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说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