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乡下非常热闹,家家户户团圆畅饮,男人各个喝的面红耳赤,烟花爆竹一直响到夜里两三点。
天边曙光微露,劈里啪啦的炮仗又炸起来,村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被震得发出颤响,接着,忙着讨压岁钱的孩子们醒了,四处都是笑声、恭喜声。
孙鹏硬生生被炮仗震醒,摸手机,一看才六点不到。
窗帘透着光,枕边人背对着他,靠着床沿,睡得很安静。
他侧过来贴着她,伸长了臂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将那些阻隔在他们之间的细软长发撩一边,亲了下她的肩膀,重新又闭上眼。
鼻尖尽是她发梢的香味。
过了不到一分钟,孙鹏忽然睁开眼,手探进她睡衣里贴着皮肤过了下,警觉地半撑起身,用手背去试她的额头。
这温度显然不对。
陈岩蜷着身体,双手放置在脸侧,一动不动。
孙鹏清醒地坐起来,把被角给她掖好,翻身下床,快速穿好衣服下了楼。过了会儿人又进来了。
他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唤了她一声,把她抱坐起来。
陈岩早就迷迷糊糊地醒了,或者说都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
昨晚她和他们一家人吃完饭早早就上来睡,后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了房。到了后半夜,她只觉得浑身越来越热,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翻个身都没力气。
就这么半睡半醒间,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早两天就开始有点不舒服,不知道是冻着了还是水土不服,这一夜终于爆发。她很少生病,大学里发过两次烧,都是一声不吭地硬在宿舍睡两天把病给睡好的。
夜里她就不断催眠自己,睡吧睡吧,兴许睡醒了就好了。
孙鹏坐床边,把她抱怀里,杯子递到她唇边,“乖,药吃了再睡……”他把掌心里的白色小药片给她喂下去,哄她喝了大半杯水。
陈岩浑身滚烫,却还是觉得身上冷。
他往上提了提被子,双臂隔着被子包住她,唇贴着她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
再心疼也好,生病这种事都是无从分担的,只能干着急。
过了会儿,外面锣鼓喧天的,自家楼下也开始有人拜年喊恭喜,衬得房间里更是安静。
“想吃东西么?”
陈岩摇摇头,闭着眼。
“去医院吧?”
她还是摇头。
要是在城里,他想都不想就带她去医院了,但是离这里最近的小诊所要坐车半小时,大年初一的早上也叫不到车,骑电动车过去又要吹风,想了想,还是作罢。
“再好好睡会儿,下午还不退烧我们就去医院。”
他挪了下身体,想将她放平,不想她却转过身缓缓、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从夜里就开始难受,难受得同时又觉得孤单、脆弱,想回家。
她把脸埋进他坚实的胸口,听着那闷闷的心跳声,将全身重量都放到他身上,倚靠他。
“我看大鹏刚刚下来过了,叫他们下来吃早饭?”孙鹏二嫂布置着餐桌,朝楼梯看一眼,低声问孙母。
孙母用勺子把热气腾腾的汤圆分装到几只碗里,“不要了,小陈不舒服,等他们自己下来吃。”
坐在一旁的孙飞和倩倩端过碗已经先吃了,孙母叫他们小心烫。
“不舒服?”二嫂抬着眉毛问。
“嗯,大鹏刚下来找退烧药的……发烧了……”孙母看她一眼,又压着声音对孙飞和倩倩说,“你们等会儿小声点,不要吵,听到了没有?”
倩倩乖巧地点点头,低着头的孙飞跟没听见一样,伸出舌头舔调羹里的汤圆。
她二嫂嘴里嘀咕,“冻着了还是怎么了?不应该啊,暖气也一直给他们开着,怎么好好的发烧了……”
孙鹏后背抵着床头,姿势有些吃力地搂着她,动也不动。
她很少会这样和他撒娇。
手伸到被子里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骨,他低声说,“躺下吧,我陪你睡会儿……”
他引着她的手勾住自己脖子,手臂抄起她的腿弯,一把抱起她,轻轻放到床中央。
一阵窸窸窣窣衣料声里,他脱了外面的衣物,半个身体进入被子,搂她入怀。
“抱着我,捂身汗就好了……”他嘴唇贴靠着她发烫的额头,轻声说。
陈岩极其听话的抱紧了他的腰。
他的手掌隔着睡衣在她背后有节奏地轻拍,哄她入眠。
陈岩把头埋在他的胸口,闻着他的气味,刚刚心安下来,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要去马军家?”
“你睡着了再去,我吃完饭就回来。”他前两天就和马军约好了,大年初一带着陈岩去他家拜年,下午和村里另外两个小弟兄一起凑一桌麻将。
陈岩松开他,“你去吧,我睡会儿就好了。”
他捉住她的手放回自己腰上,闭上眼,闷着声,“不说话了,睡觉……”
室外断续传来各种说话谈笑声,她的脑袋太沉,渐渐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陈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头发湿湿的黏在脖子里。孙鹏不在了,比起上午,外面的天色反而暗了,要变天的样子。
半侧过身,看手机,下午一点。
烧已经退掉了,她身上舒服了很多,翻了下身,目光正对上门。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那条缝里,露出一双眼睛来。
“孙飞……”陈岩叫了一声,在睡衣外套上外套,靠着床坐起身。
孙飞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来,望了望她,又走到窗台边。他把窗帘拉开,又拉上,像是玩着游戏。
呼啦呼啦不断闭合的光线里,陈岩看着他的背影问,“在这儿是不是有点无聊了?”
他没有说话,不厌烦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想不想回去上班?”
