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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9章 裴君矫诏

    “我在”老人怔忡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道,“我在寻找洛神啊御者,尔有觌于彼者乎”

    他缓缓仰起头,目光不知眺望向何处的遥远,梦呓般呢喃“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裴液安静地看着他,第一时间他想起李西洲讲的那些故事,梦话的江淹、孤默的柳公,他们大概也偶会吐露一些人不能解的言语,但无论从故事还是亲身经历来看,进入灵境或许会令人念念不忘,却不会让人痴怔疯癫。

    裴液看了一眼黑猫,黑猫摇了摇头。

    “未觉心神力量的干预。”

    裴液思忖一会儿,想站起身,却险些将郭侑提了一个趔趄。他这时才意识到这老人的抓握是如此有力,瘦指如箍,他试着抽了抽小臂,然而刚刚“蛮牛”般卸了十车布匹的少年在这老人手中竟纹丝不动。

    郭侑依然只痴痴望着空处,又流下两行很快冷凉的热泪来“人世仙家本自殊,何须相见向中途不见好,不见才好啊”

    太阳果然渐渐坠下去了,街道上蒙上了一层阴暗,郭侑似乎也忘了身旁的这位马夫,再次失魂落魄地向着来时路归去。

    裴液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一丈后,看着他踉踉跄跄地穿街过巷,进入了那“宫人杂居”之处,而且不停往深处而去,终于到得一个极偏僻、黑暗、老旧的院落中。

    大概真是这掖庭中地位最低之人,方才居于此处。

    逼仄的院子木叶杂乱,地面坑洼,郭侑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低着头,这时候他口中也不再喃吟什么了,但显然也没有清醒,像是坠入了一种昏噩的蒙昧中。

    好似根本不在意有人跟在后面,他走进脏乱腐朽的堂中,掀起橱帘掏出了半个冷硬的馍馍,然后就跌坐在这儿,抱在怀里用力咬着。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试着问道“郭侑,你还记得二十三年前的玉霰园吗”

    郭侑停顿了一下,怔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把手里冷馍朝他递了递。

    裴液继续道“二十四年前,大明宫开始营修玉霰园,参与者有徐芳、赵文、李水、曲常,也许还有鱼嗣诚,在园林修好之后,他们从景池引了一条水渠下来,直通太液池。这个园林在锁鳞三年冬末完工,在四年春初,明月宫发生了一件刺杀之案,故皇后魏轻裾因而身死。”

    郭侑咬馒头的动作忽然微微一僵。

    裴液认真看着他苍发下的眼睛“从此之后此园荒废。文书上记录你对它进行了一次复核,那一定是在完工之后,却不知道是不是在明月刺杀之前呢”

    郭侑这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好像又全都忘了,那双净澈的眼眸迷茫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咬手里的冷馍。

    “你为什么要去复核它”裴液问道。

    然而再没有反应了,老人低头啃了十几口,大约饱了,便又将它放回了橱柜里,裹了裹破衣低着头窝了起来。

    “心障已厚,凭言语恐怕不行了。”黑猫道。

    裴液挪眼瞧了瞧,那冷馍上早有霉斑,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凭一袭破衣、住一座破院,吃喝也没有保障,能活下来是件颇为罕有的事。

    他试探抬手握住老人的腕子,以螭火探知了一下果然已是灵躯。

    这疯癫痴傻的老人,竟然至少是位抟身境界的人物。

    裴液松开手,眉头微蹙道“他对我说的事情和姓名有反应,想来多少知道些内幕。”

    一路上裴液也尝试过许多问题,但这位二十多年前的神武军长史仿佛早已痴傻,心神受损一般,全然无法交流。

    他轻叹口气,扫视了一下周围,零星的家具不是朽塌就是长满了木霉,斜门破窗,脏尘满地。小屋一共三间,除了当前这间,两边还各有一间,右边大概是寝卧,虽然他怀疑老人入眠前已不需要上床这一步骤。左边门则紧紧关着,还挂了一把小锁,也已生满了锈尘。

