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宗瑞正要开口,忽见徐妙云取下九翟冠上象征皇后的龙纹金簪,在帛书妇言毋辩四字上轻轻一划。
殿外适时滚过春雷,惊得香炉仙鹤口中衔着的东珠坠地,竟在御前金砖上滚出太祖高皇后当年北伐时传唱的织机谣曲调。
东珠滚过金砖的脆响里,徐妙云踩着织机谣的节拍拾阶而上。
十二幅湘裙掠过丹墀螭首时,檐角铁马突然齐声作响,竟与珠玉落地的韵律暗合。
她弯腰拾起沾了苏合香灰的东珠,指尖摩挲着珠面上太祖高皇后亲刻的织字阴文。
永乐三年冬,此珠从高皇后织机梭箱坠入火盆。徐妙云将东珠举过眉睫,让珠内流转的虹光映亮藻井上的二十八星宿图,三昼夜燕山暴雪,娘娘带着应天织娘赶制五万件棉袍,雪水浸透的织机至今供奉在孝陵配殿。
帛书上妇功毋巧的篆字突然窜起青烟,竟是被香炉溢出的火星灼出焦痕。
刘伯温袖中蓍草无风自燃,灰烬落在地砖缝里,拼出个凤鸣岐山的卦象。
老学士瞥见朱元璋将鱼肠匕首插回镶满东珠的鲨皮鞘,翡翠扳指上的游龙纹正对着徐妙云掌心的明珠。
金宗瑞的十长生纹袖口簌簌颤动,伽倻琴弦忽地崩断两根。
他强笑道敝国女德训第三篇亦有记载,妇人
贵使可知这织机谣用了几种朝鲜方言徐妙云忽然改用汉城官话,清越的嗓音惊起殿外梧桐上的白鹭。
她指尖划过帛书边缘的莲花纹,用伽倻琴特有的颤音吟诵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贵国女诫译本倒是比诗经多出三处注解。
奉先殿方向突然传来编钟轰鸣,竟是应和着她诵读的韵律。
礼部尚书袖中的训民正音抄本滑落在地,书页间夹着的松烟墨碇滚到金宗瑞脚边,露出永乐五年朝鲜司译院敬制的边款。
金宗瑞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他分明看见徐妙云诵读的章节里,女子无才被改作女子怀才,从夫二字旁添了共治的蝇头小楷。
更可怕的是那些音标符号,竟比他带来的原版多了七处连音标记。
此乃成均馆他的汉城官话突然带出全罗道口音,袖中伽倻琴弦又断一根。
成均馆藏有列女传七种刻本,最古者刊于至正十九年。徐妙云广袖轻扬,十二对鸾凤金钏同时撞响。
掌事女官适时捧来鎏金匣,掀开时露出泛黄的内训残卷,贵使可知贵国世宗大王的训民正音序,有三成典故出自这部大明王妃所撰的蒙书
香炉仙鹤突然昂首清唳,衔着的苏合香块坠入火膛,腾起的青烟在空中凝成北伐将士执戈的轮廓。
朱元璋喉间发出声浑浊的笑,震得腰间玉带板上的螭龙纹泛起血丝。
他屈指弹飞翡翠扳指,那抹翠色掠过金宗瑞惨白的脸,正正嵌在妇德毋显的篆字上。
金宗瑞后退半步踩中自己袖口,十长生纹裂作两截。
他盯着徐妙云裙裾下若隐若现的翘头履那鞋尖缀着的明珠分明是朝鲜去年进贡的寒浦夜光珠,此刻却映着女诫译本上朱笔勾画的巾帼岂让须眉。
下国典籍怎敢他的辩解被突如其来的编磬声切断。
二十四面碧玉磬同时奏响破阵乐,竟是徐妙云用金簪轻敲着香炉二十八宿图。
错银的危宿三星随着敲击移位,在青砖上投下北斗七星的影子。
刘伯温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溅在龟甲山风蛊卦象上。
卦象第三爻的血渍遇血则燃,火苗窜起时照亮御座后屏风那上面精绣的金陵繁会图里,抱着织梭的女子突然眨了眨眼睛。
娘娘都察院左都御史突然指着帛书惊呼。
被金簪划破的妇言毋辩四字正在渗血,血珠顺着汉白玉地砖的蟠螭纹游走,竟在御前汇成太祖高皇后亲笔题写的开平二字。
当年正是这位马皇后在开平卫城头击鼓,助徐达大破王保保十万铁骑。
金宗瑞袖中伽倻琴彻底崩弦,琴木裂开的缝隙里飘出焦糊的安世乐残谱。
他踉跄扶住蟠龙金柱,忽见徐妙云俯身拾起染血的帛书,用朝鲜语轻声哼唱起济州渔歌。
那是他母亲在漆谷乡下常唱的调子,此刻却被填上了内训的词句。
贵使的汉城官话带着庆尚道尾音。徐妙云忽然贴近金宗瑞耳畔低语,发间九翟冠垂下的猫眼石正映出他放大的瞳孔,就像这女德训里的毋字,用的还是高丽朝的旧字形。
奉天殿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连香炉青烟都凝滞不动。
朱柏面前那盏冷透的君山银针泛起涟漪,茶汤里沉浮的雀舌竟拼出个凤字。
年轻皇帝摩挲着青玉扳指上的螭纹,目光扫过丹墀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停在御案那方裂了道的九龙钮宝玺上玺身血沁正缓缓漫过制诰之宝四个篆字。
檐角铁马忽然向东齐齐转向,惊得盘旋的雨燕撞上琉璃螭吻。
朱元璋慢条斯理地拔出插在金砖缝里的鱼肠匕首,刃尖粘着的血珠坠地时,奉先殿方向传来三声悠长的钟鸣。
刘伯温袖中蓍草尽数化为灰烬,老学士望着藻井上突然偏移的紫微垣星图,喉头发出声似哭似笑的叹息。
青烟凝成的北伐将士轮廓突然崩散,化作细碎的星芒洒落在九龙柱间的蟠螭纹地砖上。
朱柏搭在龙椅上的手指微微叩动,指尖青玉扳指与金砖相击的脆响,竟将满殿凝滞的空气震开涟漪。
朝鲜训民正音既参详过大明典籍。年轻皇帝的声音似松涛拂过冰面,惊醒了被紫微垣异象摄住心神的文武百官,礼部当以洪武正韵回赠。
他说话时目光掠过金宗瑞撕裂的十长生纹补服,丹墀下的通政使立刻将誊录的永乐大典纲目展开三丈。
金宗瑞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袖中残余的伽倻琴弦突然绷紧,在腕间勒出猩红血线那弦上沾染的安世乐曲谱正随着奉先殿钟鸣寸寸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