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盛京,静平宫内殿。
周沛天身着月白底的石青起花八团袍,头上只一根莹润的羊脂玉宽发簪,身子清隽欣长,不必多加配饰,只是随意立在供奉的木案前,便已令人不敢直视,贵气难言。
案上的水晶塔里,供奉的是国安寺的镇寺之宝佛骨舍利,佛骨装在琉璃盅内,摆在高台,以藏红花奉养祈拜。
阵阵檀香之中,皇子殿下沉默无言,伫立许久,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便显得格外虔诚。
可进来的魏宁海却清楚,他伺候的这位殿下,早在许多年前,就与仁善虔诚毫不相干了。
“殿下。”魏宁海收敛心神,恭恭敬敬的将漆盘内的瓷瓶呈上。
瓶中装的自然就是宫中常备的平气丸。
原本这多半月里,殿下的头疾都痊愈一般,从不犯病了,最近这几日不知怎的,却反复起来,又吃起了这平气丸。
周沛天神色阴沉拿起瓷瓶,忽然对身旁的正奉茶的魏宁海开了口“明日就是万寿节。”
这话说的莫名,魏宁海有些心惊,小心应了一句是。
周沛天幽幽道“再不去把消息传给你背后的主子,就迟了。”
周沛天这话说的轻描淡写,落在魏宁海耳中,却叫他如遭雷劈一般手心一颤,温热的茶汤立时顺着手背浸湿了袖口。
刚泡的热茶,魏宁海被烫得不轻。
但魏总管此刻却压根顾不得这些,他的面如土色,冷汗涔涔“殿下,殿下明鉴,小人从没有做过背叛主子的事”
周沛天低眉看他,星眸之中似乎毫无温度,冷的令人心颤“你的主子原也不是我,倒也不必与我分辨。”
“小人从没有背叛殿下求殿下”
魏宁海跪伏于地,虽还在分辨求肯,但面容惨白,身若抖筛,已是胆虚了。
魏宁海没料到,殿下竟早已清楚他的来历。
魏宁海十岁就进了静平宫了,那时,的确有宫中的少监总管给魏宁海留了一条路子,提点他,若是在二皇子宫里发现了什么隐秘,顺着这路子传出来,自有你的好。
魏宁海那时才第一次知道,能伺候陛下的少监爷爷偷偷认他这个干孙子,并不单单是因为他运气好。
但魏宁海那时就没打算挣这份前途,他天生胆子小,不敢干。
再往后,他在静平宫里受人前辈排挤欺负,大冬日失足跌进了冰池子没人肯理,是当时的小殿下瞧见了,吩咐将他拽上来,又给他赏了热汤热药。
自那之后,便是机缘巧合,殿下随手指了殿内洒扫的他一步登天、贴身服侍。
即便当时的小殿下已是脾气大变、喜怒无常,即便他升任静平宫总管太监之后,各路说不出来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对他威逼利诱,诸多勾引。
魏宁海也决意将少监爷爷的话忘烂在肚子,装傻充愣,只当自个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贴身内监,在主子身旁安心服侍。
但那又如何谁会相信他一个阉人也会知恩
魏宁海心下惶然,他的来路不干净是实打实的,这些东西,此刻说出来,也并不会有人在意。
静平宫里的宫人砍韭菜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
他魏宁海又算个什么
渐渐的,魏宁海求肯的声音也低下来,面上已满是绝望。
“魏总管这话说的实在没错。”
说话间,木槅扇外的陈锋出现了周沛天身旁。
看到这笑面虎陈将军,魏宁海便忍不住想起之前那些刺客与叛徒下场,一时连眸光都涣散了。
陈将军笑呵呵的在魏宁海面前蹲下“原以为,公公多年本本分分,按兵不动,是要等有朝一日办一桩大事。可如今,这么大的一桩消息摆在公公眼前,再不冒头,殿下就要出宫了,公公还是视而不见,就实在是叫人看不懂了。”
许是在镇抚司养出的毛病,陈锋的行事,不将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就总觉得不能完全放心,他客客气气的把魏宁海扶起来,又继续问“殿下面前,公公不如有话直说,也顺道为在下解惑”
