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刘荣所料对于刘荣再一次出现在宣室,天子启也再度展露了大阴阳家的深厚底蕴。
“足足半日不见,朕于公子,可真是挂念的紧”
“公子这是嫌朕太过清闲嫌一场吴楚之乱,都不够朕头疼的”
意料之中的抱怨,只引得刘荣无奈的耸了耸肩,又朝身旁,满脸凝重的少府令岑迈努了努嘴。
我也不想来的
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也不由稍正了正身,将目光移向岑迈;
却见岑迈思虑许久,再三作势要拱手,却终也和刘荣一样,将头侧向了身旁的韩颓当
“那就让我来说吧。”
毕竟是在草原长大,相较于岑迈这样的老臣,韩颓当身上,更多了一分游牧民族的直爽。
不假思索的一语,待天子启微点下头,便用极为简短的话语,将情况尽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公子做出了几件新东西,都是配备在战马之上的。”
“这几点东西,臣都试过了。”
“很可能会让一个从来都没有骑过马的人,在日之内就学会骑马,两三个月便弓马娴熟”
“如果让我汉家的骑兵都配备上这几件东西,那我汉家的骑兵,将比匈奴人的骑兵都还要骁勇,甚至可以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也说不定”
“但臣担心,这些东西若是被匈奴人得了去,也同样可以使骑士的战力得到极大提升”
“如果说,我汉家的骑士得了这些东西,能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的话,那匈奴人的骑兵得了这些东西尤其是射雕者这样的精锐得了这些东西,就很可能具备以一敌十的能力”
“所以,臣在发现这个情况之后,便当即让岑少府控制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
“然后就跟着少府一起,来请陛下定夺此事了。”
感受到韩颓当言辞中的急切,又是少府岑迈带过来的人,天子启本就已经提起了足够的重视。
但饶是如此,当韩颓当明确指出刘荣做出了一件东西,可以让汉家的骑兵骁勇善战,却也能让匈奴人如虎添翼时,天子启那穆穆之容,也不由为之一滞。
刘荣
皇长子
都未必骑过几回马的刘荣
做出来了能让骑兵大幅提升战斗力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啊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但看少府令岑迈满脸凝重,弓高侯韩颓当更是言辞恳恳,恨不能立刻拉自己去实地查看,天子启终也是坐直了身,绷起了脸。
“可有图样”
话音未落,岑迈怀里那一摞已经被纳入最高级别机密的绢布,便被宦者令春陀送到了天子启面前。
只简单一扫视,又微闭着眼脑补了片刻;
最终,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却是和韩颓当刚见到双边马镫时如出一辙
“双边马镫”
“何必呢”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不就好了”
“多出一侧马镫,顶多也就是落了马,可以不用惊慌失措的绕着马找马镫”
不知是猜到了天子启的想法,还是实在不吐不快;
天子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殿内便再度响起韩颓当那虽还算标准,却也多少带点孜然味的汉话。
“双边马镫,可以让骑士从马背上站起身”
“就像是站在平地上,只是身下多出了个马背一样可以踩着双边马镫,将身体从马背上悬空”
“即便不悬空,也可以从马镫上借力,完全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不用再时刻手握着缰绳,甚至随时做好抓住马鬃、抱住马脖的准备”
嘴上说着,韩颓当还手舞足蹈的笔画起来“臣刚才试了,那马虽老了些,但也绝对算疾驰了”
“臣就这么向前倾身,策马奔驰”
“唔就是这样可以很从容的挽弓搭箭”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狐疑之色顿消,面色也陡然一拧
下意识望向岑迈,待岑迈满脸郑重的点头一闭眼,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在御案前来回踱起步。
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眼见为实。
也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未央厩,随便找了匹驽马,便让韩颓当再现一下那神迹;
待重新回到未央宫,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淡然之色。
“对我汉家而言,这两样东西,很重要”
“但也正如弓高侯所言若是让匈奴人也拥有了这些东西,那我汉家”
“嗯”
思虑再三,天子启终是将撑在下巴前的拳头,于面前御案之上轻轻一砸。
“至少要有一次”
“至少,也要有一次我汉家有马镫、马鞍,匈奴人却没有的大战”
“此战占足了便宜至少是抢回来一些马匹,我汉家,才能勉强接受匈奴人的骑兵,也开始逐渐拥有马镫、马鞍。”
对于天子启的判断,韩颓当深以为然。
虽然是降将,对于少府的绝大多数项目知之无多,但韩颓当也大致清楚如今汉家列装的制式武器,匈奴人顶多也只能照猫画虎,临摹一个低配版出来。
