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长夜将尽,火光褪去的天幕,逐渐染上另一种明亮的色彩。
陆小凤和花满楼并肩立在废墟前,谁都没有说话。连日涉险,一夜奔波,两人看起来都已有些疲惫委顿。
花满楼忽然道“昨晚,司空摘星来的并不是这里。”
陆小凤吃惊道“不是这儿怎么会”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注意到这里起火后,也以为司空摘星必定来的是这里,但在赶来的路上,我才发现,那香气竟已被跟丢了。现在想来”
陆小凤皱起眉,接口道“现在想来,百花楼也许并不是那个人想要掩盖秘密的地方,他只是早已料到,小楼着火必定会令你分神,等你留意到香味消失,再调头也来不及,而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沉吟着,又道“但我想不通的是,那个人为何能对你我的动向如此了解简直就像跟在咱们身边一样”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未卜先知
正茫然无绪间,二人身后忽然响起霹雳也似的一声大喝“你们两个,一大清早就鬼鬼祟祟,在干什么勾当还不快报上名来”
花满楼脸色微微一变。
陆小凤回过头,只见一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大步朝他们走过来。此人身材精悍,浓眉大眼,气度甚是不凡,此刻却满脸怒气,仿佛一只看到自家窝里闯进大鹅的老母鸡,连头顶的花冠子都翘了起来。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这些公门捕快,嗓门好像都大得很。
他只是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却没注意到,身旁花满楼嘴角紧绷,似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只听这捕快又高声喝道“罪案现场,岂容你等闲人随便扰乱,速速离去”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揪花满楼的衣领。
花满楼的衣服,他自然永远也碰不到。
刚伸出手,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又顺势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带,笑道“捕头大哥,有话好说。”
陆小凤对自己的身手很清楚,他这伸手一拉虽只用了三分力,却已算定对方必然躲不开。但没想到的是,这捕快的手腕竟然滑如游鱼,身形滴溜溜一转,就从他手里滑了出去,紧跟着怒喝一声,反手擒拿,身法敏捷,用的居然还是七十二路小擒拿手。
这小小捕快,身手竟也不弱
但他碰上的却是陆小凤,要对付小擒拿手,陆小凤至少有一百五十七种破法,九十三种化法,二十一种躲法。
可陆小凤竟然连一种方法都没有用。
他并不想跟官差当街打架,倒不是因为怕事,而是他向来尊敬这个职业,无论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背后所代表的律法都不应受到冒犯。
捕快已牢牢抓住了陆小凤的手腕,厉声道“天网恢恢,王法如炉,你胆敢殴打公差,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我衙门里走一趟吧”
陆小凤苦笑起来,他活了这么久,被官差拿住还是头一遭,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分辩。
花满楼终于叹了口气,道“四哥,你就不要再开玩笑了。”
陆小凤彻底愣住。
这个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伸手就要抓人的捕快,竟然是花满楼的四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那捕快,惊讶道“你就是那个江南七省总捕头,铁胆神捕花乐山”
“不敢,在下正是花四,刚才多有得罪了。”那捕快哈哈一笑,松开了抓着陆小凤的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就是陆小凤,那个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闯荡江湖的人,十个里至有九个半做梦都想成名,但只有真正出名的那些人才知道,能随时随地被别人认出来,也未必是件好事。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嘴唇上刚长出的胡茬子,苦笑道“我现在只有两条眉毛,你却还认得我。”
花乐山道“你跟我七弟走这么近,武功高强,却偏偏连小捕快的一招擒拿手都躲不开,普天之下,除了陆小凤还有别人吗”
这话说得漂亮,人又是花满楼的四哥,就算刚才真的把人戴枷上拷,陆小凤也生不出气来了。不止不生气,他简直连话都说不出,嘴唇上那短短一层胡茬,已快要被他揉掉。
花满楼微笑着,道“敢用小擒拿手对付陆小凤,除了四哥你,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在这儿”花乐山伸手用力一拍花满楼的肩膀,道,“老七,我这便沾沾你的光,结交一下你这位名满天下的好朋友。”
花满楼笑得很愉快,悠然道“你们不是已不打不相识了吗方才你那招弄竹缠丝若是使得再漂亮些,就更用不着沾我的光了。”
花乐山大笑道“若想在一招之间令陆小凤心折,我恐怕得再埋头苦练个十年八年,还是沾弟弟的光来得容易些。”
