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叶无坷看到叛军最终还是选择进攻他所在的地方后悄悄松了口气。
战争从来都不只是拼谁更有勇气的事。
就算有东广云汇帮忙就算他随行带来了很多大车,他又怎么可能带来那么多排弩
况且排弩这种东西优先装备给了边军,除此之外只有长安城里大规模装备了。
就算东广云汇有能力,就算叶无坷自己有能力。
兵部都调不来那么多排弩。
叶无坷到了冰州,把冰州上下官员都关起来且调走了民勇之后。
他就开始让人秘密的打造空壳。
表面上看起来和真正的排弩没有多大区别,尤其是远远的看着更看不出破绽。
将这些假的排弩全都安装在城墙上,看起来足够唬人。
余百岁劝过叶无坷,不要在有真的排弩的地方守着。
让他去薄弱的地方守着,如此以来就能增加薄弱处的防守力量。
可叶无坷却不认为这样是对的。
余百岁这样想,那敌人也这样想。
尤其是对面领兵的,极可能是当初的领军将军们。
这些人全都身经百战,他们不只是能打还有足够的经验。
哪怕不一定人人都有叶无坷那么聪明,可经验会弥补这些。
那就反其道行之。
叶无坷在哪儿,敌人必会认为那是城防薄弱之处。
这一次叶无坷又猜准了。
看着叛军朝着城墙冲过来,叶无坷知道必须第一次接触就把叛军打怕了才行。
但他身边的人并不多。
大部分能打的战兵和东广云汇的伙计,都被叶无坷安排到了其他城墙上。
面对数以千计的叛军攻城,叶无坷手下只有百十个人。
“明堂。”
秦焆阳满心担忧“真的没有援兵吗”
叶无坷点头“有。”
只这一个字,立刻就让秦焆阳的心境开阔起来。
他马上问道“在哪儿啊,还有多久到”
叶无坷回答“快则三天,慢则五天。”
秦焆阳脸色又变了,刚刚才出现在眼睛里的神采马上就散了。
“天”
秦焆阳看了看叶无坷身边,只有大概一百名战兵和廷尉。
“我们要坚守天”
叶无坷道“也可能一会儿就有援兵来。”
秦焆阳又松了口气“在哪儿明堂你可不要吓我了,我真是禁不住这么吓。”
叶无坷回头看了看城内“我不知道会不会来,但我盼着会来。”
秦焆阳顺着叶无坷的视线看过去,他似乎猜到了明堂大人说的援兵是什么。
“若若不来了。”
秦焆阳声音有些紧张的问了一声。
叶无坷道“若不来我们就走。”
虽然城外有叛军,数以千计的叛军,可若叶无坷想放弃冰州从另一处撤走的话也能走。
他们都有战马,而且都是弓马娴熟的精锐。
叛军兵力再多可战马不足,所以只要不是死战叶无坷他们能撤出去。
但撤出去,就意味着辽北道道府陷入叛军之手了。
对于叶无坷来说,他是才刚刚到任的道府,放弃道治城,这是耻辱。
但他不在乎这样的耻辱,如果受不住他真的会带着他的人离开。
他在乎的是,如果真的没有援兵上城那他要放弃的就不是冰州这座城了。
他猜中了敌人的动向。
可他不知道自己猜不猜得中冰州,他也怕输,但他怕的不是战场上输。
厮杀从一开始就很惨烈,尤其是对于叛军来说。
当排弩开始发威的那一刻,哪怕这些叛军训练有素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就算是那些曾经是善战将军的悍匪头目,他们也是第一次领略排弩的威力。
而且叶无坷虽然年轻,领兵的经验也说不上有多丰富。
但在天赋上,又弥补了他在经验上的不足。
他让手下战兵和廷尉用点燃的火箭瞄着那些冲城的人射,却让排弩朝着后队打。
后边的叛军缺少护具,在排弩面前就是待宰羔羊。
可他的对手并不是傻子。
在第一次进攻失利之后马上就召回了兵马。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叛军卷土重来。
这次他们从城外砍伐了大量的树枝,用麻绳勒紧穿插着绑成简易盾牌。
虽然这样的盾牌防御力并不高,可总比没有要强的多。
而且这次他们还在冲阵的人盾牌上涂抹了一层湿泥,用以阻挡火箭。
当叛军再次杀近的时候,秦焆阳回头看了看。
大街上只能看到少量的东广云汇的伙计在巡视,其他人一个都没有。
这一刻,秦焆阳暗暗失望却又暗暗庆幸。
失望的是,明堂大人等的援兵可能不会来了。
庆幸的是,虽然原本没有来可叛军的内应也没有出现。
此前明堂判断城内必不会少了叛军内应,到现在都没出现就说明明堂猜错了。
明堂很少猜错,几乎没有猜错过,但这次猜错了反而是好事。
然而就在这一刻,秦焆阳听到了喊杀声。
大批的叛军出现了。
他们朝着城门方向猛攻。
秦焆阳一边杀敌一边抽空往后观察,可他看不清楚,毕竟城墙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他们在城墙外侧御敌,城墙的宽度再加上高度,足以让他看不到城墙内侧的事。
可他听到了喊杀声,不只是叛军的喊杀声。
他听到了有人呼喊一个叫九哥的人,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起来这个九哥是谁。
可叶无坷想起来了。
“秦焆阳,带人去支援城门”
叶无坷的喊声出现,秦焆阳立刻就摇头了“不行,叛军攻势太猛,明堂身边只有我们这些人”
“去”
叶无坷大声喊道“我挡得住,你们去救民勇”
