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叛乱平息。

    楚家所有人以谋逆罪问斩。

    所有曾与楚家有过牵涉之人俱下诏狱。

    敬王幽禁敬王府,非召不得出。

    江怀王勤王有功,加封亲王尊位,由世子承袭。

    谢昭仪晋为惠妃。

    百官之中,临阵反叛者查抄府邸与其相关者问罪下狱。吏部侍郎柳聿臣擢升为吏部尚书,大理寺卿一职由苏颐苏文正担任。

    前朝,后宫,似乎都随着陛下的凯旋而安定了。

    隆和四年秋末,天下既定。

    隆和四年立冬,帝后一齐于奉先殿敬告先皇。

    隆和四年冬末,今年迟来的雪来了。

    和声署。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好迟。

    众人都在弹奏雅乐,谢大人新谱了一首破阵曲,曲调激昂,振奋人心,颇如将士浴血破阵,却又不乏女子柔情。

    谢摇光乏味的听着曲子。

    他坐姿慵懒,翘着长腿,一身墨白相间的大氅披在身上,垂下的貂绒长长的拖在地上,掩盖着他这条细腰,腰间配着的荷包一直没有替换下来。

    “大人,我等演奏的曲目如何呀”

    “尚可。”他淡淡道。

    “我等技艺自不如大人,日后定当勤勉”底下人喋喋不休。

    谢摇光听得有些困倦了。

    “大人歇着,我等告退。”

    众人退下。

    和声署安静下来,谢摇光随意的抚弄玉箫,目光悠远淡然。

    不知什么时刻,

    门外传来一声唱喏,“皇后娘娘到”

    谢摇光所有的倦懒一扫而空,他等待的仿佛就是这一刻,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所以当人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痴痴的望着。

    “娘娘万安。”

    皇后逆光而来,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这身华服,美丽优雅,雍容华贵,就连头上的步摇也随着她的步伐略作微晃。

    沈青拂声音平静,“免礼。”

    谢摇光微笑着起身,只见到她身后跟着的两人,裴霜意弓着身子抬起手,虚扶着她的手腕,侍琴手里则端着长案,案上放着一只青玉杯,杯中水影摇晃。

    他还是笑,“娘娘来得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玉箫在他修长手指里转着弯。

    “臣正让人谱了一首新曲,娘娘乐意一听么”

    沈青拂却道,“大人的破阵曲或许动听,可惜,本宫事忙,未有时隙听得一曲。”

    谢摇光渴求的望着她,迫切炽热的眼神,将他以往所有的邪肆都压了下去,只是自嘲的勾了勾嘴角,什么也没说。

    只听皇后的声音冷静平淡,

    “本宫听闻,谢大人幸而得见观音法相,一时得悟佛法,了却心愿,想必对凡尘俗世已是了无牵挂。”

    他当然知道她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大事既定,自也用不着他了。

    谢摇光淡笑,“臣生来孑然一身,自然了无牵挂。”

    沈青拂嗯了声,“那就好。”

    侍琴平静的将酒杯递了上去,“娘娘所赐,且请大人饮尽此杯。”

    谢摇光眸色一紧,复又坦然一笑,“臣,谢娘娘恩典。”

    他旋即一饮而尽,干脆利落。

    裴霜意神色顿时复杂。

    他默然半晌,低声道,“娘娘,谢大人已经接了恩赐,咱们回宫吧。”

    “你们先去外面等着。”沈青拂依旧平静。

    侍琴与裴霜意只得道是,退到外面守着。

    谢摇光身形一晃,扶住她身侧的案边,陶醉痴迷的望着她,“娘娘”

    他并不意外今日的到来,他所等待的就是今日,就如同,飞蛾最终扑向燃烧着的大火,走向他命定的结局。

    沈青拂心里毫无波澜,

    她赐死过许多人,谢摇光于她,无非沧海一粟。

    “谢大人,喝了这杯酒,你还可以活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便会毒发。你可以放心,本宫会封惠妃为淑惠皇贵妃,让她享一生尊荣,江怀王府也会一同蒙阴恩泽。”

    “娘娘圣恩。”

    谢摇光痴愣愣的凝视着这张脸,精致绝美,他的心狂跳不止,“能死在娘娘手下,臣不枉此生,这正是臣一生所求。”

    他眼神格外满足,热烈。

    沈青拂回应他的,却只有冷漠,平静,一言不发。

    他自顾自说着,“那时宫外庙会,我得以初见娘娘凤颜,醉里梦观音,恰临明镜台”

    最后,他凶狠的咬紧牙关,喉结狠狠的颤抖着挤出几个字来,“娘娘,我爱您”

    “”沈青拂沉默着皱眉。

    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谢摇光可以从容赴死,为了他所谓的那一点虚无缥缈的爱

    未免可悲。

    她宁愿相信,他是死在皇权之下,不得不死。

    君要臣死,臣,只能死。

    “那时太后寿宴,我吹奏玉箫,其实我只想让娘娘一个人听,不想要旁人听。”谢摇光断断续续的说着,“娘娘,我已是将死之人,就让我为娘娘演奏最后一曲吧。”

    沈青拂默然,略微颔首,几乎没有弧度。

    “多谢娘娘成全。”

    谢摇光吹奏玉箫,演奏的并非是他所谱的新曲,而是一首简单的踏摇娘,箫声之中,似有呜咽。

    踏摇娘,求而不得,使我沦亡。

    在他的最后越来越低的箫声中,她缓慢起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谢摇光看着外头的雪,外头的人,手中脱力,玉箫掉在地上碎了。

    昭宸皇后已经走了。

    外面的雪还没停。

    谢摇光伸出手来接了一点点雪花,雪花于他手心融掉。

    他是因为得悟佛法,才对人世了无牵挂的。

    他自然不会让世人去怀疑她。

    谢摇光平静走到书案上,他拿起墨笔,从来没有好好写过什么笔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极为冷静的写下最后的手信。

    字迹平静到一笔一划都是优美。

    见不到任何生命消逝的痕迹。

    “余年少时喜爱繁华。”

    “好精舍,好雅乐,好美婢,好鲜衣,好玉箫,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醉酒,好做梦,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好玩乐。”

    “半生荒唐,黄粱一梦。”

    “万事成空,年华虚度。”

    “终得见观音菩萨降世,法相华光,度化与我。”

    “余已羽化而登仙,凡尘俗世,了无牵挂,此身已去逍遥游,万古于我无意会。”

    他写罢,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最后,他伏在案上,抚摸着荷包里的青丝,安静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