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贺知余再熟悉不过。
是以,他带人去伏击可能出现去救那几个小娘子的人。
当发现为首的那一个乃鞑靼使臣后,足以确信宣平侯贺显抓到的人便是鞑靼的人,且其中定有人身份不俗。那些人虽长相与大晋人更相似,但确非大晋人。
贺知余来凤央宫之前先去过临华殿复命。
纵然不知吕鸿说过些什么,却知此时的李妩晓得一些过去的事。
与先大皇子有关的事都不会多轻松。
李妩将先大皇子的孩子养在身边,当亲生女儿看待,他知先大皇子在李妩心中的份量。
贺知余这会儿有意同李妩提起鞑靼的人,既为让李妩转移一些注意力,也为提醒她,吕丞相所言未必是全部真相。吕家人做的这些事,吕丞相全然不知情吗恐怕是不大可能单单瞒住他一个人的。
吕丞相倘若知情,即便他的话不是假话,也不见得是全部真相。
一桩案子、一件事如果未知全貌,所知的那点儿真相,亦有可能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贺知余相信李妩明白这个道理。
然冲击之下,或许一时半会顾不上多想。
“人关在哪儿”
李妩的确明白贺知余的意思,问道。
“大理寺。”
贺知余转而牵起她的手,牵着她离开凤央宫地界,“微臣愿与殿下同往,听候殿下差遣。”
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六角琉璃宫灯。
贺知余一手提灯一手牵着李妩,才走出去几步,忽觉李妩停了下来。
他回头“怎么了”
李妩从贺知余掌中抽回手。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轻扯嘴角,对贺知余说“过来。”
贺知余静静看李妩几息时间,两步上前,在李妩有所动作之前,先一步将她揽入怀中。
四周未散去的宫人们连忙低下头。
手中提着一盏宫灯的贺知余只能单手抱李妩,却无碍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又阵阵冷风吹来,拂过李妩颊边的碎发。
她抬手反抱住贺知余,沉默中感受着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
“我不要驸马。”
李妩靠在贺知余的胸前,语气无波无澜说道。
贺知余听言,抬手轻抚她散落在后背柔顺的三千青丝“好。”
一个字,便是所有的答复,把话说尽了。
“不要驸马”几个字对贺知余而言,称得上一种警告。
是在警告他、提醒他,她不见得会给他名分,毕竟成为李妩的驸马才算得上有正经的名分。
但他如若在意这些,此前不会搬去长公主府。
何况,他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李妩身边根本没有别的男人。
李妩却在贺知余毫无犹豫给出答复之后将他推开。
微微仰头去看眼前的人,李妩伸手轻捏贺知余的下巴,眸中藏着笑“贺大人,以色侍人,色衰爱驰。”
“这又该如何是好”
贺知余认真应,“唯望殿下多予微臣几分爱怜,顾念往日情分了。”
李妩一面收回手一面回“可以考虑。”
“多谢殿下。”贺知余再次牵起李妩的手,与她并肩而行。
李妩与贺知余到大理寺时,大理寺已无骚乱,只里里外外仍有重兵把守。
他们是来见鞑靼人的,故而直接奔向了大理寺的监牢。
其实,当李妩冷静下来梳理过几遍各方的消息后,她已基本摸到当年她大皇兄之死的真相。从吕鸿拿出来的那些信笺中得知她父皇怀疑大皇兄非皇家血脉,不过其中一环,对她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此前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父皇匆匆定案。
只有确凿的证据摆在面前,她才敢信、才能信是她的父皇认为那并非自己的子嗣,故一心诛之。
在她眼里,这个理由自然荒唐可笑。
却无法否认足以要她大皇兄性命,连同大皇嫂也险些难以幸免。
李妩便记起另一桩事。
是与她的皇姑姑,清河大长公主有关的事情。
在她大皇兄未曾出事以前,曾接下过一纸来自于清河郡百姓的诉状。
百姓冒着风险感到京城诉苦被欺压、被鱼肉,她的大皇兄接下那一纸诉状,亲自负责审查。