就连这,都还得是那些逃亡到草原,或是被匈奴人掳走的汉匠,能帮匈奴人做出来才行。
至于弩机、甲胄这样工艺复杂,且需要一整条产业链、乃至一整个国家才能支撑起的高精尖项目,匈奴人是想都别想。
别说是自己制作了即便是从汉军将士手中缴获到的弩机、甲胄,匈奴人也是连维护都维护不好,坏一件少一件。
但韩颓当很清楚马镫、马鞍,绝对不属于弩机、甲胄这样高技术难度、高产业要求的精密武器。
便说那高桥马鞍,主体为木制底座,外面一层皮革包裹,中间再填充一些柔软的布帛、皮毛之类完全就是手工业的范畴,匈奴人绝对可以做得出来
马镫就更别提了一根麻绳下悬着一圈金属环,匈奴人甚至都不用太费心思,就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列装。
所以与其说马镫、马鞍,是汉家新发明的军械,倒不如说是一层窗户纸被捅破而已。
过去,无论是汉家还是匈奴人,都只将马镫视作骑士上、下马时借力的阶梯。
在百十年前,诸夏之民上下车、马,甚至还真就是用木制阶梯的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马镫这个可以悬挂在马匹腹侧,又小巧轻便的东西之后,原本助人上下车、马的木制阶梯,才逐渐演变成贵族们上下车时的专用。
从先前,韩颓当翻身上马之后,便下意识将脚掌从马镫内抽出来,也不难看出在这个时代,骑士对于马镫的认知,仅限于上下马时借力的便携式阶梯。
上了马之后,或是确定要下马之前,骑士都不会把脚掌插进镫环内,以免不甚摔落下马时,被马镫勾住脚拖行。
而在这层思维盲区,被刘荣机缘巧合下点破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臣认为,这两样东西,在我汉家决定和匈奴人打上一场之前,绝对不能流出少府哪怕一套”
漫长的思虑之后,韩颓当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定论。
国之重器
但也是真的太过于容易仿制。
就算没办法避免被匈奴人抄袭仿造,汉家也必须凭着信息差打一仗、占一次便宜。
而在那场大战来临之前,这些东西,最好都趴在内帑吃灰,也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接触。
对于韩颓当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刘荣若有所思,却也碍于韩颓当汉室骑兵专家的身份,而没有急着开口。
只是暗下,刘荣也不免感到奇怪。
让匈奴人如虎添翼
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吧
反正有没有马镫、马鞍,匈奴人都是从小练习骑术;
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攥着马鬃、抱着马脖子,也能在草原撒丫狂奔。
有了马镫马鞍,匈奴骑兵的骑术,顶多也就是从7分提高到9分,更或是接近满分10分的样子。
但对汉家而言,马镫、马鞍,这就是个物理外挂啊
汉家以农为国本,别说是百姓就连士兵,甚至哪怕是骑兵,也有的是骑不好马的呆瓜。
对于本就不善马术,也没机会常年锻炼骑术的汉家将士而言,马镫、马鞍,是能帮助骑兵,将骑术从1分甚至0分,直接提高到至少8分的
没有马镫马鞍,汉家0或1,匈奴7;
有了马镫马鞍,汉家8,匈奴910。
这是缩小差距好嘛
哪有韩颓当说得这么夸张啊
就算天子启说,要打一场汉家将士骑术8,匈奴人7的富裕仗,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
“公子,有没有见过骑兵作战呢”
许是看出了刘荣面上异色,见上首御榻,天子启也在思考权衡,韩颓当只想也不想的开口,却是让刘荣莫名有些尴尬了起来。
“额”
“我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便是骑马外出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自是不曾有幸,看到过骑兵拼杀于战阵的一幕”
感受到刘荣的尴尬语气,韩颓当也不由有些暗恼起来,似是为自己说错话感到了些后悔。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悔意丢到了脑后,继续往下道“匈奴人,是没有马鞍、马镫的。”
“匈奴人的马背上,至多会垫一层皮革,更或直接就是皮毛,让骑士坐上去能软一些。”
“所以匈奴骑士御马,往往是手握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时刻绷紧身体,以免被甩落马背。”
“而在作战时,匈奴人的骑兵,往往会佯装冲锋的模样,向我汉家的步兵阵列发起冲锋,等大致到了弓弩的射程,便又会向左右折向,以此来消耗我汉军将士的箭羽。”
“在横向移动中,匈奴骑兵除了躲避箭矢,也同样会观察。”
“当他们发现机会,便会迅速驻马止步,静坐在马背上,迅速挽弓射出一箭,再头也不回的策马而逃。”
“如此反复之下,我汉家将士时刻紧绷心弦,又反复挽弓搭箭,便会身心俱疲不说,还会将箭羽逐渐消耗殆尽。”
“等我汉军弓弩兵无法再挽弓,匈奴人才会真正发起冲锋策马撞入我汉军阵列当中,再下马肉搏。”
“边打边寻找机会,重新翻身上马,再策马撞飞数人,而后再下马肉搏”
“如此反复,便是匈奴骑兵最常用的作战方式”
听韩颓当说起这些战阵之事,刘荣自是当即来了兴趣,满怀着对知识的渴望,静静等候起韩颓当的下文。
却见韩颓当话头一滞,旋即便转过头去,再度望向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陛下,应该是知道匈奴人的作战方式的”