在陈锋的和气笑容里,魏宁海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又转向周沛天,挣扎叩头“求殿下看在小人忠心服侍多年,给小人一个痛快”
若是静平宫旁的宫人遇到这种情形,这会儿只怕宁愿去求陈锋这个笑面虎心软,也不会寄希望于恶名在外的灾星皇子。
但许是因为曾经被年幼的小殿下救过,魏宁海此刻忍不住祈求的,却仍然是周沛天。
谁都没料到,周沛天竟当真开了口“去把我有意离宫的消息,给父皇送出去。”
魏宁海怔愣抬头,还以为主子是在说反话,但等他看清周沛天面上神情,多年贴身服侍的经验又让他立即作出了判断。
他一咬牙,伏下身去,重重的磕在金砖“殿下说什么,小人便听什么。”
等到魏宁海退下,殿内陈锋方才笑眯眯道“可要等魏公公回来就动手明日要送的九颗脑袋虽说已备好了,咱们再加一颗倒也不妨事。”
这多的一颗头颅,自然就是魏宁海的。
“十个摆着不好看,先留着他性命,日后或许有用。”周沛天道。
陈锋便笑“殿下近些日子仁德了许多。”
周沛天却皱着眉头,抬手服下一粒平气丸,又抬头看一眼案上的佛骨舍利,面上是说不出喜怒的深沉复杂。
陈锋见状,忍不住疑惑“殿下费不少力气,从国安寺里请回这佛骨,怎么还反叫头疾加重了”
分明没有佛骨前,头疾都许久不犯了,这怎么还越折腾越回去
听了这话,周沛天的面色更沉。
若按与苏昭昭三日一次的约定算,他已经失约了三回。
他的头疾是靠苏昭昭才得了缓解,现在有佛骨舍利镇魂,不能移魂附身,自然会重新复发。
但这种缘故太过无稽,对谁都无从说起,周沛天只是冷声吩咐“舍利事关重大,你守好了,明日等佛塔雕好,亲手交来给我。”
也是因为事关重大,静平宫内与常法大师仔细打听了供奉舍利的讲究,琉璃水晶,红花佛塔,一样都不敢少了,唯恐会有妨碍。
但明日就要出宫,自然没了再这般供奉的条件。
最终的法子,是找来巧手工匠,用檀木雕成供奉的佛塔,手掌大小,内里中空,佛骨舍利用黄绸与藏红花包好放在最中,合起之后,就严丝合缝,又全无痕迹。
再已上好的琉璃水晶系带装饰,不论挂在腰间,还是收在怀中,都十分便宜。
因为周沛天的要求高,为了结实稳妥,工匠日夜赶工,也到明早才能做成。
陈锋正色应了。
说起明日来,陈锋又满面担忧“殿下的谋算,实在太过冒险了。”
周沛天方才故意让魏宁海将消息传出去,自然是有目的的。
当今陛下忌惮周氏,得到消息之后,绝不会坐视殿下这个周氏皇子离京做大,说不得,还会趁此机会,派出亲信手下,要了殿下的性命。
万寿节本就杂乱,再耗费大量禁卫兵力拦截对付静平宫,自身防备就必然疏忽。
而周沛天的谋算,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届时,周氏留在宫中的后手,亦会借此机会,刺杀他的父皇黎宗。
陈锋建议“若不然,趁陛下还未发觉,殿下今夜便先行出宫,明日留属下演一出空城计。”
“你以为父皇登基,当真只因为他驸了周氏公主”
周沛天冷笑“黎宗天性多疑,没有最大的饵,他不会贸然出手。”
这最大的饵,自然便是他自己。
“其实,若殿下不此大冒,顺利出宫,也可待日后”陈锋婉转劝谏。
周沛天的声音漠然且冷冽“我既为周氏之后,便不能如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
其实,陈锋又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
先帝固然英明神武,遗泽颇多,但成王败寇,世人本性,终究是畏强欺弱。
西威陈王虽口口声声是周氏家臣,朝中也有不少文武官员动辄不忘先帝。
但今时不同往日,当真面对在陛下的威压之下逃出的周氏皇子时,这些周氏旧臣,又到底能有几分正视忠心
