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金山蝴蝶 > 番鬼佬三蚊5
    刚走下沙滩, 淮真就后悔了。从草坪阶梯下到沙滩,一脚踩上去, 鞋缝漏进沙子, 只能脱下来,光着脚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发白的光线晒得人睁不开眼, 沙子踩上去却是凉的, 有种午间下课到家晚了, 早晨取出的冷冻鸡胸肉还没来得及解冻的感觉。

    瑟蕾丝汀一开始叫她不必担心, 他们租了沙滩上最大两个凉棚。等走到了, 凉棚下七八个沙滩椅却都给人占去一群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 穿着泳衣或披肩, 嘻嘻哈哈, 搂搂抱抱。有的刚起身,有去海里游了一趟的回来, 立刻湿漉漉的往椅子上一坐, 总忙不及照应到所有人。

    凉棚靠近一株芭蕉,巨大的蕉叶垂下来,给小小一片沙地以遮蔽。她捉着裙角屈膝坐下来,竟整个都坐进阴影里。瑟蕾丝汀喟叹于中国女人的娇小, 将头上荷兰帽给她挡住膝头, 又请沙滩上走动的仆欧给她一杯冰镇橘子汁, 很快同红男绿女们打成一片, 将她忘到脑后。

    早餐吃咸了,在沙地里坐上一阵就有些渴, 半晌没见到她的橘子汁,抬头望见仆欧从草坪下来,往这头走过来,托盘里正托着一杯橙色汽水。巴巴盼望一阵,尚未走近,被一名肌肤给太阳晒得金棕的混血女郎半道截住。搂着她的军官看样子是个军阶不低的,由着她挑拣。挑来挑去,上头插了薄薄一片酸橙的那杯橘子汁正巧给她挑走,仆欧张了张嘴,也不敢多说什么。

    后来再不见她橘子汁的影子,瑟蕾丝汀也不知疯到哪里去。她合上书,抬眼找了找,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脱了外套,着了条短到会被美国警察罚款的连体泳衣,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一齐分享一张沙滩椅。金色八字胡在她脸颊上蹭过,惹得她娇笑连连的英国人并不是麦克。

    再近一点,两个年轻女人在她耳畔聊天,说来说去总是男人。

    一个说,“皮埃给我求婚了。”

    惊讶,“真的”

    她说,“他说这次回英国去就跟他太太离婚,然后回来同我结婚,叫我一定等他。”

    沉默一阵,语调夸张“恭喜你”

    淮真不免回头,看见两张年轻美丽的女性面孔,脸上笑容却截然不同一个尽量掩饰违心,一个苦涩又欣喜。

    过一阵,苦涩那个被人接走,又坐下两个女郎。

    说起同样的话题,违心女郎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吗,皮埃要娶安吉拉”

    女郎们爆发出一阵笑声“想得美干这行来,不下五个英国人同我说过同样话,每一个都有去有回。幸好我不傻,免得到头财色两空。”

    另一个戚地一声,“英国人,哪一个敢抛弃自己的社会与地位,娶个南洋殖民地的太太何某女儿都无人敢娶”

    全都当她不存在。

    淮真觉得诧异从没想过,离开唐人街回到殖民地,歧视竟然更甚。一种是来自他人的偏见与歧视,一种是自己看轻自己。

    她拿书签扇扇风,翻到笔记下一页。

    后头又热闹起来,清爽熟悉的男中音向人询问,“我太太在哪里”

    “谁你太太是谁”

    “穿黄色裙子,这么高,拿着本红色封皮的莎士比亚。”

    话音未落,她回头冲他招招手。

    一瞬间,十余张脸齐刷刷往芭蕉叶子下头看来,异域的面容,惊诧神情纷纷定格下来,从她这边看去,竟然一个比一个精彩。

    西泽倒没注意,手头拿着杯冰镇过的姜汁饮料,屈起跳长腿,在她一旁坐下。

    芭蕉叶子只堪堪挡住她一人,他只能坐在烈日的沙地里。

    她把书在掌心摊开,撑高给他挡太阳,看他低头盯着自己笑,有点莫名其妙,“和麦克说了什么”

    他想了想,“新加坡只去两周就好,但回来得去澳门呆一礼拜。”

    她问,“然后呢”

    他说,“你来澳门吗”

