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溅到地面,只要尽快擦除,马上就会蒸发干燥,不留下一点痕迹;花朵盛开凋零,落入泥土腐烂,很快就会消失殆尽,没人会记得它的存在。
那么人呢
是否消除掉记忆,就意味着这个人可以从世间彻底消失,他所做的所有一切,都能一笔勾销、重头再来
不是这样的。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旅行者摇摇头,指着大慈树王留下的初生白枝,和画有猫咪、狐狸和怪物的绘本回答。
即使记忆消失,但总有一些事情,森林会记得、海洋会记得、大地会记得,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会记得。
哪怕他们已经不能理解记得这件事,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会改变。
魈偶尔会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路过绝云间,看到岩壁枝蔓药草时;祭拜铜雀庙,举起案上三柱清香时;挣脱梦魇后,倒在地面独自承担时每当这种时候,似乎总有某个橙色的身影在视线的角落闪现,但等魈看过去的时候,又分明什么也没有。
空空如也,如同那残破的内心,荒芜萧杀,寸草不生。
但这种感觉没有根据,转瞬即逝。于是夜叉也就没有深究,只是举起和璞鸢再次奔赴杀伐的战场。
如此这般不知多少时间后,某次在荻花洲除妖的间隙,魈救下了一个垂髫幼童。
那孩子明显还没到知事的年纪,被救下之后还是懵懵懂懂的,盯着魈的脸看了许久,又举着圆润的手凑了过来,咧嘴笑了出来。
天真又烂漫,像极了。
头上的花环,后颈的齿痕,落在地面上、再无人问津的药篮像是坏掉的留影机照片,某些模糊的片段闪过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疼和难以言喻的空虚。
“呜啊”魈捂着额头,痛苦地弯下腰,拼命想要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黑色的瘴气自他身上弥漫而出,像是要将他拉扯入无尽深渊一般,逐渐吞噬他的身体。
“哥、啊,哥哥”一旁站着的孩童见状露出焦急的颜色,伸手拉住魈的袖摆,将手中编得极为精巧的竹兔塞进魈的手中,结结巴巴地说道,“哥哥,奶奶的宝贝,给你玩痛痛飞走”
魈的动作停止了,金瞳凝聚在孩子手中的竹兔上,一眨不眨。
发黄的竹篾编成的兔子,可以看出年代久远,但因为主人的爱惜,只是表面有些发白、包浆,没有严重的损伤。但总的来说,这依旧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玩具尽管魈对它有着某种极为强烈的,既视感就像是曾经见过这件旧物的主人,甚至曾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方桌上,共享并不丰盛的晚餐一样。
“这是我们家自己磨的豆腐,不嫌弃的话,请尝一尝”
“一直以来都受您照顾,没有什么
可以报答我们会和一起供奉”
如旁观者一般站立在纸映戏外的魈,如被诱惑一般,对着那牵线木偶一般的剪影伸出了手,执着地、无谓地质问着。
“这是,谁”
金色的瞳孔露出堪称凶狠的眼神,清冷的仙人瞬间散发出如凶兽般的气势。
不知魈是在自言自语,被无辜笼罩在如有实质的气场中的幼童瑟瑟发抖,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回复道“这是爷爷奶奶、留给橙发哥哥的礼物他离开后,再也没、没回来。”
“荻花洲。大家都,很想他。所以把兔兔留给他,等他回家。”
大家都很想他。
但他们没有办法等他。
魈也很想他。
但他不记得他是谁了。
“大哥哥,你哭了么”孩童的声音响起,魈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再次出神。
金瞳的夜叉抬起手,撷去眼角的泪痕,面无表情地问着自己“我哭了么”
“可是,我为什么哭了呢”
