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云的尸体被运回了似锦山庄。
至于他为什么要杀花如海,没有人知道,连花如海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司马世家与江南花家既无世仇,也无生意往来,而以“玉司马”的雄浑财力,更绝无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马场、几匹好马,便行冒险杀人之举。
这其中的秘密,已随着这个年轻人的死,成为了无可解答的谜题。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
花乐山。
花乐山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更不是以花家四公子的身份回来,他连夜带着五百个府兵衙役,以惊人的速度将似锦山庄围了个滴水不漏。
花乐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问司马云在哪儿。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已不再重要,因为司马云已是个死人。
重要的是,花乐山一个官府捕头,为什么会兴师动众来找司马云
陆小凤问得很直接
“你为什么要找司马云”
花乐山答得也很直接
“因为彭城欧阳铭的命案,我已经找到了突破口。”
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契约,冷冷道“欧阳铭死后,他的大部分家产,包括如玉赌坊在内,都变卖给了一个人。”
欧阳铭死后最直接的既得利益者,显然也就是策划谋杀嫌疑最大的人。
陆小凤动容道“那个人就是司马云”
花乐山道“正是”
陆小凤皱起眉,欧阳铭和卢九遭人毒手丧命那天,司马云的确在如玉赌坊,虽然后来被陆小凤“赶”走,但也许他并没有真的走远。
也许,司马云就是黑风七十二堂的红旗老幺,奉命清理欧阳铭和卢九,接手其门下财产,杀顾清风灭口,烧百花楼灭迹,又转而对花如海下手。
如果真是司马云,那么从如玉赌坊开始,一切疑难便都有了解答。
那天陆小凤在欧阳铭屋外看到的黑影,真的就是司马云吗
昏黄的灯光下,契约书上的司马家印殷红如血。
陆小凤的目光闪动着,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夜已深。
似锦山庄前后九重院落,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动。
试马大会的客人已被花家主人用备好的车马送回了各自的来处,每个客人都拿到了一份令人连一个字都无法多说的赔礼,和一套不甚经得起推敲的说辞
花老板多年的头痛病忽然发作,连地都下不了,裘总管在身旁服侍,只好将试马大会暂缓推迟。
不少人都还茫茫不知其所以然,但一些察觉到异样的江湖人士,都已对花家的意思完全了解有些事情,少一个人谈论,就少一分是非。
佣人们也得到吩咐,未经传唤不得四下走动。
不过这些人的消息一向最灵通,命案一出,都巴不得缩在被子里蒙头大睡三天,生怕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会突然蹿出索命的凶神来拘人魂魄。
树叶簌簌地在夜风中起舞,有如心怀鬼胎的妖魔,夏虫聒噪不休,对山庄中蛰伏的紧张气氛毫无察觉。
司马云的尸体被暂存在一间空置的小轩中,轩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映着三个人的脸颊。
这三个人正是陆小凤,花满楼,花乐山。
花乐山看着司马云僵硬发青的脸,道“你想让我看什么”
陆小凤道“看他最后想说的话”
花乐山冷冷道“我没有通鬼神的本事,听不出死人的话。”
陆小凤正色道“不是听,是看”他将遮盖尸体的白布拉下,指着司马云的胸口,道“你来看,这是什么”
花乐山瞪大眼睛,低下头仔细看了半天,却什么都没看到,忍不住问“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到”
陆小凤道“因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花乐山气结,直起腰,吃吃道“什么都没有你还让人看什么”
陆小凤一字字道“就是什么都没有才奇怪。”
他接着道“我和司马云交过手,以他的本事,还不至于连我扔出去的那只酒杯都挡不住。”
当时月色宛然,他看得很清楚,司马云在转身提刀时,右臂忽然滞涩,脸上也闪过了一丝痛楚的神色。
就好像他突然间胸口疼痛难忍,以至于连招式都变了形。
花乐山沉吟着,道“也许是他旧伤发作,或者有什么恶疾。”
花满楼摇了摇头,慢慢道“世上只怕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再巧合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但这次绝不是巧合”陆小凤道,“早在出手袭击花二哥之前,司马云就已经受了致命伤。”
他将司马云的右肩膀扳起来,伸手一指,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花乐山连忙低头去看,只见司马云肩头惨白浮肿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
他忍不住道“就这么个小针眼可司马云并非中毒身亡啊。”
陆小凤点点头“的确不是,凶手只是趁司马云不注意,将这根细如牛毛的针拍进了他的肩膀,但针上并没有喂毒,所以司马云并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
花满楼神情微微一动,道“我明白了。”
陆小凤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想得通。”
花乐山看看陆小凤,又看看花满楼,无奈道“合着只有我看不明白”
花满楼微笑道“凶手用的劲很巧妙,这根针进入司马云的身体后,并没有停留在肌肉上,而是随着气血流动,游走到了经脉之中。”
