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番外云陵
妖族山脚下,一间摇曳的茅草屋,在雨夜里摇晃着。
雨滴顺着草屋的顶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乐笙端着两个木桶,放在滴水的角落里。
云陵坐在小桌前,桌子上点着坑坑洼洼的蜡烛。
那蜡烛原是外头捡的脏污了的蜡烛,乐笙虽然穷苦,但活得整洁,亲手将蜡烛上的污渍擦掉,擦不掉的部分便用铁片挖去。
是以,一根圆柱形的蜡烛,变得坑坑洼洼。
十三岁的云陵,容貌清俊,跟他爹的妩媚不同,天生带着清冷的神情。
云陵编着手里的竹筐,很认真。
乐笙放好的木桶,便端正的坐在云陵身边,捻起桌子上的竹条子,也编起竹筐来。
“今早萧竹摘回来的果子还有剩的,你吃些再做。”乐笙道。
云陵放下手里的竹筐,起身从卧榻旁的小木板上取过一个粗布小包裹,打开包裹,里面只有两颗青绿色的果子。
一颗稍大的和一颗小的。
踱回桌前,云陵把大的给他爹,小的留给自己。
乐笙把两根竹条放在一遍,半握的拳抵在唇边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咳罢,乐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把那颗大的推给云陵,道“我不爱吃这果子,酸的很,你都吃了。”
云陵知道他爹不是不爱吃,只是怕他饿着。
他摇头,道“我也不爱吃,爹你吃吧,下完最后一场秋雨,快入冬了,往后便没有果子吃了。”
乐笙叹了口气,加快了手里编竹筐的动作,“不怕,今年竹筐卖了不少,冬日里去买些粮食回来就是了。”
听着乐笙的话,云陵的眸子不自觉地扫向乐笙的脖颈,上头乌青的瘀痕还没有褪去。
他知道,他爹是妖族里人人欺凌的对象,便是买竹筐的那些妖,也并不是真的要买竹筐,而是
那些费用相比于购买,更像是施舍给他医药费。
云陵暗了暗眸子,道“我听萧竹说,他如今做工,好歹能混口饭吃。他饭量大,我想我也去做工,能养活咱们俩。”
乐笙放下手里的竹条,又忍不住咳了起来,这一回比方才咳得厉害多了。
云陵拍着他的背,好一会儿他才止住咳嗽。
他严肃道“我说了,不准你去”
云陵倔强,“为什么爹宁可挨饿也不让我去,为什么”
乐笙身子微颤,也不知是激动还是被气的。
他站起身来,又想咳,但强行忍了下去,“爹说你不准去,你就不准去,爹不会让你挨饿,爹说到做到。”
外头的雨声淅淅沥沥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潮乎乎的水气影响,云陵的双眼也水汪汪的。
他道“是,您不会让我挨饿,法子就让自己挨饿,我”
话还没说完,云陵的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这孩子从小到大,乐笙几乎没有打过他,今日却动了手。
乐笙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去似的。心口一起一伏,仿佛下一秒就有一口气喘不过来气,憋死过去。
正当两人僵持之际,一人从外面推门而入,身上不停的往下滴水。
那人正是萧竹,萧竹显然没有意识到屋里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边嘀咕着“这雨可真大,那老妖头真是混账,下雨了也不准我们提前走。乐笙叔刚给我做的衣裳,才穿了两日,就这么淋湿了。”
乐笙越过云陵,取了块干手巾给萧竹擦着,“冻得冰凉,擦干了,裹被子里暖和暖和。”
萧竹胡乱的擦了擦脸上和头上的水,那张带着鳞片的面孔闪烁着银色的光,他打量着傻站着的云陵,推了推他肩膀。
“发什么呆呢”萧竹看了一阵儿,察觉到他脸颊红肿,又问“你脸怎么了,不会是被人欺负了吧谁干的,我替你揍他”
云陵偏过头,没说话,只是沉默着。
乐笙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不用管他。”
这父子二人的冷战持续了三天。
直到这日,云陵从山上砍柴回来,还没进门,便听到一阵喧闹声。
