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高岗连珠炮似的说完,忍不住从地上抬起头看了一眼。
他本以为这话一出,屋内众人都要大惊失色。但陆小凤毫无反应,风十三娘也毫无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等着他说下去。
裘高岗咽了口唾沫,道“一个月前,武万君忽然来找我借钱,可、可我哪里借得出他便想出趁着马会高价卖马这个法子,到时候赚了钱,他抽三成利。”
他瑟缩着瞥了陆小凤一眼,继续道“我也是鬼迷心窍,被陆小凤抓到了把柄,他便威胁我,叫我伙同司马云,对、对二老爷下手。”
陆小凤竟然还笑得出来,悠然道“那你为什么没对二老爷下手,反而下重手击毙了司马云”
裘高岗咬牙道“二老爷待我恩重如山,就算被贼人威胁,我又怎能对他不忠不义”
“那既然你选了忠义,背叛了我,”陆小凤眨了眨眼,“我却为什么没要你的狗命呢”
裘高岗一愣,梗着脖子道“哼,到底邪不压正,大庭广众之下,你又怎敢动手”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站在原地,肩不耸,臂不抬,仿佛连手指都没有动,但就在这时,他的人忽然像燕子般飞了起来,一阵风似的从撞破的窗子间吹过。
等这阵风吹回来的时候,他的人竟又好好站在了原地,手里却握着一只灰羽毛的鸽子,在他掌心中努力扑扇着翅膀。
鸽笼离小楼少说也有五六丈远,他倏忽来去,却连气都没有喘。
他的身法之轻盈,更胜过了手中的鸽子。
“大庭广众之下,”陆小凤淡淡道,“想要你的命,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
裘高岗脸上一红,又倏地变得惨白,竟说不出话来。
陆小凤笑了笑,不再看裘高岗一眼,转向花云溪,道“其实无论裘总管嘴够不够硬,都不过是一面之词,仅凭这一点,我还不至于确定凶手就是你。”
他举起手中的鸽子,道“真正能给你定罪的,是它”
花云溪的瞳孔骤然一缩。
陆小凤道“我假装快马赶往顺德府,一路上都有你七十二堂的耳目向你传递消息,确保我不会暗中返回坏你的事。黑风七十二堂的消息网遍布天下,想要全数避开确实很难。”
他笑了笑,又道“但你没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七十二堂的耳目偷偷跟着我,却没发现他们身后还有花神捕跟着,他们放出的信鸽,正是飞往此处”
说完,陆小凤推开破窗,扬声道“花四哥,可得手了”
小楼下,花乐山果然负手立在当地,脸色阴沉,显然心情并不轻松。
只听他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
花云溪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陆小凤仿佛松了口气,道“花云溪,如今你在三省六府的分堂据点皆已落入我们的掌握,来往信件便是证明你身份的铁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花云溪忽然大笑,道“陆小凤,你若真的聪明,便该知道与黑风七十二堂作对,下场只有一个”
大笑声中,屋内烛火突然“噗”的一声熄灭
黑暗中,只听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地之声。
之后便再无半点声息。
只听风十三娘沉声喝道“莫慌,先点灯”
待得烛光亮起,只见裘高岗已栽倒在地,而陆小凤和花云溪竟都已不见了踪影。
王百草扶起裘高岗,他双目圆睁,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已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惨碧色。
“又是百花枯”
付右生跺了跺脚,皱眉叹道“此子也太过心狠手辣,既已铁证如山,又何必下此毒手”
王百草却道“不下手的另有其人”
他垫着手帕从裘高岗脖颈上小心翼翼取下一枚毒针,凑到鼻端嗅了嗅,道“从裘高岗方才站的位置和中针的角度来看,这枚毒针应该是从屋外射进来的。”
付右生惊讶道“屋外难道他另有帮手”
他连忙闪身到窗边,向外一瞥,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
只见小楼下的空地上,两个白色的人影正飞快地交手。
一人剑光霍霍,正是花云溪,另一人长袖飘飘,却是花满楼。
两兄弟功夫路子相仿,走的皆是极柔一路,剑来袖往间,招式宛若飞云变幻,炫人眼目,又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花乐山持刀立在一旁,神情凝重,却偏偏连一招都攻不进去。
而陆小凤竟不知去了哪里。
黑暗中,树木在风中摇舞,仿佛无数不知名的妖魔,正待择人而噬。天上的星光愈发黯淡起来,似已被庭院中逼人的剑光和杀气所震慑。
“满楼,”花云溪忽然冷笑,道“你为何还不用剑”
话音未落,剑锋竟“嗤”地突出一寸,将花满楼的长袖划落半幅。
花满楼似乎叹了口气。
只一瞬间,花云溪的招式竟忽然变了,直刺而出,大开大合,剑势倏地凌厉起来。
竹叶簌簌,剑气袭人,小小的庭院中仿佛骤然起了肃杀之意。
花满楼却在不住后退。
他左手的长袖已断,右手竟也似招架不支,袖袍翻飞鼓荡,已是守多攻少。