唯一的办法,便是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便是杀不成陛下,也必得重伤帝王,惹来朝政动荡。
如此,殿下归来之时,才会是万民期待,群臣拜服,周氏重复,江山一统。
“殿下英明。”
陈锋便微微叹气,虽然敬服与殿下的谋略气魄,可一想到明日要面对的凶险,还是担心不免主君的安危。
刀剑无眼,将在阵前,哪里会有全身而退的
是死是伤,又有谁能说得准
殿下果然还是这般,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看出了陈锋的心思,周沛天放下瓷瓶,张口之前,竟又莫名想到直到还冥顽不灵,只当他是第二人格的苏昭昭。
仿佛积年的坚冰裂出一条几不可见的缝隙,他的眸光微微一动。
“放心。”
周沛天沉声开口“我便是要死,也不会是现在。”
他迟早会死,但在他死之前,还有许多人要先死在他的前头,以及
西威的苏昭昭,他要亲眼见到人,让她悔不当初。
一句话,又令不知内情的陈锋胸怀激荡。
不畏生死才对
如此,方才称得上先帝血脉,周氏子孙
“是”
陈锋手握刀柄,屈膝低头“属下必然拼死护卫”
万寿佳节,普天同庆。
没了宵禁,盛京彻夜灯火通明,整座都城,都如一只在夜幕中闪烁的明灯,夜半时分,隐隐还有绚烂烟火。
即便远在盛京城外,也能感受到城中喧嚷热闹
像是压根无人知道,被这万民庆贺万岁的帝王,在这一日的禁宫之中,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异变。
京郊的一处隐蔽庄子内,周沛天赤着上身,跪坐于屋中的木案前,隔着鸦羽般的发丝,下颌上滚落一颗汗珠,更衬出面无血色,唇色惨白
在烛光之下,他正由大夫为他上药裹伤。
周沛天自幼被头疾折磨,身形原本就偏于白皙单薄,但腰背之间,也仍旧挺秀,丝毫不显孱弱,抛却胸前见之心惊的刀伤箭伤,简直像个君子如玉的世家公子。
但即便是这般狼狈的时候,仍旧不掩其俊美雅致之态,火烛的微光斜斜的洒在周沛天身上,倒活像是生来尊贵的皇子湛湛闪光,令暗室生辉。
只是若能看清他面上的阴鸷冷厉,这样的错觉便立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宫中的消息如何”
忍耐着蚀骨的刺疼,刚刚将伤处包扎妥当,周沛天便问起了宫中情形。
自宫中拼杀出来,虽然中了两刀一箭,伤的极重,但最终,也的确如周沛天昨日所说一般
他不会死。
事实上,比起自己,周沛天更关心的,还是他的父皇,此刻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也中了一箭的陈锋自屋外行来,将刚刚飞鸽传来的密信呈了上来“陛下未死,但伤了肺腑,加上中毒,如今还不能起身。”
没能彻底要了陛下的性命有些可惜,但这样的结果也早在意料之中。
能令陛下伤重不起,其实就已算是成功了大半。
周沛天微微垂眸,并不细看,只随口问“怎么中的毒”
黎宗天性谨慎狡诈,身旁被护的密不透风,明知不可为,他们便并没有安排下毒。
陈锋沉默了一阵“皇后娘娘听说了殿下离宫的事,得知陛下要下杀手,为救殿下,万寿宴上,娘娘亲手祝了毒酒。”
周沛天闻言一愣,猛然抬头,像是未曾听清,又像是不肯相信。
“皇后现下如何”
半晌,周沛天终于开了口。
问出下一句时,周沛天的嗓音是他自己都未觉的嘶哑“是死是活”
陈锋低下了头去“不知,暂且还没有娘娘的消息,不过咱们在此处未曾听闻大丧,想来”
说着说着,陈锋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万寿当日,宫中怎么可能为皇后之死敲响丧钟
更莫提,皇后娘娘到底姓周,陛下便是当真报仇,也必然是在私下里动手,皇后本就多年卧床,少显人前,说不得娘娘尸骨已腐,宫中都还能天下太平。
他们远在天边,更无从知道。
陈锋停下话头,周沛天也未曾开口。
