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清新的空气因地面与上空的温差被明亮的阳光打出漂亮的波纹,村外旷野上漆黑的公路此刻看来绚灿斑斓。本不宽敞的村巷被四面八方赶来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甚至他们的影子与手中高举的凶器折叠在一起,将一些光亮挡在了身后。从没想到荒村中还会有如此人满为患的拥堵情形,随着包围圈地不断缩小,我们几个人的身体几乎挤到了一起,左右出口被堵死,前面是一排房屋,后背快贴到了墙上。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各类农用工具杵在地面的摩擦声汇聚在一起,有波涛汹涌之势。吴凡垂下的两条腿在二叔头顶,鞋底的灰尘落在了二叔头发上,细小的尘埃在日光下五彩斑斓。保镖一见这架势,挤着身体向我们身后缩,直接把我和燕子推向了前面,似乎我们才应该是他们的护卫者。
二叔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如此窝囊的时候,他突然间愤怒地甩开两条手臂,挺在我们面前。在那一刻,二叔在我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起来。
现在的逃跑路线只有一条,便是翻过身后的墙,但这根本无法实现,围观的村民近在眼前,想要翻过这堵墙以我们的身板肯定要费九牛二虎之力,除非我们有飞檐走壁之能。二叔心血来潮的勇气在村民庞大的阵容下立即认怂,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的大义凛然没有撑过三秒,便被接下来愚蠢的挠脑袋的动作取代了。他在我心中树立的形象一下子又一落千丈。二叔有些羞愧地转身看了一下墙头,忽然大骂一声:“你个狗崽子算你跑得快!”
顺着二叔的目光回头,发现吴凡已经不在墙头了,只有几个保镖争先恐后地朝墙上蜂拥攀爬。吴凡这小子太不仗义!这一点上燕子要比他强很多。正要狠狠咒骂吴凡,墙对面马上有了痛苦的回复:“二叔啊,不是我想跑,在墙上没坐稳摔了下来。我的屁股好像开花了,快送我去医院啊!”吴凡勉强说完这句话,墙后便传来了他哭爹喊娘的咆哮。
燕子紧搂住我的胳膊,尽量把快露出胯部的裙子一边往我身后遮掩。她甚至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不停地挤眉弄眼,我盯着人群看了半天,才发现她是在向青草示威,她自导自演的难以模仿的复杂表情向青草传递着一种骄傲者的胜利姿态。似乎她的敌人只有比她还要消瘦的青草,周围的其他人都不会对她构成威胁。而青草直接别过脸去,对燕子的挑衅不予理会。
在二叔的意识中,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自认为是自己去找水寡妇惹出的祸端。他的这种想法间接为我承担了责任,但却让我更加心虚。村民已经站定,他们不断用手中的农具捣着地面,像封建社会审案升堂时衙役有节奏地敲棍子,只是没有喊出“威武”两个字。领头的村长和巫师小声嘀咕着,他们向我瞥了一眼,眼神中有说不出的诡异。我的心凉了一截,巫师肯定是要再次集结村民把我扔猪笼。他们合计了半分钟,期间墙后不断传来吴凡撕心裂肺的尖叫,真担心他有什么大碍。我对二叔说:“吴凡可能真受重伤了,我们先得把他送到就近的诊所。”
“你觉得他们放我们走?”二叔有些后悔道:“真不该去调戏那没脑子的寡妇!”
正想着如何和他们商量先将吴凡送到诊所,却见村长向一个强壮的中年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拖着棍子气势汹汹地向我们走了过来。二叔非常敏感地把手伸进腰后摸索,正当那人走到二叔跟前时,他猛然间举起一把黑色手枪,姿势很像警匪片中的经典动作,只是没有朝天开上一枪。那人一下怔住,不敢再举步向前。
我心里忐忑不安,二叔怎么会私藏枪支?那可是犯法的!不由捏了一把汗。一道阳光从二叔双腿微叉开的肥大西服裤缝中钻了过来,消瘦得如同一根竹竿。燕子也无法相信二叔还留着这招,忙拽了一下他的衣角,问道:“爸,你在哪搞的枪?”