清河郡是她皇姑姑的封地。
在那么个地方发生的事,能绕得过她这一位皇姑姑么
想来那时把人得罪才会招来祸患。
身为清河大长公主的她的皇姑姑,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条件,同样有动机。
而她的那位皇姑父恰是吕家人。
李妩随贺知余来大理寺,不指望从鞑靼的人口中撬出什么消息。
抑或该说,她不愿意为一点消息被拿捏。
只诚如李妩所想,当她同贺知余见到那几个被抓的小娘子,她们起初矢口否认与鞑靼有牵扯,更不承认她们其中有鞑靼皇室中的人。这般行径却不过无畏挣扎。
“不提是不是误会。”
李妩懒洋洋开口,以冷血之言打破她们幻想。
“即便是误会又如何我一个长公主,手里沾几条人命会怎么样”
“于我而言,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李妩说对她们这些话的时候,余光觑向身侧的贺知余。听见她这般话语的贺知余眉眼不动,格外镇静,甚至从旁附和“事关大晋安危,确不可有半分的懈怠,尤其鞑靼使臣竟闯入大牢想要救人,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从贺知余口中听见这种话,李妩觉得颇新鲜。
但想到他作为大理寺少卿又审过不少案子,面对犯人总不能也是在她面前那副样子,便了然了。
“此话在理。”
李妩一笑,望向几个小娘子其中的一人,“你觉得呢,元黎”
被唤作元黎的人控制不住有刹那的惊讶。
不意身份被堪破,反应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此番在劫难逃。
今日之前她坚信自己会赢。
未曾想输得一败涂地,变成插翅难逃的阶下囚,眼前之人不点破她身份,那么死的自也不会是鞑靼的三公主。
“平阳长公主,不知该不该对你说声恭喜。”
元黎眸光闪烁看得李妩半晌过后,释然一笑,“大约还是该恭喜你,为自己的大皇兄报了仇。”
“那我也恭喜你。”
李妩没有被元黎挑衅,弯唇道,“恭喜你,得幸为我大皇兄陪葬。”
话音落下,她转身往外走。
在她身后包括元黎这位鞑靼三公主在内的几人顷刻间相继殒命。
贺知余吩咐过几句,慢一步才去追李妩。
离开大理寺后,四下无人,他方才问“殿下如何认出那人真正身份”
“画像。”李妩回答贺知余道。
贺知余先记起此前李妩让他一起看过的画像,思索几息时间,复问“奚将军命人快马加鞭送了画像回来”
李妩偏过头看一看贺知余。
她笑道“贺大人不愧是新科状元郎。”
奚明仲去边关,一边排兵布阵防范鞑靼偷袭大晋边关,一边靠着线人与鞑靼的二皇子取得联系。鞑靼的皇室怎可能一片和乐融融自有人希望元黎这个把其他皇子风头抢尽的公主回不去。
鞑靼可以想着和大晋的大臣勾结,生出事端。
他们便也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鞑靼搅起血雨腥风。
不过这些皆是后话了。
目下,李妩只想回到长公主府沐浴。
李妩与贺知余离府后迟迟不归,清芷便迟迟不敢休息。
焦急等到他们回来,见两个人平平安安,她得到准备热水的吩咐,立刻喊上丫鬟婆子欢喜去办。
径自入得闺房,李妩在梳妆台前坐下来。
走到她身后的贺知余自觉取过妆奁里的象牙玉梳帮她梳头。
“殿下,热水准备好了。”
不到一刻钟时间,清芷已在外面恭敬禀报道。
贺知余停下梳头的动作,把玉梳放回妆奁里收好,继而俯下身。
他看着铜镜里属于李妩的那张艳丽面容,在李妩的耳边低语“我来服侍殿下沐浴。”
“准了。”
得李妩应允,贺知余站直身子,扶她起身,复又将她横抱起来走向浴间。
李妩手臂攀在贺知余身上,懒懒靠在他肩上。
在贺知余抱她迈步入浴间的同一刻,她凑过去亲了亲贺知余的嘴角。
贺知余微怔,抱住她的手臂收紧。
直到将李妩抱到木施前,贺知余放她下来,只未帮她宽衣,而是捧住她的脸,吻上她的唇。
不觉一室春光至天明。
皇宫内外一场混乱来得突然,平息也得迅速。
一夜过去,该拿下的人已一一擒获,从吕家的人到参与其中的大臣,无不成为阶下囚。
当京城出现异动时,李滢溪住的那座小宅院便被将士守护起来。
待在那座小宅院里消息不灵通,她难免着急,却晓得自己出去也帮不上任何忙,索性按捺住性子,安安分分。