他叹了口气“如果司马云不出手伤人,这根针也许永远不会要了他的命。”
陆小凤接口道“但他夜袭花二哥,一旦运气使力,这根针就会加速游走,最终随着血流汇入心脏。我和花满楼赶到,出手制止司马云时,他其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花乐山动容道“所以,即便裘高岗不给他最后一击,这小子也活不下来”
陆小凤点点头,沉声道“正是”
花乐山皱眉思索,忽然感到毛骨悚然,道“也就是说,凶手早已料到司马云会对二哥出手了”
花满楼道“只怕不光是料到,司马云冒险行刺,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授意指使的,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司马云活着离开似锦山庄。”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凶手布局之精巧,心思之缜密确实难得,但是,司马云今日并未单独行动,期间也从未离开似锦山庄。
能在众目睽睽下做到这一切的人并不多。
花乐山忽然道“可除了这个针眼,一切都只不过是你们的猜测。”
陆小凤抬起头,道“所以我们才来找你。”他说着一笑“听说铁胆神捕最得意的左膀右臂,一位是兵器大家付右生,另一位则是关中资历最老、技术最精的老仵作王百草。”
花乐山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道“我办这样紧要的案子,自然会把左膀右臂带在身边。”
陆小凤抚掌道“不错,有了王老前辈的帮助,想必不难证明你我的猜测。”
花乐山目光闪动,道“希望这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后园中,花木正值繁茂之际,却不知为何有几分萧索之意,晚风入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杜鹃花香。
陆小凤此刻却没有心情欣赏花香。
从如玉赌坊到似锦山庄,短短几天里,已有至少六人丧命,连花满楼的二哥都险些着道,凶手却还在逍遥法外。
他指尖摩挲着一枚牌九,那枚在百花楼的废墟中,从被灭口的顾清风手里抠出来的“铜锤幺六”,此刻似乎已经有了不同的含义。
但他们除了猜测外,手中连一丝证据也没有。
“花满楼,”陆小凤忽然道,“我现在真的很奇怪,你的头难道不痛吗”
花满楼笑了“不痛,只因现在正有人替我头痛。”
陆小凤无话可说,这头痛本就是他自找的。
花满楼道“但有一件事,我倒是一直没有想通。”
陆小凤忍不住摸了摸胡子,笑道“所以你当然要说出来,好让我陪你一起头痛了。”
花满楼却没有笑,慢慢道“你还记得我离开百花楼那一晚,风郎君崔玉拿着你的披风来找我,暗示我你已经落入他们手里吗”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毒死他的那坛酒,我至今想不明白。”
陆小凤道“哪里不明白”
花满楼道“那么多坛酒,凶手为什么只在其中一坛酒里下毒”
陆小凤沉吟着,没有说话。
花满楼又道“而且,如果下毒的人真的很了解我,就应该知道,用这种方法瞒不过我的鼻子。”
“也许,”陆小凤若有所思道,“那个人想杀的并不是你。”
花满楼叹了口气。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忽然道“你其实已经想通了,对不对”
花满楼默然半晌,才道“陆小凤,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我。”
“好。”
花满楼一字字道“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陆小凤的表情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僵硬。
花满楼并没有等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也许那个人只是算准了,你会到百花楼去,看到酒架上我留给你的藏酒,以你的性格,自然会把它喝完。”
“如果你注定会喝光每一坛,那么,毒下在哪一坛也就无所谓了。”
陆小凤僵硬地笑了笑,道“我不会”他忽然闭上了嘴,抬眼看向前面不远处的假山。
花满楼也停下脚步,出声道“六哥。”
假山后踱出一个白衣男子,月光照在他脸上,看上去既英俊,又潇洒。
正是花云溪。
陆小凤忽然发现,花云溪不仅长得和花满楼很像,他的衣着打扮,气质谈吐,甚至连神情都和花满楼差相仿佛。
他简直就像是花满楼的影子。
花云溪朝陆小凤和花满楼走来,笑道“我刚守着二哥睡下,一出来就碰到你二人踏月闲谈,可真是巧得很。”
花满楼关切道“二哥怎么样了”
花云溪道“无妨,只是受了些惊吓,有些风寒之症,我给他服了一记安神的药,让他能睡得踏实一些。”
陆小凤问道“六公子也懂得岐黄之术”
花云溪笑了笑“略知一二罢了,开些调理身体的药方尚可,让我治病救人可真要束手无策了。”
陆小凤也笑了,道“六公子谦虚了。”
花云溪不置可否,转而叹息道“只可惜戴总管力战司马云不敌,受伤颇重,虽然性命无碍,到底落下了终身残疾。”
陆小凤目光闪动着,道“但此一战虽败犹荣,戴总管日后必然受到江湖好汉的尊重,这种尊重是多少只手都换不来的。”
花云溪点点头,道“陆兄此言在理。”
陆小凤又道“只可惜戴总管拼死一击,没有留下司马云的活口,不然我们也可以问出他行凶的目的所在。”
花云溪淡淡道“花家与司马世家并无仇怨,司马兄只怕也是受人蛊惑,误入歧途,这才铸成大错。”他看了看花满楼,道“满楼,我看你脸色不好,还是早些休息,万事有我在,你千万不要为这些事情伤神。”
说完又笑了笑,道“娘一向最关心你,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我可又要在她哪儿落个不是了。”
花满楼点点头,道“放心吧,多谢六哥。”
一拉陆小凤的袖子,两人转身向卧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