二叔稍扭头,小声对我们说:“假的,这是一把玩具枪,射程不过十五米,连只鸟都打不伤。现在只能蒙天过海了。”一听二叔这话,我更是紧张,一旦二叔露了馅,我们不仅糗大发了,还不知道他们受了戏弄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所有的村民都为之一怔,目光齐刷刷盯向二叔高举的那支枪,这个只有十五厘米的假凶器让暗潮涌动的破竹之势立刻退去,他们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村民最终还是把接受指示的目光投向了村长。二叔不甘示弱,继而将枪口指向了村长。这种扭转的局势让我悬着的心松懈下来,忙提醒二叔:“先把吴凡送走。”二叔点点头,指着村长厉声道:“想活命的话,先把我墙后的侄子送到你们村的诊所。”
这句台词太熟了,像所有警匪片中反面角色的逼迫抉择。村长像在寻求巫师的意见,但巫师并没有做任何明确的答复,只是一味地注视着我。他只好微笑谦卑道:“那当然了,我们哪有见死不救之理。”然后村长向二叔跟前强壮的中年人瞟了一眼,手指了指墙后。中年人立刻推开墙角的几个挤在一起的保镖,双手扒住墙头,两步便翻了过去,动作极其灵活轻巧。但是在他翻到墙头跳下去的时候,我们又听到吴凡比之前还要大的痛苦的喊叫声,“作孽啊,哪个狗日的胖子跳在我身上,我的屁股啊……”
你先忍一忍吧,我们现在拥有一把玩具枪可以以假乱真,场面受到了控制,只要不提什么杀人的要求其它什么事都会顺着我们,我心想。之后吴凡的嘶喊声渐行渐远,大概是中年男人背他去了当地诊所,对他的伤势我稍微放下心来。
在生意场上积累的具有敏锐观察力经验的二叔,早已看出端倪。他平指的枪移动了一下,对着一直冲我发愣的巫师道:“你,给我过来!”巫师没来得及反应,看着漆黑的枪口,伸手指着自己反问,我?
只要二叔控制了巫师,一切主动权掌握会在我们手上,村民是听村长的指令,而村长又是依巫师的见解来调动行事。巫师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愚弄愚昧的村民获得酬劳,那么想要巫师顺从与我们,该做的事已经清晰明了了。从二叔与巫师轻声的协商中,得知二叔以在村子里获得的二倍工薪买通了巫师。这样我们可以来个里应外合,对村民的围追堵截轻松逃脱。
巫师是整个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不仅接受了之前村子方面四个巫师的劳动所得,而且在二叔手中得到较之前雇佣的双倍俸禄,这笔钱足够他十年内衣食无忧了。
村长一直注视着二叔与巫师小声的交谈,却因为距离的问题无法得知他们在意会什么,他当然也不可能走上来问个究竟,因为二叔手中的枪足够威胁到他的生命。在巫师返回去与村长交谈时,村长立刻面露不可思议之色,表情有些不甘,但巫师让他的目光顺着手指向的二叔手中的枪口时,他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招呼村民解散。村民更加迷惑不解,只能眼睁睁望着枪极不情愿地勉强离开。
村民散尽之后,整个村子恢复寂静,仍是大门紧缩,将我们隔离。村子东面土路上有些风吹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迎接秋的缘故,风的温度不再那么燥热。旷野显得更加开阔,天蓝得要滴下来,像画廊上拆卸下来的明亮风景,一字排开,却无来由地涌上一丝哀伤。村子里装着的秋和寂静溢了出来,殊不知本就是属于秋的颜色。
巫师见村民离开后,兀自走了过来,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观察良久,道:“你的瞳孔变小了。”
他意味深长的语气令我极不自在,过了短暂的几秒才反应过来,恨不得立刻拿出一面镜子看一下自己的眼睛。突然间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我会不会也变成眼珠全白的怪物?这种想法令我惊恐万分。“你是说我也会变成梦魔?”我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恐慌,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发颤。
巫师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现在对着阳光。晚上瞳孔还会扩大,比你之前的瞳孔还要大。像猫的眼睛。而且两只眼睛还会变成不同的颜色”
我知道他所说的两只眼睛变成不同颜色,便是广义上的阴阳眼。对于阴阳眼我了解地并不充分,是好是坏另有它说,不过我和保镖们共同看到过的那些浮在人们身后轻飘飘的影子,会不会就是他们身体的魂魄。在福安庙的记忆让我无法释怀,太多的疑点根本不在常人思考范围,一系列诡异事情的发生到底是人为,还是一种超自然的能力,或是两者的结合,现在无法得知。我们像被囚禁的井底之蛙,越来越玄妙的谜团向我们昭告着自己的无知。
听了巫师的话,各种可能可怕的猜想不断闪现,我不想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怎样糟糕的下场,直接问:“那我该怎么办?”
