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秦昭话音刚落, 身后便传来吏者揖礼带起的衣物摩擦声,直到他悄无声息地退场。
不得不说, 尽管无人在意, 吏者的礼数依旧十分周全。不愧是被世家贵族选来接洽的,挑不出错。
秦昭未曾转过身去见一见吏者。反正就算见了人、即使能在记忆里把人找出来也无甚用处,都是过后就交集近无的人。
她很清楚地知道, 今天没有身后这人,还会有另一个人代替他完成这场会谈。
确切说不是会谈,而是通告和确认。
通告他们的行动将至, 确认她的立场究竟为何。
秦昭再次伸了个懒腰,盘旋头顶的那片风暴终于要降临。已经磨了许久的刀,不知亮出刀锋时, 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卫鞅的律法借着李悝法经的架构,已把秦律的蓝图涂了大半。斩首授爵制已初步拟定十七级爵位,配合先行的垦草令,即将面对老旧顽固的上层带来覆灭式打击
时至今日,秦国的遗老贵胄们的平和试探, 也是时候结束了。
麦子抽穗, 麦粒在阳光下日益饱满。在晴好的日间,秦麦一茬茬倒在司空署复现制造的推剪式人力收割机的刃口下。而后麦穗脱粒, 金黄堆叠成小山, 暴晒后入库封仓。
不只是麦,稷黍菽等丰年之获如同浪潮赶袭, 一层层扩散。从乡里到郡县, 再到城塞国都。
内吏署已经成为秦王宫里最忙碌的办公地点了,新税法实行,第一个丰年势必又是一大堆数值核算。
大多数宫中当值的官吏见到掌管钱财的内吏们都是要绕道走的, 生怕自个儿一不小心撞坏了这群日益疯魔的同僚那可是要被抓壮丁的,据说曾有人亲自下场“碰瓷”实验,结果走着进去被抬着出来。
长官景监曾以为手下多上三四人已是赘余,幸好垦草令下行整顿吏治时,他忙于清算历史遗留账目忘了这茬。不想政令一下,内吏署竟能忙到他恨不得上书国君,再给他把内吏下属数量翻上一番。
秦昭审阅那一个个象征着增产丰收的数字时,内心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
纸张和铅笔的出现,让她能画出许多农具的详细制造图纸。分发给司空署让人复制后再连同样品逐级扩散出去,新农具的推广应用也是构成这些数字的背后力量。
又是新的一季耕种循环,秦昭对未来越发充满希望这下可以从翻地耕犁起,肥田治盐碱,选种育苗,再结合已经删减完备的齐民要术深耕细作,全面将增产的每一个步骤贯彻落实了。
她笑了笑,一堆堆数字带来的不仅有晕眩还有满足。今年黔首垦荒的热情必全所未有的高昂。等来年她再审阅这些文书时,想必秦国离强盛能迈进一大步吧。
秦昭满怀希望的憧憬着。
秦国国运的拐点悄然闪现而出,它起于一个风平浪静的晨间,一声侍者的通报
秦君嬴渠梁召集众臣,就“变法”展开朝会大辩。
吩咐手下人取来准备已久的器物,秦昭慢慢向大殿拔步。参与辩论的正反两方的主角不是她,而卫鞅、杜挚和甘龙。
原本秦昭最多也和众多到场的内臣一样,成为“商鞅变法”拍板时的历史见证者。奈何即使时日良久,她也曾和既得利益集团接触过,这场辩论她就算想旁观,可能也没法旁观得轻松。
历史改变了,却也没变。
秦昭踏进朝会大殿,幸好她今天穿了件灰扑扑的曲裾,直接混进武将那一拨人占据的边角里毫无违和。
不多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下。待她回头一看,竟是孙膑和桑冉。
“呦,昭昭,抱着这一堆东西上殿,是又要来点震撼的东西”
“为何昭要来武将这边是近日受什么委屈了么”
“瞧你这说的,膑,还有谁能委屈她向来只有她委屈别人的份。”
熟悉的音容面貌,令人舒适的随性对话秦昭忽然发现,她似乎有好长时间没有和他们见面、在一起了。
不仅是忙于政务,还有“吵架疏远”的需要。秦昭下意识来到到武官阵地,可能是因为一切都能在今天画上句号,便不想再藏着掖着。
“昭如此,可有影响”
“无事,先生,就算有事,也没关系了。”
孙膑眼神软下来,在与她的对视中率先招架不住,移开了目光。
秦昭发现她似乎进入了某种触底反弹里,太久不曾站在和他如此近的距离,反而关于他的一切都看不够了。
但对桑冉,尽管有着故友重聚的喜悦,秦昭却没有这种特殊感觉。