黑色手套包裹的手指被泪水浸湿,仙人张开口,鲜红的舌尖舔过水痕濡湿的阴影处,抬起眼,对着不知是谁说道“是咸的。”
“原来我的眼泪,也是咸的。”
从那以后,魈会格外关注荻花洲的变化。
村子里的人搬进又搬出,房子建起又推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后,望舒客栈立了起来。
建立在岩石上的、巨大的楼阁,下面是水车盘转,上面是落叶翩翩。站在它的屋顶上,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璃月港的霄灯升起,烟花绽燃。
每一年。
魈不喜欢海灯节,这在仙人中不是秘密。
对于旁人来说团圆、祈福的日子,在魈的眼中,却是旧日的罪恶爆发最为严重、剧烈的日子。
彻夜厮杀、消除邪祟,这对于魈来说算不上艰难、也谈不上厌恶,但在战斗结束、再面对洒满夜空与近海的灯光之时,少年身姿的仙人却总会升起异样的情感。
就像遗失了某盏属于他的小小霄灯,或是遗忘了某条指引他回家的曲折小路。
万家灯火,千般笑语。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而魈却独自在黑暗中,挥动着和璞鸢,靖妖傩舞。
如是五百年。
五百年是很长的时间么或是很短
对于人类来说,或许五百年足够朝代
更迭、沧海桑田,可对于长生种来说,那却只是白驹过隙,一眨眼的时间。
所以或许是对的。失去短暂的记忆,却能换来长久的平静,何乐而不为
但也可能他是错的。因为真正使时间遥远的,或许只是那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
某个精疲力尽的夜晚,魈身上沾染的魔神之怨发作。无穷怨恨冲击着他的心智,让他痛苦地倒在荻花丛中。
身体触及泥土的那一瞬间,幻影浮现眼前。与魈一摸一样的面容,带着傩面放肆地嘲笑着“枉你自称什么降魔大圣、护法夜叉,唤你名字的时候,你在哪里倒不如让我接管这具身体,至少能在他消失之前,拥他入怀。”
放肆的邪念,夸张的欲求魈知道那是他的一部分,属于凶兽的那部分,只是平时被很好地压制在心底而现在,却要失控了。
被不断留下的痛苦,孤单一人的寂寞,累世杀戮的暴虐,诸多情绪即将爆发的一刻,一道笛声被风送到了魈的耳边,安抚了他躁动的心神。
那笛声初听起来清丽无比,后来却逐渐变得欢快跳脱,像是某人哼唱出的、跑调的童谣,算不得好听,却让魈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嘿嘿,露出了好可爱的表情啊,”远在蒙德的葱茏树木间,坐在树杈上的吟游诗人放下手中的横笛,露出清爽的笑意,“是想到喜欢的人了么哼哼,既然如此,那就祝你做个美梦吧。”
“希望这是个足以写进诗篇里的,浪漫的梦啊。”
风神的祝福后,魈的状态暂时稳定了下来。
然后便是那足以载入史册的一系列变动。
帝君遇刺、奥塞尔来袭、七星执政,还有之后对璃月无足轻重、却震惊所有仙人三观的苍璧的复苏。
在这接连不断的事件终于尘埃落定后,金发的旅行者和派蒙向魈询问道“下次,我们在能看到明霄灯的地方见面如何”
“我不喜欢人来人往的地方,”闻言,护法夜叉双臂抱胸,冷淡地拒绝道,“尤其是每年的这几天。你们若是喜欢,自去城里看个热闹就是。”
此番语罢,魈本准备转身瞬移离去,却不想派蒙急促脱口道“啊可是这次是钟离托我们叫你去的嗯,说是苍璧大美人最近捡到个很有趣的孩子,或许会与你投缘对,就是这么说的”
“钟离大人说的”果不其然,听到是钟离的要求后,魈立刻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派蒙,“他是要让我去见那个孩子么”
“嗯嗯,”漂浮在空中的小精灵闻言点了点头,装模作样地学着退休的岩神模样沉声说道,“钟离说,如果降魔大圣问起来的话就告诉他,这是五百年以前定下的契约,请他务必遵守。”
往生堂的大厅,钟离含笑看着手拉着手的长发青年与橙发少年。
这是五百年前的约定,为的是夜叉与凡人在未来再一次的初遇,和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