巫师像在故意等我这句话,他微笑道:“除非你和我一样在自己的身体中下蛊。之前我便与你说过,我们自己制作的蛊会吞噬一定的毒素,甚至是妖邪之术。我们同样看到过那双眼睛,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解释了,你的反常已经说明了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我不耐烦问道,心想,宁愿死也不要变成那种恶心的怪物。
“只是制作这种蛊很困难,历时五年才能做好,所以价格比较昂贵。如果你没兴趣的话就算了,这只是一种建议。”说完巫师恢复之前一贯的龇牙咧嘴的表情。
原来巫师早已盘算好了要宰我们一笔,这种人为了钱能出卖任何人。本已收起枪的二叔又从腰间掏了出来,推了巫师一把,他的身体便背对着我们。二叔有了枪,已经无所顾忌,大喊一声:“你个阴阳怪气的老乌龟,得了便宜还卖乖,看老子不打花你的屁股!”说完二叔便拿枪对准了巫师的臀部,正要扣动扳机,我赶忙把他的枪夺了过来,小声耳语道:“别忘了这是玩具枪,一开枪就露馅了!”
二叔幡然醒悟,点了点头,揪着巫师宽大的长袍领子,用他特有的浑厚声音说:“快把蛊拿出来!”
巫师见二叔狗急跳墙的模样,立即惧怕起来,连忙道:“好好好,只是我的蛊还在湘西苗寨,现在我没办法给你啊。想得到蛊,只能和我回苗寨取去。”
二叔松开了手,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村东面,在他的表情中我读出了其它内容,别看他平时总是嬉皮笑脸,只要表情一认真,心里一定藏着事儿。保镖听了巫师的话,马上拥了上来,七嘴八舌道:“我们眼睛好像也有问题,带我们去你的苗寨取蛊吧。”
突然间想起昨晚我晕倒后所发生的,正想问一下燕子,却发现她靠在我的肩上快睡着了。我耸了耸肩,燕子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墙角,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紧贴在不远处墙角的一片浅淡的影子,她似乎发现了我们,影子挨着墙壁滑落消失。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我喊了一次青草的名字,她并没有出现。
燕子告诉我,她误把我打昏后,变成怪物的老五把满是蛆虫的头颅凑了过来,脸上腐烂的液体快流到了我脖子上。一听还有这种事,我有些恶心,老五那张露着骨头的千疮百孔的脸给了我极深的印象。如果真有烂液流到我皮肤上,恐怕这辈子都会有心里阴影,再不会较佳的进食胃口。燕子当时把扛在肩上的树干调动一了下位置,超准老五的脑袋撞了上去,没想到他的脑袋那么不结实,一下子开了瓢,脑袋滚在了地上,脑浆也飞溅了出来。而在庙门口的梦魔对我们根本没有兴趣,他们疯狂地争夺巨大的蚰蚓,对周边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但燕子说怪物的数量好像多了很多,听她这么说,令我非常诧异,数量的增多很有可能表示他们有繁衍能力。当时巫师也在场,他们共同目睹了这场无比壮观恐怖的场面。
被风一吹,思维清醒很多,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尽管脑子一次次被迫输入玄乎的记忆,但现在还是无法相信所发生的一切。
看样子二叔也对那边的情况有浓厚的兴趣,于是我们决定再去看一下福安庙前老五的残骸,同时也能收集他的DNA做一次医学检测,用科学的方法揭开老五变异之谜。可想象到老五脑袋被开瓢的画面,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我们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这种形容我们关系的说法并不夸张,而是我们儿时真地穿过同一条开裆裤。
阳光不再那么滚烫,铺在身体上让人神清气爽,身体的酸痛减轻了许多。我们几个人饥肠辘辘,又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身体像被抽空一般没有任何气力。到村东口短短的一公里路竟走了半个小时,但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昨晚我被打昏的地方竟然有一个肉球般的东西在蠕动,走进一看,竟然是活生生的老五!他身上没有伤口,只是来时的T恤非常破烂。顿时我心潮澎湃,无法抑制的激动,让我迫不及待想要掐着他的脖子问个清楚。
那么那个肥胖的酷似老五的怪物又是谁?直觉告诉我这场荒谬的游戏就要结束,心里开始无比的轻松,看着老五安然无恙,竟不自觉愉悦了起来。只要他还活着,任何荒诞的事情我都可以接受,一切谜底就要揭开了。照片中老五爬在福安庙顶的情形,庙堂中的遗照,以及疯狂跑进庙堂中到底受了什么控制,我相信在老五的回忆中一切都会不攻自破。
他的身体很冰冷,浑身都是冷汗,我的手臂也被他的汗液染湿一片。虽然老五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应当立即给予救治,但满脑子的疑问还是忍不住想对他发问。不过没等我看口,老五便神神叨叨地说着:“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反复重复这句话,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而我也随着他的话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突然头皮一麻,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我回头望了一下燕子,想起第一次来福安庙时她和吴凡打昏了我,触目惊心的记忆席卷了我,竟然不自觉把老五的话说了口:“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