他皱了皱眉,顿时一股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云陵推开房门,只见小小的茅草屋里站了个身形魁梧的小妖,为首的身材瘦小,一脸奸相。
而此刻,那小妖正衣衫不整,脚下踩着他爹的心口。
为首的小妖一见云陵,顿时笑了起来,一脚踢开乐笙,朝着云陵走过去。
鼻青脸肿的乐笙连忙抱住小妖的腿,任凭踢打也不肯松开。
他生生地挨了数下狠踢,云陵发疯一般的冲那小妖冲了过去,一拳打在那小妖的脸上。
扭曲狰狞的那张脸顿时鲜血横流。
小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怒道“给我抓住他,往死里打”
虽然乐笙的修为散尽,从未教授过云陵任何法术,但云陵常常跟着萧竹躲在某家墙头上,偷学了些。
是以,尽管这小妖带来的人格外魁梧,但云陵仍旧可以一搏。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云陵终究是寡不敌众,被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乐笙咬着牙扑上来,匍匐在云陵身上,替他承受着痛楚。
待那些个小妖打够了,为首的便骂了起来,“不过是两个低贱的兔儿,竟也在老子面前摆起谱来。若不是老子今日看你们这张肿脸倒了胃口,老子往死里淦你们,让你们尝尝老子的厉害”
说罢,那妖还唾弃般的在两人身上吐了几口口水。
乐笙忍着痛抬手挡住云陵的脸。
等到那群妖走了,乐笙咬着牙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擦了擦手背上的脏污,又擦了擦后脑。
云陵无力的躺在地上,脸上青青紫紫,双颊高高的肿起来。
他无神的望着乐笙,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乐笙咳了几声,声音微弱,“地痞,不必管他们。”
不必管都已经欺负到他们头上来了,还说不必管
乐笙在心口按了按,隐约觉得自己的肋骨好似断掉了,他平静的缓缓走到床边,摇摇晃晃的弯腰躺下去。
云陵许久才站起身,看着躺在卧榻上的爹,他问“您伤的重不重,我去找人来给你瞧瞧。”
说罢,他按着肩膀,一瘸一拐的要往外走。
乐笙开口咳了几声,道“我没事,只是皮肉伤,不要紧,你也伤着了,过来躺下休息片刻。”
云陵迟疑了许久,还是听话的躺过去。
不是他不担心他爹的伤势,而是他自己清楚,他们家的情况,压根儿没银钱去请大夫来瞧。
等他睡一觉,休息好了,妖力恢复一些,再给他爹疗伤罢
云陵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听到有人喊他,他才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入眼的是一张满是鳞片的,狰狞的脸。
他揉了揉眼睛,耳边是萧竹的喊声,“你还睡你爹发高烧呢,你赶紧瞧瞧”
一听这话,云陵的睡意顿时消散了大半,立刻转身看向睡在他身边的乐笙。
乐笙的脸上除了淤青和红肿,还有淋淋的汗水。
云陵的手覆在乐笙的额头上,滚烫的热气袭来。
他几乎是刹那慌了神,连忙抬手把恢复的那一丝丝妖力输给乐笙。
萧竹见状也连忙给乐笙输送妖力。
可,萧竹很快就意识到,这么做是无济于事的。
乐笙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阻挡着他的妖力涌入,萧竹心头一寒,想到了曾经有人说过,妖在将死之际,妖力是无法起到作用的。
宛如被牢笼禁锢的灵魂,牢笼会紧紧的把灵魂封闭起来,不容许外来的妖力入侵。
难道说
萧竹打了个冷战,看向云陵,那张青青紫紫的脸也阴沉的彻底。
他只道,云陵大概也猜到了,他爹命不久矣。
可萧竹明白这对于云陵而言是什么样的打击,他不敢开口,也不敢停手。
两人给乐笙输送了一整晚的妖力,可那人没有丝毫的起色。
倒是云陵和萧竹,早因为妖力的外散,筋疲力竭。
萧竹收了手,按住云陵还在一点一点涌出的微弱妖力,他道“别费力气了,阿陵。”
云陵沉默着甩开他的手,匍匐在乐笙身侧,他紧紧的握着他爹的手,喊他,“爹,爹你醒醒,爹,你醒过来,你看看我爹”
乐笙气息越来越弱,可那双眼皮却在艰难的跳动着,良久良久,那双眼睛睁开了。