只一语,便惹得刘荣、岑迈二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的为韩颓当的低情商感到惊奇。
不料御榻上方,天子启那张阴沉的脸,却在韩颓当发出这一问之后,缓缓往下一点头。
“当年,和先帝在代地,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也经常听将军们说起。”
“还记得当时,代中尉宋昌还曾特意教过朕该怎样排兵布阵,以应对匈奴人的侵扰。”
“宋昌告诉朕有朝一日,朕也是要做代王的”
“做了代王,肩上便会多出一个戍边御胡的重任”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刘荣自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却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站在刘荣、韩颓当二人中间的少府令岑迈,则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似乎对这些事也有些了解。
唯独韩颓当。
对于天子启所说起的这些往事,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还隐隐有一些不愿回忆;
只顺势接过天子启的话头,满脸凝重道“既然知道骑兵的作战方式,那陛下,应该知道臣的担忧”
沉声一语,只将刘荣、岑迈二人的目光,再度拉回上首的天子启身上。
却见天子启昂起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满脸阴郁的坐回榻上。
手虚握成拳,本能的轻砸在大腿上。
“方才,弓高侯只展示了弓骑兵,在有了马镫、马鞍之后的战斗方式。”
“但骑兵,不只有弓骑。”
“只要愿意,骑兵也可以手持刀、剑,乃至戈、矛。”
“弓骑兵有了马镫马鞍,不过是可以在策马疾驰中挽弓。”
“可若是戈骑、矛骑之类,也有了马镫、马鞍稳住身形,可以将双手都用于持握兵器”
说到这里,天子启面上的最后一丝疑虑、纠结,也终于消失不见。
只缓缓眯起眼角,将虚握成拳的手沉沉一砸。
“必须要藏。”
“就算要练兵,也必须要藏好”
“必须要凭马镫、马鞍带来的优势,在匈奴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在那之前,马镫、马鞍,绝对不可流入草原”
“甚至都不能流出少府”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是些许杀意
待那坚定双眸移向少府令岑迈,岑迈也只得赶忙一躬身,表示自己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对此事有了决断,天子启又扬了扬最后一张图纸“这马蹄铁,当真能护住马蹄”
“就这么用钉子钉入马蹄,当真不会落下伤、残”
口中发出这一问,还没等天子启抬起头,韩颓当便拖长声线沉吟了一声;
待天子启循声望去,才迟疑的摇摇头。
“马蹄若是长长了,倒是可以削去多出的部分。”
“只是剩下的部分能不能钉入钉子,同时又不让马蹄受伤”
“至少在草原,臣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听闻此言,天子启自是将目光,投向这马蹄铁的设计师皇长子刘荣。
“可以。”
刘荣的回答很干脆。
“马蹄,其实就像人的指甲,长了需要剪,剪短了却会伤肉。”
“但稍微留出一点多余,用于钉马掌,倒也不会伤到马蹄。”
“父皇可以派人试。”
给出理论依据,又拿出不怕实操的底气,天子启才终是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了那马蹄铁的图样。
相比起马鞍、马镫,这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就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了。
倒也不是说这马掌,匈奴人学去了也没用;
而是匈奴人的金属锻造工艺,很难仿制出这整体为半环状,需要与马蹄大小一致,且还要留钉孔的马掌。
再有便是这马掌,显然是刘荣针对中原地区土壤、道路坚硬,而专门做出来保护马蹄,避免马匹尤其是战马非战斗减员的东西。
至于匈奴人的马,则基本都在草原活动,柔软的草地,本来就不怎么伤的到马蹄,匈奴人自也就不需要用到马掌。
“这马掌,少府近几日做出来一批。”
“就按皇长子给的数三千副来做。”
“太尉大军出征之前,务必交付”
天子有任务下达,岑迈自是躬身领命,旋即也不做多留,回去忙着赶订单了。
韩颓当则是同天子启简单提了几点马蹄、马鞍的出现,可能对骑兵作战方式带来的改变,便回去闭门思考,继续查漏补缺了。
唯独刘荣;
不出意外的,在拱手告退时,被天子启阴恻恻的目光强留了下来。
而在岑迈、韩颓当二人离去,殿内宫人也都被悉数遣退之后,天子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震的刘荣当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
“公子,就这般想做太子储君”
“就这般想要称孤道寡,别居太子宫”
第二更。
呼
又是将将赶上
妈蛋,明天一定要早起,不能再自然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