半晌,屋内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爆开一声轻响。
“殿下,”陈锋又小意开口,似要劝慰。
周沛天却按着桌案缓缓起了身。
他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周皇后三字一般,面无表情转了话头“备好马车,现在动身。”
陈锋一惊“殿下伤得这么重,还是先”
“不能等。”
周沛天的眸光猩红的打断了他,冷静又阴戾,如暗潮涌动的冥河“追兵很快回来,不能耽搁,伤在路上养”
一面说着,一面已走了出去。
但周沛天的挺秀的身姿只维持了几息,他原本就受了不轻的伤,清洗包扎流血受疼又是一场折磨,能支撑到现在都已很不容易。
伤势只叫他走出两步,才刚到门口,人便已沉沉的倒了下去。
“殿下”
陈锋的呼喊像是隔了很远,但他的清醒又出乎意料的快。
周沛天觉得,他的眼前甚至还没来得及彻底黑下去,只一个恍惚,便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也是一派静谧夜色,但不论是是吹来的凉风,还是寂然的夜幕,都宣告着与熙攘都城的全然不同。
“段段”
紧跟着,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清朗女音。
这声音低低的,又带着不可思议似的疑惑与试探。
而这熟悉的声音与情境,也立即让周沛天证实了,方才的恍惚并不是他的错觉
分明檀木佛塔内的佛骨舍利,还与脱下的衣饰一般,就在几步之内放着。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附身到了苏昭昭的身上。
月上中天,夜幕沉沉,这个时辰,正常人早该睡过一觉了。
但偏偏苏昭昭没有,在苏昭昭的身体内睁开眼后,周沛天便看到了一派移动中的昏暗夜景,视角很低,像是蹲在地上移动,寂静中只偶尔响起细碎的窸窣动静,透着一股鬼祟。新鲜轮谈纯洁的像朵花
苏昭昭非但没睡,反而还在这三更半夜不知在偷摸干什么。
“段段我还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呢。”
苏昭昭的声音也是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
说话时,她也没有停止移动,只是躬着身子,小步往前赶着了几步,打开一扇简易的木门钻了进去。
这地方低矮逼仄,说是屋子都勉强了些,不过是用泥草堆出来的棚屋,靠着泥墙,一层层的堆着些柴火与杂物,像是柴房。
但进来之后,苏昭昭却终于放心了似的,她拍拍手心,找出一块略平整些的树干坐下来,之后舒展开手脚,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她的心境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愉悦,还有一种有所期待的浅浅欢喜,并不浓烈。
但这心情,于分别了这么久,被头疾折磨,又刚刚经历过万寿之变故的周沛天来说,却如横穿干枯沙漠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清泉。
甘甜冷冽,潺潺不绝,从干裂的唇舌直入肺腑,滋润枯竭的骨肉,放松疲惫的精神,舒服的叫人想要眯起眼睛,怅然叹息。
难得的寂静里,苏昭昭竟也没有开口,她仰起头,穿过透光的屋顶,静静看着自缝隙之中穿进的月光。
第二人格没有出声。
莹莹月光下,苏昭昭也没有追问第二人格这段日子的消失,她休息片刻之后,便轻轻晃动着脚尖,低低的哼起一支不知来历的小调。
这小调怪异却温柔,悲悯婉转,却并不自伤,哀叹之后又隐隐透出向上的元气。
如越冬之后的春芽,生机勃然。
这是什么曲子
半晌,仍旧是沉默的第二人格主动开了口。