    “这时若缥青在就好了。”裴液收回目光,“她身负传心烛,正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心神境,读其心思记忆。”

    黑猫道“有事钟无艳。”

    “”

    “倒不必劳累李掌门跑过来。”黑猫注视眼前眸光昏噩的老人,冷静道,“他既心神蒙昧,我们可以尝试用心神干预。”

    “何意”

    “李缥青直接入心观阅固然是最好的办法,但天下绝大多数心神手段都没有那样的神通。一般来说,破其心中迷障,令他能在外有所言语,已是一种解决之法。”

    裴液皱了皱眉“那你的意思是,让谁来呢”

    “你。”

    “我”

    “当然,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宫中不是禁绝各种手段吗”

    “所以才唯有你。”黑猫低声道,“鹑首和仙诏总还能通行一些。”

    “唔。”

    黑猫回过头“不然难道带他去仙人台吗他恐怕不会跟你走。”

    这位老人看起来确实有他自己的行动轨迹,绣衣坊说他每个黄昏都会沿渠而行在灵玄禁绝中打赢一位抟身已是难事,强行把他带走更是太过难为裴少侠。

    “那该如何做”裴液认真在郭侑面前盘腿坐下。

    纵然心神境中早被诸多问鼎世间的手段光临过不止一次,但裴液确实是第一次尝试主动掌控这种力量。

    “我想,你应该没有背着我偷偷读过什么心神秘籍。”

    “你大可放心。”

    “很好,那么我教你。”黑猫道,“我们来尝试一个术嗯,就叫小矫诏吧。”

    “怎么像是你刚刚发明的。”

    “不错,现在你来尝试把它学会。”黑猫平静道,“天才的仙狩和天才的御主,缺一不可。”

    “”

    “你先进入心神境中。”

    裴液依言阖眸,沉入了自己心神,睁开眼时,已在雪山幽天之下,紫林白雾之中。

    “简单来说,凡两座心神之间的互动,总要有三个阶段。”黑猫的声音缓缓讲述道,“其一是进门,每个人的心神境首先是一个封闭的整体,若想进入别人的心神境,就如进到别人家里。而无论你是破开门户还是翻过院墙,亦或礼貌叩门,也无论你是入内行医、做客还是行盗,都总得先越过这道门墙。”

    “这也是一切心神相关俱是高深手段的原因心神境本来便无形无质,常人欲感而不能,遑论触摸、进入他人之心神境了。”黑猫道,“常人欲通此步,往往先常年修习心法,待得能够进入己之心神、在境中化生出一个我之后,方能去感触他人之境,再进一步寻求进入的手段。一个术士过了这一步才能真正对他人心神施加影响,算是迈入门槛之中。”

    裴液点点头。

    “但你有鹑首之便,这些难关你全未经过。你第一次进入心神境,就对自己的心神境洞察得清晰若微,调动心神力量如臂指使,若有一天烛照他人之境,亦将同样清晰。你所缺的,只是一个进门的手段。”

    “鹑首不能进门吗”

    “理论上,鹑首可以完成一切。”黑猫道,“它是世上生灵之心神的集合和最高权柄,自然无所不能。但实际上,除了仙君没有人能那样随意地运使它。就像把你的灵魂投入到当日那具仙君的躯体中,你也无法把它还原为那片林木和生灵。”

    裴液理解,仙君可以用鹑首分割自我、修改任何生灵的意识,把心神像软泥一样捏造玩弄那来源于祂无比庞大的意志。但他只能被动地享受它的保护和最基本的增益。

    “所以你尚没有把鹑首持做武器的能力,它于你而言就像背后的沧海,你可以施展一些更具体的心神法门,而鹑首会以它绝高的位格支持你的每一个动作。”黑猫道,“传心烛有进门的手段,心潭养蛟法有进门的手段,琉璃之斩心更是无门可拦而你,同样也有。”

    “什么”