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她,“想。”
陈岩抿了抿唇,“还有2天,我们就回去。”
他看看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回过头,又继续拉窗帘玩。
又过了会儿,门口又多出了个怯怯的小人儿来,陈岩歪着头,朝她笑了笑。
倩倩有些害羞地走进来,看看她,跑过去拉孙飞的手,甜甜地说,“我们下去玩好不好?”
孙飞目光无神地看看她,被她两只小手拉着,慢慢往屋外去了。
两个人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孙鹏二嫂,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陈岩听见那脚步越来越近。孙鹏二嫂端着杯水走了进来。
“小陈,身上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谢谢。”陈岩把水接过来。
人坐到她床边,关切地问,“饿不饿,下去吃饭吧,专门给你留了菜。”
她一点不饿,出于礼貌还是说了句,“好,我等会下去吃。”
二嫂静静看着她,忽然说,“这孙飞现在和你们感情真好,知道你生病了,上来扒着门缝看你好几回了,也不出声。”
陈岩笑笑。
她又说,“大鹏打过电话回来了,刚吃完饭,也不知道喝没喝酒,说是等会就回来。”
陈岩点头。
“他爸妈和大哥也去走亲戚了,我是没去,他们家那些亲戚我都不要看。以后你要是进了这家门,你就知道了。你嫁过来,我也算多了个说说话的人。”她抬眼环顾,低声感慨:“这个家你是不知道,也就是这两年才像个家的样子,我刚嫁进来的时候,那个日子你都不敢想。为了砌这个房子,这些年好不容易存的一点钱也掏空了,家底子太差,日子难过……”
她说的这些话,陈岩只淡淡听着。
好在她也没要她接话,一个劲地兀自说,“不过你们以后也不会回来,肯定是要在城里过小日子的。再怎么样,城里的日子都比乡下好,就是孙飞他……”
话说到一半,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狗叫和孙飞、倩倩由远及近地哭喊声。
孙鹏二嫂和陈岩都吓了一跳。
孙鹏二嫂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飞一般地奔下了楼,嘴里喊着“要命了要命了!”
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疯狗正猛追着孙飞不放,孙飞手上抱着倩倩,一路叫着喊着跑进院子,还没来记得及跨进屋门,那大狗一个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孙鹏二嫂跑下来一看,拿起竖在院墙边的锄头就去敲狗。那野狗被两下一敲,吠叫了两声,又试着再次攻击,最后敌不过铁锄头,跑走了。
孙鹏二嫂赶紧把倩倩从孙飞身上抱起来,检查她身上,急得嘴里又是哄又是骂:“小畜生,被咬破了没有?我看你被咬死了才好!看你下次还听不听话!?啊?还听不听话了?”
倩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孙鹏二嫂拍着她的背,恶狠狠看一眼还躺在地上哭的孙飞,“你下次离我倩倩远一点……”
陈岩匆匆从楼上下来,瞬间被这场景震慑住了。
她看了孙鹏二嫂一眼,过去拉孙飞。孙飞个头大,赖在地上,她大病初愈,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她拍拍他身上的灰,“伤着没有?”
孙飞只顾着抱着头嚎叫哭喊,哪里还会说话。
孙飞的痛哭声撕心裂肺、近乎可怖,如果这是陈岩第一次看到孙飞哭,她估计会被吓着,不敢近身,但现在她已经见怪不怪。
她用尽全力拉他进客厅,让他一个人坐着哭,跑上去湿了湿自己的毛巾,下来帮他擦脸。
孙鹏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听到了家里传来的哭声。紧着心快步进门,渐渐分辨出这声音来源于孙飞和倩倩。
陈岩和孙飞坐在客厅里,他二嫂和倩倩在房间。
“怎么了?”他看看陈岩,手过来摸她的额头,“退烧了?”
“我没事了……”陈岩拨开他的手,看看孙飞,“他和倩倩在门口玩,被狗追了。”
孙鹏愣了下,“倩倩呢,怎么样?”
陈岩摇头,“二嫂查看过了,没事。”
孙鹏静默了一下,看看孙飞,慢慢坐下来。
他打量了他一番,过了会儿弯着腰把他两个裤腿先后撩起来,细细看了下,腾地站起来,人往厨房走去。
陈岩看着他在厨房的茶盘里取了一小串钥匙出来,拉起孙飞,跟她说,“他腿上咬破了,我带他去防疫站打一针。”
陈岩站起来,“你骑车去?我上去帮你拿围巾……”
“没事,你吃点东西再躺会儿,我们等下就回来。”他说完就拽着哭哭啼啼的孙飞走了。
不知道防疫站是不是离着很远,一直到下午5点,他们都还没音讯,家里的其他人也还没回来。她给孙鹏发了条短信,他没有回。
新年第一天,这个家笼罩在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中。
陈岩立在房间的窗前,静静凝视着对面的树、夕阳余晖里绕着屋檐一角飞旋的几只鸟。
再睡头就疼了,她不知道在窗前呆站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来。
“怎么样,新媳妇,乡下好玩吗?”
这是同样回了老家过年的冯贝贝在远方发来的问候。
听到这个熟悉可爱的声音,陈岩终于不自禁地弯了唇角,“好玩啊。”
“他们家人是不是把你当个宝。我猜都猜得到,肯定高兴死了。”
陈岩无声笑了笑,和她大概说了说这样的情况。贝贝也和她聊了一些家里的事,两个人笑着聊着,忽然,贝贝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了。
“怎么不说话了,喂,在听吗?”
过了会儿,贝贝听见听筒里轻轻传来一句,“下雪了……”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点子从天而降,在半空闪着白色的微光,旋转飘落。
“贝贝,我这儿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