但当本该躺在床榻上养伤的凌越带人赶来,李滢溪的情绪终究没控制住。
望见凌越被人扶进来,她又诧异又哭笑不得“你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自是得知京城骚乱、放心不下,特地赶过来。
李滢溪又一次领略到凌越的“傻”。
可当这傻与她有关而与她之外的人无关,她暗暗觉出几分的甜。
有凌越作陪待在这座小宅院,这个混乱的夜晚对于李滢溪便不那么难熬。于是,整夜未眠过后,终于在晨光熹微之际,她与凌越等来诸事尘埃落定的消息。
李滢溪当即回宫。
回宫途中,顺道先把凌越送回凌家。
被侍卫护送回到皇宫,李滢溪直奔凤央宫去见陆霜筠。
看见陆霜筠、李婉平安无事,也见到李妩无恙,她一颗心真正放回肚子里。
“皇嫂,皇姐。”
李滢溪放松下来走上前去。
婉婉才睡醒不久,洗漱过乖巧坐在绣墩上,李妩站在她的身后,正拿着玉梳为她梳头。听见李滢溪的声音后,她转过头朝李滢溪看过去一眼,随即眉眼弯弯,愉快同李滢溪打招呼“皇姑姑早。”
“婉婉早。”
李滢溪回应李婉一声,李妩也看向她,“昨夜可遇上什么事”
“不曾遇上什么事。”
摇摇头,李滢溪回答李妩,想一想,没有把凌越去寻她的这桩事说出口。
陆霜筠柔声道“云安无碍便好。”
“已是这个时辰,我这便让人去准备早膳,待会儿一起用膳。”
“皇嫂和云安一块吃罢。”
李妩帮婉婉梳好了头,将小姑娘从绣墩上抱下来,“贺大人尚在宫外等着我们,得先走一步。”
听见李妩口中提及“贺大人”,李婉顿时双眼一亮“爹爹”
她已经很多很多天没有见爹爹了
昨天夜里,贺知余过来凤央宫的时候,陆霜筠虽睡下了,但醒来便从大宫女口中得知李妩是与贺知余一道出宫去的。因而这会儿听见李妩的话,她不十分诧异。反而李滢溪听着李妩平静的话有些许的惊讶,只很快回过神来,由衷为李妩高兴。
李妩带李婉从凤央宫出来,准备回长公主府。
李滢溪送她们到廊下,折回殿内后,她问起陆霜筠昨日发生的事情。
陆霜筠斟酌着与李滢溪说得一些。
得知吕家人勾结鞑靼生事,李滢溪震惊不已“他们怎么敢”
然事实摆在眼前。
多么不可置信,也是事实如此。
李滢溪当下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之间,记起从前与吕雪莹的牵扯,不能不庆幸没有帮着她欺负自己皇姐。
哪怕吕雪莹看起来不像当真了解这许多的事。
只是
吕家犯下这等罪孽,吕家的夫人和娘子们,能逃过一死便算万幸了。
李滢溪没有问吕家人会被怎么处置。
但陪着陆霜筠用过早膳,她终是提及凌越昨夜去寻她之事。
陆霜筠不无惊讶。
凌越曾经对李妩穷追不舍,陆霜筠有所耳闻,如今
只很快记起当初她惦念起李滢溪的婚事,李妩隐约提及李滢溪或有意中人。那会儿,李妩没有明说,也未透露多少消息,现下从李滢溪口中得知这么一桩事情,陆霜筠后知后觉,李妩那个时候没有明说的那个人大约便是凌越了。
是以惊讶之余,陆霜筠又确信李滢溪与凌越之间不是一日两日有些纠葛。
此前有凌越为护李滢溪而受伤,昨夜那般危险危急的情况,凌越受着伤也赶去,事实便已分明。
陆霜筠觉察出李滢溪告诉自己此事带着些忐忑与不安。
是担心阿妩知道以后会多想么
“凌公子对你这般上心,云安又怎么看”陆霜筠温声询问道。
李滢溪低头,声若蚊呐“皇嫂,我觉得他挺好的。”
“你们若是两情相悦便再好不过。”
陆霜筠对李滢溪说,“不拘陛下或阿妩知晓此事,只会祝福你们二人。”
李滢溪微微一怔,下一瞬满面绯红。
而在听罢陆霜筠的话之后,她心下明了皇嫂告诉她,哪怕皇姐晓得,亦是不会怪罪的。
“皇嫂,我没有问过他。”
李滢溪轻声道,“且,如今我也有别的想做的事了,未必如何呢。”
陆霜筠莞尔中好奇问“云安想要做什么”
李滢溪抬眼去看陆霜筠,微微一笑。
离开凤央宫的李妩带着李婉乘软轿至宫门处。
待从软轿上下来,出得宫门,远远见贺知余一袭藏蓝色锦袍负手立在马车旁,正望着她们。
被李妩牵着的李婉看见贺知余以后,连忙朝着他挥舞起小胳膊。
贺知余阔步走到她们面前,将李婉抱起来了。
小姑娘心情很好,没有同贺知余计较他那么久没有去看他,喜滋滋在他脸上亲一口“爹爹”
贺知余弯唇,单手抱着李婉,腾出一只手来牵住李妩。
“回家吧。”
握住的手没有被抽走,贺知余嘴角微翘,对李婉也对李妩说道。