苏昭昭回过神“我也不知道,最近几天刚刚想起来的,好听吧”
她原本以为,以段段那傲娇的脾性,最好的夸赞,也就是和上次一样,夸一句“也有几分野趣。”
但没想到,段段这一次的回应却淡然干脆好听。
苏昭昭一愣,之后笑起来,闲聊一般“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的平静令周沛天既诧异又熨帖。
虽然是他故意借佛骨镇魂,但现在的他,却也实在没有精力应对什么追问质疑。
忙着从我父皇手中逃出来。周沛天只简单道。
苏昭昭微微“哇”了一声,像是惊叹他人设里日渐丰富。
“你为什么不太高兴是不顺利吗”苏昭昭又问。
她能够发现段段不太寻常的低落,
脑海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方才听见第二人格道母后为我毒杀父皇,未成,现在生死不知。
段段的语气低沉阴郁,提起为自己而陷入危险的母亲时,也并不单单是纯粹的担忧或自责,仿佛有掺杂着许多旁的东西,十分复杂。
苏昭昭想起段段上次提起母后时的反应,自然猜到对方的这部分设定,肯定也有很复杂的内情。
但既然对方没说,苏昭昭就也尊重的没有主动多问。
她只是道“那你最后成功逃出来了吗”
成功了。
“真好”
苏昭昭真心的感叹,之后看看天色,也开口道“你这么厉害,我也要加油了”
说完,不等段段反应,苏昭昭就也站起身,
她像是早有准备,低头从稻草间找出一方不小的酒坛。
苏昭昭打开酒坛,内里流出的却不是像是酒,反而飘散出一股油腻的味道
坛里装的是菜油。
苏昭昭谨慎的将菜油倒在最易燃起的稻草与木柴上,最后慢慢后退到门口,把菜油浇出一条绳一样的线。
酒坛倒空,随手扔到,苏昭昭退在门口,确认全身上下都没差池,便从怀中逃出了封好的火折
她想纵火。
这么明摆着结果,周沛天自然能看得出来。
但周沛天对此毫无反应,他平静的仿佛苏昭昭只是干了一件吃饭喝水一般,不值一提的小事。
对刚刚刺杀了君父,从禁宫逃出的皇子来说,烧一个苏宅,也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
莫说纵火了,就算他附身时,遇见苏昭昭凶性大发,持刀杀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亲自出手帮她诛尽这苏宅满门。
火折落下,最初只是细小的一缕火苗,继而飞快的跳跃扩大,眨眼间,低矮的柴房便已燃成一把炙热的火球,将四周照的灿若白日。
苏昭昭原本还等着第二人格问她自己的举动,但段段却压根没有,他只是等着火势渐渐大起来之后,提醒她该往后躲一些。
火光下的苏昭昭回过神,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微微的弧度。
果然,最懂自己、支持自己的,永远只会是自己的第二人格
苏昭昭转身后退,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太多人,顺着昏暗的壁角,狸猫一般,脚步轻快的向堂屋的方向走去。
柴房本就都是易燃之物,又有菜油助势,等到苏昭昭顺利躲到堂屋附近时,这么大的动静,早已将大半个苏宅都惊动起来。
苏昭昭躲在僻静黑暗之处,没等一盏茶功夫,便听见了刘婶那惊惶至极的大叫与拍门禀报声。
军中不知有什么动静,从清明至今就一直操练不停,大伯父与堂哥苏虎最近几日都住在军营,没有回家。
这么大的事儿,家里唯一顶事的也只剩一个大伯母袁氏。
好在西威的当家主母,并不是那等只会躲在屋里退让的怯懦妇人,片刻之后,苏昭昭便也不出意外的,看见身形健硕的大伯母披着一身褙子冲出房门,风风火火向柴房方向冲去。
隔着老远,还能听见伯母袁氏又惊又怒的叫喊
“柴火不值什么,先把旁边畜生棚里的驴和牛拉出来”
“人呢都天杀的睡死了给我敲锣”
“打水,救火”