秦焆阳一咬牙,招呼了十余名廷尉“跟我杀过去,杀退了叛军再回来”
可才到下城的坡道,就看到大量的叛军内应顺着坡道上来。
“守住这”
秦焆阳暴喝一声,摘下来连弩就一阵点射。
他射术精湛,连弩打空的时候有七八名叛军被击中。
可是后边的人很快就又涌上来。
原本要去支援赵九命的十余名廷尉,根本就没有机会冲下去。
他们能做的,只是死死的守住这坡道口不让叛军杀上城墙。
叶无坷回头看了一眼,见秦焆阳等人在死守坡道立刻喊了一声“三奎哥”
三奎马上看向他“在呢”
叶无坷喊道“你去帮一下赵九命他们”
三奎看了看城墙上的战况,虽然已有叛军的云梯搭上来但暂时不会有人上城于是应了一声。
他马上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人在半空之中用匕首划住城墙减速。
在他下去的那一刻,一眼就看到一个民勇兄弟被叛军用竹竿挑了起来。
三奎形如闪电,一跃而下。
左手长刀右手匕首,三奎落进叛军人群里的那一刻屠戮就开始了。
刀与匕首齐飞
只瞬间而已,那些挑着王草根的叛军就被三奎杀了七八个。
王草根落地的时候,三奎用脚勾着他的腋下往后一挑“接着他”
正拼命杀来的赵九命看到兄弟飞过来,他跃起将王草根抱住。
而此时面对着一层一层杀上来的叛军,只带着十余人的秦焆阳明显有些扛不住了。
他们的连弩很快打空,手中的长刀虽锋利和叛军用的长竹竿相比太短了。
不断劈砍伤不到几个人,只能是将那乱捅过来的竹竿斩断。
“明堂”
秦焆阳回头喊“没有援兵,你走”
叶无坷大声喊“会有”
秦焆阳死死顶着叛军攻击“明堂,腹背受敌,再不走兄弟们就走不了了没有援兵了”
“有”
这次回答他的不是叶无坷。
是一个挥舞着扁担出现在叛军身后的辽北汉子。
“我是叶明堂的援兵”
一对父子出现在那汉子身边,父子二人挥舞着手里抢来的刀从敌人身后乱砍。
“我们是叶明堂的援兵”
“我们是援兵”
“我是援兵”
“我来救明堂”
冰州城里的汉子们,像是一层一层的浪朝着城门方向汇聚过来。
原本那些叛军像是拍岸的浪潮,现在轮到他们被层层叠叠的巨浪拍击了。
叛军人多。
然百姓更多
“弄死这群王八羔子”
一个络腮胡的壮汉用手里的菜刀砍开了一个叛军的脑壳。
“都是这群混蛋把咱辽北人的名声坏了”
“杀了这群混蛋,让他们见鬼去吧”
这群平日里可能稍显木讷,可能稍显胆怯,甚至可能稍显懦弱的汉子们,此时真正展现出了辽北男人本来的面目。
他们勇武,无惧,他们心中有日月
一开始还是男人们往前冲,到后来城中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
甚至可以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翁,手脚都已经不麻利的老妪。
他们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但拿在手里都是捍卫尊严和荣誉的兵器。
一开始还气势汹汹的叛军,不抢下城门誓不罢休的叛军,这一刻怕了。
有人说,人多胆魄足。
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是错的那一方
他们只是觉得,只要他们足够凶就能吓住人数更多的普通百姓。
可当百姓们不再被他们吓住的时候,就轮到他们被吓破胆子了。
这一刻,站在坡道口的秦焆阳呆住了。
他看着那些普普通通的百姓,像是士兵一样勇敢无畏的时候有些想哭。
不,不是有些。
他抑制不住,哭了。
他回头看向叶无坷,明堂大人还在城墙上厮杀。
他没有看到明堂回头,可他知道明堂应该与他一样心血沸腾
这一次,明堂又猜中了
无可救药的从来都不是冰州这座城,从来都不是辽北道这片大地。
也从来都不是辽北大地上的纯良百姓。
这片大地上能孕育出一个叶无坷,就绝对不会只有一个叶无坷。
“明堂”
秦焆阳看着那没回头的少年道府,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有援兵”
叶无坷依然没有回头。
一刀将刚刚在城墙上露出头的叛军斩杀。
“知道了。”
他说。
知道了。
城下,赵九命扶着王草根在城门洞里坐下。
浑身是血的王草根却还在赵九命身上仔细看着“九哥,没受伤吧。”
赵九命摇头“没。”
他顾不上去回答那么多,顾不上去管那么多。
他将衣服撕下来给王草根包扎伤口,用的是叶无坷此前分给他们的伤药。
“九哥,放心,我死不了。”
王草根笑了笑“兄弟们不收我,让我多陪你几年。”
赵九命一仰头,让泪水不往下流淌。
他给王草根包扎好,抓了刀站起来“我得去护着乡亲们,他们哪会打架啊。”
王草根点头“你去吧,可你别看不起他们你会打架,谁教的平日里不动手,只是没在那必须干仗的事上。”
他说“咱辽北道的爷们儿,在事上没怂过。”
赵九命使劲儿点了点头“没怂过”
说完一转身,带着剩下的民勇兄弟们朝着已经溃散的叛军追杀过去。
“冰州是干净的”
赵九命像是一头下山虎“咱辽北人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