    “紫竹林龙仙秘诏”

    “”裴液下意识抬眸看去,苍渺的幽天是那样浩大,而紫竹无边无垠。

    “身负宝山,总得想法子利用。鹑首是你的冠冕,秘诏就是你的武器。”黑猫缓缓道,“诏图因人间宿主秘诏仙君这条通路而成为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但在西庭心截断了最后一环后,我们不妨利用一下它对心神无可阻拦的入侵之力。”

    裴液一时没有完全理解。

    “从前,你自己缺乏对它的掌控,虽然随意在其中遨游,但若敌人没有傻子一样主动冲进你的心神境,你也无法驱使秘诏攻敌。”黑猫道,“诏子本来不是诏图的主人,你自己的心神境在群山之间就宛如米粒,除非与它同化,不然怎么以螳驱车呢而现在”

    裴液看着眼前的紫竹,恍然而懂了,他抬手轻轻抚着,舒适的凉意传入掌心“现在,我已有了心简。”

    “不错。刻字于竹,如铭己心。心简范围内的紫竹,既具备秘诏神力,又受你掌控,是再好不过的材料了。”黑猫看着他道,“现在,试着摘下一片竹叶。”

    裴液第一次尝试对这片竹林做些什么,过程出乎意料得轻松,心简刻过的紫竹任他支配,稍一抬手就扯下了一片。

    “第二个阶段,就是对目标心神境做你想做的事。天下心神术法五花八门,有别之处多在这一步上,有潜埋暗示,有温柔诱骗,有施以蒙昧,有粗暴摧毁而我们在这一阶段的手段,是命令。”

    “命令”

    “不错。”黑猫道,“以仙君御竹之叶,刻下你的旨令,投入对方心神之中虽然只是秘诏万亿分之一的力量,但仙君的位格却货真价实。”

    裴液微怔“原来是如此矫诏。”

    “不错。”

    裴液静了一会儿,垂眸看向了手中之叶。

    黑猫严肃了些“此术上限极高,却并非容易掌控,面对的是何人,其当下心境如何,要达何种目的,当刻何种诏令每一次都得仔细考虑。此人正好蒙昧,正合初次施用。”

    裴液沉默点头,他微微抬起头,郭侑依然痴愣地窝在面前,望着堂外凄暗的天空,喃喃着“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睹睹”

    “睹而不见”他哀伤道。

    “郭侑。”裴液忽然淡声道,这声音没有情绪,像从九天之上传下。

    老人一怔,目光无意识地挪向他,然后僵硬地定住了。

    一双高漠美丽的深色金瞳,如此彻底地攫住了他,直直扎入了心神的最深处,一瞬间他仿佛感到整个人因痛苦而痉挛。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定在原地,一片轻飘飘的紫色竹叶落入了他混乱的心神中,而后高渺无形的声音传下,如同掀起了一场飓风“郭侑,洛神何事玉霰何辜”

    裴液眼看着面前的老人的神情第一次出现如此剧烈的变化,仿佛堵塞了多少年的耳道被一霎捅开,涌入的风声语响清晰得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痛。

    “洛神洛神洛神她已经死了啊”郭侑抱着头倒在了地上,痛彻心扉地哭喊着,唾线连在他颤抖的双唇之间,一瞬间像个无助的婴孩。

    这姿态足以令人动容,裴液认真看着他,不想漏过丝毫细节。

    “玉霰园是了,玉霰园,我得赶紧去查玉霰园”郭侑似乎回过了神来,瘦臂颤抖地撑地而起,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双眸子中泛起了猩红的血丝,慌乱地喘着气,“走,走啊咱们得快去查玉霰园不能、不能那条水渠”

    裴液眸光微凝,而老人已佝偻着站了起来,在少年的全未想到中,他猛然踉跄着向左边门奋力撞去,无论身形还是嘶喊都像极了野兽“子梁快去查玉霰园”

    早就歪朽的木门轰然破开,尘土在冷月下乍时飞了满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