一场动乱导致朝堂内外的残局仍需时间方能彻底处理妥当。
期间,李妩带着人去清河郡请大长公主回京,但见到的是清河大长公主与驸马的尸首。
在李妩赶到之前,他们已齐齐服毒自尽。
京城的这场混乱与清河大长公主之事也传到王太后休养的行宫。
寝食不安的王太后命人去请李妩来。
李妩如约而至,先去看望过太皇太后方才去见王太后。
“这块玉佩是你大皇兄留下的。”
王太后坐在窗下罗汉床上,望着面前案几道。
李妩走过去,没有坐下,伸手将那枚笼罩在日光里的玉佩拾起。
这枚玉佩她认得,也是大皇兄与大皇嫂的定情之物,从前大皇兄日日都将它带在身边。
“母后心中歉疚么”
没有犹豫收起玉佩的李妩低声问王太后。
如是一个问题,王太后却无法回答。
直到吕家人谋逆作乱、清河大长公主自尽而亡,她才知自己当年被利用。
即便被利用,亦一样犯下大错。
王太后闭一闭眼睛,终没有回答李妩的问题。
“大皇兄教我习武、教我读书,在母后眼中却叫带我带坏了。本以为是因母后不喜我,而今始知,是母后不寻这样一个借口,只怕日夜难以安眠。”李妩看着王太后,沉声说,“母后是该歉疚,该一辈子歉疚,大皇兄尚在时,待您有若亲生母亲,待我、待皇兄更关怀备至,可母后想的却是要他的性命,是让他万劫不复。”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希望母后有事。”
李妩收好玉佩便转身离去,“母后当长命百岁,带着今日的歉疚,一直好好活下去。”
王太后良久才转过头去看李妩。
动作太慢,望见的不过她一个消失在门边的背影罢了。
直到李妩离开大半个时辰,王太后依旧维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又过得一些时日。
在李深不容任何人置喙的态度之下,先大皇子得以平冤昭雪,同先大皇子妃一起葬入皇陵。
李妩带李婉前去皇陵祭拜。
小姑娘万事不知,只听从李妩的话烧香叩首。
她们乘坐马车回京城的路上,全无征兆的,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李妩和李婉便踏着一路雪花回到京城,回到长公主府。
马车停在府外,李妩从马车上下来方去抱李婉,小姑娘反倒冲李妩挥一挥手中的一条红绸。
“娘乖乖的,不动。”
小姑娘语气异常认真对李妩说着,继而探过身子,伸长小胳膊,拿那条红绸布去蒙李妩的眼睛。
李妩虽不明所以,但表现得配合。
任由李婉帮她蒙上眼睛,又任由李婉牵着她入得府中,一路牵她回月漪阁。
到得月漪阁,李婉央着李妩把她抱起来。
李妩照做,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姑娘便认真而努力帮她解下这一路蒙住她眼睛的红绸布。
做完这件事的李婉冲着站在月漪阁外的贺知余挥舞两下手里的东西。
牢记爹爹交待的事且做得很好,她脸上不无得意。
眼前恢复明亮,李妩先看见不远处的贺知余。
旋即注意到月漪阁被装扮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大红绢花装点花厅,无一处不是喜气洋洋。
入得花厅,朝里望去。
当望见一扇窗户上贴着的“囍”字,李妩视线终于落在贺知余身上。
清芷悄然把李婉带下去了。
花厅里余下李妩与贺知余两个人在。
贺知余走到李妩身边,扳过她的身子彼此面对面。静默对视过片刻,贺知余看着李妩的一双眼睛,说“今日,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公主臣子,只你和我,天地为证,日月为鉴,祈愿永结同心,白头相守阿妩,你可愿意”
她不要驸马,那么便不要。
那便以这一场为世人所不知的婚礼作为见证。
李妩确实没有想到贺知余“串通”婉婉背着她弄这么一出。
她回望贺知余,环视一圈四周,轻唔一声“贺知余,我们去哪拜堂”
拜过天地,也算夫妻。
忐忑等待答复的贺知余只觉得时间从未如同此刻漫长。
待听清楚李妩的话,他眉眼刹那蕴满笑。
顾不上回答,贺知余兀自牵起李妩带她直奔喜堂。
好不容易光明正大握住她的手,绝对不能给她一丝一毫反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