这话从“铁胆神捕”口中说出来,饶是陆小凤脸皮够厚,也忍不住红了一红。他生怕这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再冒出什么更不着边的话,连忙道“四哥说笑了,只是不知你从应天府特地赶来,所为何事”
他此刻已看出,花乐山虽精神十足,但脚上一双官靴沾满了泥土,衣袍落灰,难掩一身风尘仆仆。
应天府到这里距离可不近,除非花神捕真有未卜先知、上天遁地之能,否则绝无可能是为了小楼起火而来的。
花乐山被这声“四哥”叫得甚是受用,眯起眼睛,道“官差出巡,自然是为了办案。”
陆小凤立刻问道“什么案子”
花乐山脸上笑意一敛,转向花满楼,道“老七,我这一趟,是为你的案子来的。”
花满楼一怔,道“我的案子”
花乐山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到花满楼手里,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他不等花满楼回答,又一字字道“是黑风令。”
花满楼的神情依然平静,他用手指摸了摸那块取过无数人性命的令牌,又转手递给陆小凤,道“你看一看。”
陆小凤低下头,借着熹微晨光打量起手中的令牌。
这叫人闻风丧胆的黑风令,竟只是块毫不起眼的木牌,一面上刻着个黑色的“风”字,另一面则是血红的“幺”,字迹狰狞,张牙舞爪,仿佛要从木牌上跳出来。
陆小凤问花乐山“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花乐山目光灼灼,打量着二人神情,慢慢道“三日前,我在应天府捉拿了一名大盗,这块令牌,正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陆小凤皱起了眉。
花乐山又道“那大盗交代,他接了七十二堂的黑风令悬赏,要替他们取一人性命。”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此事我已知道了。”
花乐山惊讶道“你知道”
花满楼平静地点点头,又道“四哥放心,黑风七十二堂纵然人多势大,但想杀我,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花乐山却更惊讶,愕然道“七十二堂要杀你这话当真”
花满楼微微一愣,道“怎么,那大盗要杀的人,难道不是我”
“自然不是。”花乐山目光一沉,看着花满楼,慢慢道,“那大盗交代,他受雇要杀的人,是欧阳家的家主欧阳铭,而黑风令背后的主使之人,却是七弟你”
这话一出,陆小凤和花满楼顿时愕然。
陆小凤差点跳起来,大声道“欧阳铭你说的是凤阳府的笑面孟尝欧阳铭”
花乐山道“正是,我已派人先一步赶往彭城欧阳府邸向欧阳铭预警,这才来找老七,此事背后定有蹊跷,我想还是带上老七一同过去探查,更为妥帖一些。”
陆小凤苦笑道“确实有蹊跷,但你们迟了一步,欧阳铭已被人杀了”
花乐山动容道“死了你又如何得知”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心知此刻已踏入了别人的陷阱,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欧阳铭被杀时,我们正在现场。”
花乐山两道浓眉拧在了一起,道“他是被谁所杀”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不知道。”
花乐山又问道“那欧阳铭被杀时,你们又为何在场”
这件事可说来话长,陆小凤只好含糊道“我们了解到,有人要对我和花满楼不利,而线索指向的,正是欧阳铭。”
花乐山道“你们可有人证”
陆小凤叹道“告诉我们这件事的人不愿意透露行踪,我们再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了。”
花乐山脸色一沉,冷冷道“也就是说,能证明你刚才这些话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死了的欧阳铭,另一个是行踪不见的神秘人”
陆小凤只觉得嘴里发苦,道“正是。”
他明白,现在哪怕找来一个七岁的孩子,也会觉得他们是在撒谎,还是个并不高明的拙劣谎言。
花乐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陆小凤,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忽然大声道“好,我信你”
这下子轮到陆小凤愣住,吃吃道“你、你为什么信我”
花乐山笑了“我十七岁入公门,抓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但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哪个心里有鬼的人,敢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被我抓的。”
他接着悠然道“只因,心中有鬼的人,必定已无法完全坦然地面对别人,尤其是公差”
陆小凤摸着鼻子,也忍不住笑了,道“方才我没躲你的擒拿手,原来竟还躲过了一劫。”
他现在才不得不佩服花乐山,这位铁胆神捕看似不拘小节,然其城府之深沉,心思之缜密,实则并不比花满楼差。
花乐山却收起了笑容,道“只是我虽信你,却不能放你们”
陆小凤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便是你不说,这件案子我们也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