有些奇怪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关于孙膑此人,对她有着非同的吸引力。
“昭昭,卫鞅的吃瘪局,你快些看啊。”
桑冉摆正她的头,强迫秦昭目视场中。好戏整解开序幕不久,卫鞅正被作为氏族代表的杜挚和甘龙围攻。
语言的剑锋避无可避,杜挚冲锋在前,默契配合甘龙时而提点的话,一时间竟压得卫鞅毫无开口的机会。
此情此景倒是让秦昭有些痛快。她愿称之为杜挚的高光时刻卫鞅竟然也有上不了嘴的时候。怪不得桑冉的愉悦是如此真切。
除了国君,殿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挂上了微笑看来卫鞅的人缘,真不是一般的有点差。
“昭昭,你说卫鞅孤军奋战,舌战群臣,胜率能有几何”
“桑冉,他若输了,我们的戏就白演咯。”
“那昭于我和冉同站此处,理应与原定的戏不搭吧”
“先生,你是在赶我走吗”
“膑无此意。”
眼见秦昭抱起手上的东西要走,孙膑压着声否定了她的猜测。
她得逞似的挪回身子抬头,就见桑冉一脸便秘的不妙神色。一思索便知,他的矛盾挣扎是为卫鞅,他的没眼看是为她和孙膑。
秦昭脸有些热,她想起桑冉那些个关于她和孙膑的调侃,恍惚发现自己竟不曾激烈摆正反对。
若她没有记错,孙膑似乎也没有特别否认过。
她有些愣神,一时间似有电流击中身体,酥麻又叫人呼吸困难。
“昭昭,那家伙不会真输吧”
看着场中越发因占优而显得万分神气的杜挚,桑冉不禁皱起眉头。
秦昭被这声呼唤,从自我世界中脱离出来。
依照卫鞅的性子,辩论开始的那一刻他早就该率先发言,以磅礴气势压的别人喘不过气才是常态。
胸有成竹的稳定和恃才傲物的急躁在卫鞅的身上重不冲突。看似被唇枪舌剑刺在殿中的卫鞅,秦昭一想到他们早就进行过的无数次关于律法的争辩,便开始怀疑这人在憋着啥大招。
要知道,这场辩论是嬴渠梁牵的头国君并不下场,像是手举着公正履行裁判的职责。
卫鞅看似一对多,不占优势,实则并不孤独。毕竟国君的立场不必明摆,从始至终都是向着他的。况且场下看戏之人,并非全都怀着恶意。
既要行新法,便要先压下上层的反对势头,毕竟舆论和理论的胜利,至少能让这些顽固派们闭上嘴巴。
杜挚松下气的那一刻,秦昭看到卫鞅抬起头来,眼中光芒正盛。她知道,他的反击要开始了。
杜挚拿出的例子注意被击溃,卫鞅甚至给他详细到用具体的律令做解释论起辩论,法家才是真正逻辑缜密、条理井然的诸子百家扛把子。
圣贤语录、俗语名言喷涌而出,况且看到卫鞅宏论层层递进、慷慨激昂,一时间攻守易势,被密集输出的人换成了杜挚与甘龙。
他说,犹豫不决不成事,优柔寡断难成功。
他说,贤者多遭非议,毋需在意。
他说,知真理者甚少,持真理笃行之人恒强。
他说,平庸之辈目视甚短,器小难容,乃成事之阻碍。
他说,小事可商,大事必独断。
他说,法与礼,其本质不在条文制度,而在治国利民。本质不改,条文制度可易。
别说杜挚和甘龙,秦昭都认为卫鞅这套逻辑无懈可击。他拿社会事实做总结,用历史经验做概括,瞬间把道德和知识的高地全占领了。
全场静默,大殿中还有卫鞅的铿锵壮语回响。
杜挚碰碰嘴皮,只勉强擦出几句无痛不痒的场面话。甘龙闭眼不语,心知卫鞅其语乃是国君坚定的变法之心,辩论已是一败涂地,变法已不可违,只能避其锋芒,蛰伏待机。
哄闹如蚊声,又徐徐而起。
杜挚环顾四周,不甘心被新法剜肉削骨,寻找着能助他翻身之人。那群神游的武将堆里,他忽然发现了仅存的希望敌人的敌人,可是友人。
“秦公乘,关于这新法,你有何见解呀”
杜挚分明看见,卫鞅的胜者狂气似被噎在喉间,他更兴奋了。
宫中当值的大小官吏谁人不知,这俩政见不合,每次吵起来都能把国君的殿顶给掀开。
“这辩法似乎不是您的主场呢,左司空,昭此时做发言不合适吧”
“没有不合适,我们都想听听秦公乘的意思这新法实行究竟妥不妥。”
秦昭将身上那堆东西一股脑交给桑冉,只身走到卫鞅面前。
“新法却有不妥之处。”
“如秦公乘所言,可是要反对新法”
杜挚在一旁心神激荡,甘龙瞧了眼秦昭的来处,更加决绝的闭上眼。
“我可不反新法”
杜挚的笑容僵在嘴边。
“我只反不合理的苛刻条律卫鞅,你有言本质不改,条文制度可易,你我皆为强秦,可愿与我来场约定”
秦昭伸出右手。
“五年之后,我必用事实,令你重修秦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