吵嚷的声响渐渐远去,堂屋附近又渐渐安静下来。
确认前后都再没有人之后,苏昭昭自阴影中走出,进屋关门,爬上炕头、搬箱、撬锁,一系列动作顺畅一气呵成。
即便在做这样的事儿,苏昭昭只是动作尽可能的麻利,面上坦然至极,不见一点胆怯心虚。
她还记着祁大哥说过的话,京城居,大不易,单单靠她投在祁大哥商队里的银子,要去都城谋生,还远远不够。
即便现在还去不了盛京都城,可南越还不知是什么情形,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
苏昭昭总觉得,自己迟早会去这天下繁华的地儿转转。
要独自谋生,钱财这东西,多少也不嫌多。
家贼难防的古话是有道理的。
即便是苏昭昭这个并不被伯父当作真正一家人的侄女儿,也能清楚的知道,大伯娘习惯将家底银子都收在什么地方。
压在最角落处的大梨木箱,最外头除了算盘秤盘,就只是些编好的铜钱与碎银,更贵重的,都另有更稳妥的地方安置。
譬如角落处,有一方錾着喜上眉梢图案的精巧小匣,苏昭昭就熟悉至极
那是当初她娘亲陪嫁过来,压箱底的宝贝。
苏昭昭并不限于只拿娘亲的嫁妆。
她的父亲苏四于家中虽不合格,但行商却颇有些手段,这么多年下来,积蓄颇丰,除了钱财,还有置下的屋舍田产。
在父母死后,这些东西同她一样,都合理合法的落在了大伯父的手里。
合的是陈国、或者说大黎朝的礼法,但并不是苏昭昭心里的。
在苏昭昭的概念中,父母留下的遗产,在没有祖辈的情形下,她才应该是第一继承人,这和她是男丁还是女儿没有任何相干。
这些都算起来,她就算把这一口箱子都搬走,也远远不够的。
更别提,里头光是铜钱就有十来斤,她不可能带上这么重的累赘出门逃家。
苏昭昭只能在她能够带走的东西里,先捡银票这些轻便的装上,两锭金元宝塞进袖口,用碎银子把腰上挂着的荷包香囊都塞满。
只是塞满,不至于鼓囊起来惹人注目。
首饰头面里,只要最值钱的珍珠红宝、绿松石之类,能扣的扣出来,抠不出就直接掰折剪断。
剩下的,只挑纯金的,金子够软,不论什么花样手工全都不管,一点不可惜的用秤砣砸扁,压成纯纯的一团,方便携带。
娘亲的喜上眉梢小木匣,苏昭昭是最后打开的。
内里东西,苏昭昭都十分熟悉,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只结结实实的赤金石榴镯。
这是是苏昭昭的娘陪嫁里,最贵重的首饰。
娘亲曾对着年幼的苏昭昭说过,等她出嫁时,就把这只镯子传给她,石榴多籽,希望你别像娘这么命苦,往后能顺顺当当的生儿育女,多子多福。
苏昭昭甚至还清楚的记着,那时的她对娘亲的祝福浑身抗拒,一面大声说着“我才不要,娘你就不能给你盼点好事吗,”一面扭头就跑了出去。
想到从前,苏昭昭垂着眼眸,轻轻笑了笑,把镯子拿起来,试着套在自己手腕上。
镯口宽大,显得手腕越发纤细,随随便便就会滑落下来。
还不是苏昭昭现在能戴的尺寸,她拿手绢把镯子包起,单独塞在怀里。
做完这些,苏昭昭便站起身,干脆的从炕上跳了下来。
她显然是谋划了许久了,在袖口衣摆处都留了暗袋,能随身带着的都随身携带,搜罗了这么一圈,出门时,也只是在身后背了一条系好的小包袱,整个人还是双手空空,十分利落。
周沛天附身在苏昭昭体内,像看什么有趣的玩意一般,默不作声的完了她这一番忙忙碌碌。
直到她出了堂屋,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借者夜色与火情的掩护,顺着老松翻过院墙之后。
周沛天才忽的开了口你要去哪
纵火且罢了,一时半日或许还不会被发现,可将钱财翻找成这番模样,苏昭昭自然不能再在伯父家里待的下去。
直到现在,恢复了精神了周沛天便又注意到,苏昭昭今日的打扮也很有些不同。
苏昭昭今天的确收拾的很利索。
她拆了辫子,用布带在头上扎了男子的利落发髻,一身簇新的烟栗绸布短衫,裤腿都紧紧扎在皂色短靴。