他几乎是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才能睁开双眼。
乐笙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云陵双眸含着泪,把耳朵送过去,想听清他的话。
他听到他爹的声音,一顿一顿的说“阿陵,枕头里,有我留下的遗书。我,死后,把我,葬在,这屋子底下,爹会一直守着你。”
云陵听着这些话,眼泪早已经不知何时崩溃涌出。
他哽咽道“您不会死的,爹,您不会死的,您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乐笙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睛里的不舍和愧疚源源不断的流露出来。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一厢情愿,都是他一意孤行。
阿陵他不该承受这样的苦,这一切都是他造下的孽障。
乐笙抬起了手,想再摸一摸云陵的脸。
那宛如枯槁的手还没触碰到云陵的脸,便猛地垂落了下来。
云陵脸上的泪水落得更猛烈了,一滴一滴砸在乐笙的脸颊上,可那人却在没有半点生气。
萧竹看着云陵崩溃,心中一阵酸涩。
他唯一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此的绝望,他心里怎会好过。
更别说,那死去的人,是这么多年来收留他的,他最敬重的人
云陵哭了整整一日,最后昏昏沉沉的晕死了过去。
萧竹给他输送了一半的妖力,他才堪堪醒过来。
“阿陵,乐笙叔的尸体不能长久放着,还是让乐笙叔入土为安吧”
云陵挣扎着起身,看向还躺在一旁的爹,许久许久,就这么看着,没有动作。
直到萧竹再次喊他,“阿陵,你在想什么”
云陵这才回神,浑浑噩噩的翻身下榻,踉跄着从墙角取了铁锹来,在屋子的正中央挖着。
萧竹也取了铁锹来,要跟云陵一起挖,云陵制止了他,道“让我自己来。”
这话让萧竹愣了愣,但还是没有违逆他的意思。
他明白,云陵想给他爹尽孝。
整整一日一夜,云陵不顾身上的疼痛,在小小的茅草屋里挖出了一个大坑。
他抱起乐笙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进那坑里。
可,要用土掩埋的时候,他犹豫了。
云陵坐在土坑的边缘,看着那张惨白的,淤青发黑的脸,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
萧竹好心的提议,“阿陵,若是你不能下手,我来替你埋吧”
云陵摇摇头,“我自己来。”
乐笙死后的第三日,云陵想起了他爹临死之前所说的话,从木枕里找到了他爹的遗书。
阿陵,当你见到这封遗书的时候,爹已经不在了。
这辈子是爹对不起你,爹没有能力保护你,也没有给你完整的家。
你从小便问爹,为何旁人总是欺负我们,爹并非不想告诉你真相,只是爹羞于启齿。
你是爹生下来的,用妖术。
一个男妖生下了孩子,旁人才会鄙夷我,羞辱我。
可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便是生下你,我的阿陵,你不知道爹有多爱你。
爹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带你去见一眼你的父亲,他是天族的天君,住在高高的九重天上。
爹没有能力留住他,也没有能力让你见他一面。
如果可以,爹希望你能离开妖族,去哪里都好,这里满是可怕的欺辱,爹不在了,无人能庇佑你。
孩子,爹把此生所有的温柔都给你,只盼望你能健康平安的活着,不要怨恨也不要难过,爹会永远看着你的。
云陵看着父亲留下来的遗书,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惊讶还是难过,视线模糊了,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他爹的脸。
那张温柔和善的,清雅的一张脸。
他紧紧的把那封遗书案在心口,暗下决心,一定要去见他一面,见一面那个陌生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