花云溪长啸一声,手中银剑仿佛化作了一道飞虹,向花满楼当头劈下
这一剑竟剑势奇猛,逼人的剑气,催得竹叶散落如雨。
花满楼的另一条袖子受不住剑气摧折,竟也碎成了无数片,宛如群鹤惊起,白羽漫天。
这场景凄绝亦艳绝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攫人魂魄
院中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叮”的一声
满天剑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云溪手中的银剑竟只剩下半截,一截剑身跌落在地,一寸剑锋却被花满楼捏在指尖。
就在那一瞬间,花满楼的手指竟然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迎上了剑锋,百炼精钢,绕指柔剑,在他的两根手指间,终也脆弱如薄纸。
刹那之间,胜负陡转
花满楼却木立当地,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
三十年前,这一双银剑也曾陪伴他母亲朝夕,如今竟有一柄毁在了他的手上。
但想破那气势如虹的一剑,便唯有挫其锋缨。
花云溪却似早已料到这一着,撒手抛下断剑,足尖一点,眨眼间便飞身掠出了小院。
“你给我站下”花乐山暴喝一声,拔足便追。
刚跑出两步,身侧风声飒然,花满楼已施展轻功从他身边飞掠而过。
身法轻盈,竟连花乐山的一片衣袂都没有沾到。
小院内又归于安静。
风十三娘从地上拾起断剑,目光似已痴了。
当年她将自己封在箱底决意不再重见天日的银剑取出,交给身残体弱的小儿子防身,是否是个错误
后来将另一柄银剑交给无意中发现此事,跑来痴缠不休的另一个儿子,是否又是个更大的错误
付右生忍不住叹道“花夫人,人各有命,江湖中的这些事,还是让孩子们自行了结去吧。”
“是啊,人各有命。”风十三娘淡淡道。她将断剑收入怀中,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她已决意要追过去,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她绝不能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孩子拼个你死我活。
要知道,这世上绝没有任何话比“孩子”两个字更能触动慈母的心,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孩子更令慈母丢弃原则。
“花伯母。”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地,正是陆小凤,他还没站稳便急匆匆问道“花云溪呢”
方才陆小凤去追隔窗放出毒针的人,却无功而返。就像那天在欧阳铭府中一样,那个黑影轻功之高,实在是他生平仅见。
他早该想到,花云溪的轻功和那人一比,简直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陆小凤目光一扫,忽然看到地上散落的白色衣袖残片,悚然道“花满楼还是来了他去哪儿了”
风十三娘伸手一指,道“楼儿和乐山追着云溪,往那边去了。”
陆小凤跺了跺脚,就要飞身追出去,风十三娘却又叫道“陆公子。”
陆小凤立刻顿住身形。
风十三娘的语气中难掩担忧“云溪这孩子是太过争强好胜,我也对他疏于管教,这才害他误入歧途。”她的脸色忽然又变得苍白,道“可云溪他武功应变皆不如楼儿,无论如何,还请陆公子不要、不要”
“你错了”陆小凤打断了她,冷冷道,“花满楼的武功虽比花云溪高,但若论心狠手辣,十个花满楼也比不上一个花云溪。”
“您真正该担心的,是花满楼。”
说完足尖一点,倏忽间已人影不见。
风十三娘呆立在原地,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她真的错了吗
郊外,夜色浓黑。
月亮始终不曾露面,连最后几点星子也收起了散碎的星光,仿佛不愿再看到下面的人间。
陆小凤在夜色中狂奔。
他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自信,但此刻却只恨不能跑得再快一些。
他很清楚,虽然花满楼武功天分极高,机敏聪慧更胜旁人百倍,但武功有很多种,最可怕,也最有效的只有一种
那就是杀人的武功。
杀人的武功,花满楼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花云溪。只因花满楼永远对生命充满热爱和敬意,他的双手是用来抚琴,着棋,拂去花瓣上的露水的,这一生中只怕连蚂蚁也从未碾死过一只。
而花云溪,他在百花楼中藏下毒酒等着陆小凤去喝,是因为他知道那时花满楼绝不会在场,更无法嗅出酒里有问题。
他以红披风为饵诱人入彀,以黑风令做障眼法栽赃嫁祸,甚至不惜将他不惜花大力气请来的杀手顾清风灭口是因为能否毒死陆小凤尚是花云溪计划的其次,从一开始,他就已下决心要让花满楼死,不仅要死,还得死得身败名裂。
陆小凤的心在狂跳,并不是因为全力奔跑,而是因为他在恐惧。
他怕会在这段路的尽头看到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会是谁的