这是西威少年常见的打扮,都是她这些日子亲手给自个做的,服帖合身,不会像是穿了旁人的衣裳。
苏昭昭如今十三,因为打小就知道要锻炼身体,年前才抽了一截,只个子长得快,曲线倒还不大显。
加上她早有打算,坚持不修眉毛,又几年不带耳饰,耳洞长得瞧不见了,换上这么一身,再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举止,丁点不显女态,任谁看都是个干净利落,又俊俏至极的白面后生。
将虽然已扑灭了火,却还是一派忙乱的苏家抛在脑后,苏昭昭迎着隐隐透出一丝天光的城门,头也不回,越行越快,越跑越高
像是一只挣脱樊笼的囚鸟,即便前途不明,但只奔向自由的一刹那,就已足够她闪闪发光、雀跃欢喜。
她在跑动之中爽朗回答“去南越”
苏昭昭这三字回的简单,却让脑海中第二人格震惊至极。
为什么要去南越
你要怎么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提早与我说
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苏昭昭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垂下眼眸,低低开口“我是想问你的,可你在哪儿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周沛天的话头戛然而止。
“决定之前,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试过好多次。”
“我没能叫出你来,可现实已经不能拖了。”
“后来我就想,这可能是潜意识在提醒我,让我不要逃避,认清现实。”
“你只是我的第二人格,是我的朋友,可是说到底,我才是自己的主人格呀。”
“我不能真的把你当成一个人来靠望,往后的事儿,我得学会独立面对。”
这一句句,让周沛天的心情莫名发沉。
但说到最后,苏昭昭的语气反而渐渐轻松起来。
她擦擦额角的汗水,又抿唇微笑“我想的没错,你看,我现在我都没有指望你了,你不就自己出现了吗”
你这次是怎么叫出我的
提起这事来,周沛天又忍不住道。
周沛天暗自思量,他在静平宫中时,便已经试过,只要将佛骨舍利放在内殿,苏昭昭便无法召唤他。
他出宫之时,分明随身带着佛骨舍利,一整日都无妨碍,怎么此刻就突然又到了西威
是因为他上药之时佛塔离了身还是
周沛天又想到最大的可能
来之前,他受伤昏迷,神智不清。
周沛天试图从苏昭昭的回答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但没想到,苏昭昭的反应却仿佛比他还要奇怪莫名。
她奇怪侧头“你不知道吗我没有叫你呀。”
什么
周沛天怎么可能
城门前已经已有一支收拾妥当的商队,正在做着最后的打点,只等当家一声令下,便可启程出发。
商队当前,当前立着一身着布衣,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
在周沛天的眼里,这男人平平无奇,丝毫不值得在意,但苏昭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之后,却毫不迟疑的向其迎了上去。
“就是这样呀。”
苏昭昭信步向前,这才又回答了脑中的第二人格“这一次,明明是你自己主动出来的,我太忙了,都没顾得上想起你”
“大昭兄弟”男人看见了苏昭昭,一顿之后,笑着她招手。
苏昭昭便也抬手回应。
她不再理会脑内的第二人格,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格外信任倚靠的亲人,言语亲热,言笑晏晏
“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