    她说,“我很想去但是有考试。”

    “到哪一天”

    “十四日最后一门国文。”

    “周末呢”

    “应该可以。”

    “我替你将船票买好。”

    她点头。

    他仍在笑。

    她说,“就为这个开心”

    他摇头,说,“不是。”

    一脸的莫测的笑,让她摸不着头脑。

    他从没想过,生日听过无数句生日快乐,只欠她一个就不叫快乐,人真是贪心。现在回想起来,单调的晦暗的一百多个日夜,突然就有了颜色。

    不过他暂时不打算告诉她。

    她往里头让了让,两人一起面对着坐在沙子上头。

    他拿起她膝头荷兰帽,想给她罩着点光,哪知帽子太大,兜头下去,眉毛眼睛都遮没了。

    她伸手去摘,手头的书掉到沙子里头。慌忙去拾,帽子又飞出去老远。

    手忙脚乱跑回来,掸完书页里的灰又掸帽子缝里的灰,不知多心疼。他坐在原地,一眨不眨盯着她,一气猖狂笑过后,才递出手头汽水给她。

    她就着他的手,衔着麦管,一气将汽水喝到底。

    他笑着问,“ho do you ike it”

    她撇撇嘴,颇臭屁的点评道,“马马虎虎。”

    紧接着便被搂住腰,压向他,嘴唇轻含。

    也不是第一次亲吻了,但她有点懵,尤其舌尖碰她的。吻很短暂,像夏日忽闪而过一道闷雷或者闪电,或者小猫偷尝桌上的西瓜。大抵也是保守同胞在场,他担心她害羞。

    他又问一遍,“ho do you ike it”

    她嘴唇发干,舔舔唇,认真想了会儿,问他,“苦艾和柑桂”

    不及他回答,后头男男女女一早看在眼里,起哄的惊笑起来。不知谁最殷勤,看见白制服从旁边经过,立刻招过来,叫他再来几杯姜汁鸡尾酒与橘子汽水。

    芭蕉树后头就是灌木丛,她腿上给沙蝇叮了好几下,幸好又租了个凉棚,这头空出来了几张沙滩椅给他两坐下休息。

    仆欧拿来马来的驱蚊草膏,他将她小腿搁在自己腿上抹药。

    吸着果汁,她突然想起什么,“瑟蕾丝汀是麦克的”

    “昨晚跟他跳舞的舞女。”

    她哦一声,这才恍然。过后又问,“那你呢”

    他搓了搓她小腿,一股清凉柠檬草味散开,“你吃醋吗”

    “我忘记谁说过,你小时候喜欢金发妞。”她撇开脸,鼓着腮帮子,不知在消化酸溜溜的果汁,还是在消化自己的胃酸,“这里有好多呢。”

    他微微眯眼,“那你呢,喜不喜欢黑头发的白鬼”

    她说,“你昨晚问过了。”

    他笑,“是的,你也不能反悔。”

    用词简单,语调又很贱。

    她突然回过神,“我书包里的三块钱”

    他头也不抬,十分理直气壮,“我拿走了。”

    “”她全当自己没问。

    午餐是中国菜,粤菜上海菜都有。两人都不太饿,在台阶上的草坪中间草草吃了一些,

    烈日的遮阳棚下头,她枕在他腿上,一块坐在粉红的扶手椅里喝咖啡的人们中间,盖着荷兰帽打了个盹。

    有个黧黑伛偻的广东,摘了山上白蟾花,乘午间的巴士过来,想买给沙滩的白人或者上海富人,眼见太阳将花豆晒蔫枯萎却半只没卖出。她拉着西泽赤脚过沙地,五角钱将一篓白蟾都买下来,全交给仆欧,让他给三二一房寻只种棕榈的蓝瓷盆,清水供在阳台上,能活好几天。

    她看着花便想起一件事。

    香港给予异国恋人无限的宽容和自由,殖民的环境却更加敏感。他来之前,她便被英国警察三番五次请去喝茶;来之后,两人恐怕还得去走上几遭。纵使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却也只能问及一些无关紧要的。

    比如,“去过石澳了吗”

    当然还没来得及。

    他想了想,倒反问她,“你跟我一起去吗”

    她点点头。雨季过了,热带草木繁茂之前,带一捧花去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