陆小凤已不敢再想下去。
前面有个山坳,山拗后有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槐树,华盖苍翠,满树嫩黄的槐花开得正盛。
但此刻空气中却并不只有花香。
还有血腥气
十步开外,花乐山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已完全呆住。
一个白衣人歪斜地靠着树干,头垂在肩膀上,俊美的脸庞已经僵硬扭曲,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空洞洞地睁着,仿佛正直直地瞪着陆小凤。
他的咽喉鲜血淋漓,赫然已被一只红绸缀尾的长箭贯穿
陆小凤的呼吸立刻停住,仿佛一颗被锤子狠敲一下的钉子,猛然定住了脚步。
他忽然不敢再往前一步,几乎已忍不住要转身逃开。
如果是花满楼杀了花云溪,绝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如果是
花乐山终于闻声扭过头来,他的脸上似乎也有泪痕,低声道“你来晚了。”
陆小凤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干得要命,艰难道“是,我来晚了。”
他的双腿也仿佛忽然重了一倍,用尽力气才走到大槐树下,却无论如何不敢看那具尸体,只怔怔盯着花乐山。
花乐山道“我赶来时,已经是这样了。”
陆小凤道“嗯。”
花乐山又道“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我想不通。”
陆小凤道“嗯。”
花乐山霍然抬头瞪着陆小凤,足足看了半晌,才道“有一样东西,好像是留给你的。”说完递给陆小凤一封信。
陆小凤呆呆地接过信,纸是大街上最常见的薄宣纸,墨是那种让人闻起来很不舒服的臭墨,纸上的字却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仿佛要跃纸而出。
看完这封信,陆小凤先是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把这口气高高地提到了嗓子眼,信里写的是
“小凤大侠吾兄足下此前蒙赐银票五千两整,愧不敢当,只因无功不敢受禄,兄一心追杀之凶徒花某,弟已代为取其性命。又恐佳人在侧,平添吾兄愁绪,特恭请满楼公子随弟同游。弟定如云长侍嫂,谨待兄来,兄素雅达,必不致令弟翘首空盼也。
“又及,先人有昆仑山上玉楼前,群仙时醉卧花眠之佳句,弟甚以为是,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是“黑风君”。
陆小凤在看这封信的时候,花乐山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从没见过陆小凤脸色如此可怕、如此愤怒的样子,但他还是有话要问
“信上说蒙赐银票五千两,也就是说,你其实早就见过他”
陆小凤想要否认,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酒楼那个贪财又怕死的老掌柜。
那时候,他扮成了花满楼寻找七十二堂的分堂所在,还曾逼着老掌柜带路去找如玉赌坊。
他也确实用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诱他露出马脚过。
一想到那老掌柜在密道外看着他时露出的那种古怪的笑意,陆小凤就感觉仿佛有人在他胃上重重打了一拳,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花乐山又道“方才你去追的,就是此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乐山道“他不但没被你追上,还提前赶到这里,杀了又掳走了老七”
陆小凤又点点头。
花乐山道“你要去找他”
陆小凤仍然点头。
花乐山默然半晌,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陆小凤道“现在”
他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将一切都甩在了身后,他知道花乐山有能力打理好接下来的事情,而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忽然之间,他的态度已冷静如磐石,他很愤怒,但这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却让他的愤怒更加可怕。
极端的冷静,本就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
而愤怒,往往也是恐惧最好的替代品。
满天乌云终于散开,星光重又明亮起来,仿佛要赶在黎明前最后灿烂一回。
花乐山看着陆小凤的背影逐渐走远,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夜确实太漫长,也太苦涩了。
一阵风吹过,他忽然觉得很冷。
现在还是夏天,但这阵风却仿佛一下子带来了秋天。
残秋。
他忽然觉得冷得要命。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