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孔珍自杀了。
凌晨,大醉伶仃的强子回到家,她倒在厕所的地上,嘴边满是白沫和污物,人已经没了意识。
自杀前,孔珍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
像以前一样,她先问了遍家里每个人的情况,说着说着,她忽然问她妈妈,为什么这么偏心,那么小就不让她上学,要她出来打工,但是后来又让弟弟妹妹上学。
木讷老实的孔母第一次受到她这样的质问,“那时候不是问过你,你自己说上不下去了,要出去赚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有的钱的话我会不让你读?你现在不是也蛮好的,每个月几千块工资,哪里比别人差了?”
孔珍哭着用家乡话回击,“我说上不下去就是上不下去了?不是你们哭着喊着没钱,我干嘛非要自己出来找苦吃?你们就是偏心……”
两个人又来回辩了几句,孔母语气软下来,“姑娘哎,你不要哭了,知道你在外面受到委屈了,不行就回来吧,啊?家里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孔珍没再说什么,微微啜泣着让她把电话转给小弟。
她的弟弟孔俊1岁,还在上初一。
“姐。”
听见小男孩的声音,孔珍收起哭腔,“作业做好了么?”
小男孩正在房间看电视,没什么耐心地快速回,“做了。”
“俊俊,你要像你二姐一样,上个好大学,出人头地,听到没有?”
老生常谈,男孩说,“听到了……”
电话里空白了一会儿,“姐,还有话么,没话我让妈来听了……”
听筒里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珍珍啊,你做得不开心就回家好了,镇里刚开了两个大超市,前阵子招了不少人,不行就回来,听到没有……”
话筒还在响,她擦掉脸上的泪水,按掉通话,拿起了手边棕色的瓶子。
看着强子冲进孙鹏的店里的时候,她没有跟进去。就那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条街。走着走着,心里冒出一个冰冷的念头:如果这时候路上刚好有抢劫的人窜出来,捅她一刀,多好。
不知不觉间,她走进一条小巷,路过了一家卖种子的农产品小店。她走过去,又退回头,在那幽暗的小店门口,恍然间,她像是看到了条老天指出的路。
她走进去买了一瓶200毫升的敌敌畏,回家后躲进了厕所。
孙鹏店外的转让条,是死亡向她压来的一只手。
她可以向任何人露出低贱的嘴脸,也可以不顾任何人的轻视,但在孙鹏那里,她想保持最后的高傲。
26万的债务是法院判给两个人的,如果她不在了,强子只有13万的债。除去现在已经有的6万,她想,他们只要再筹7万块,整件事就过去了。
一切因她而起,那就让一切再由她带走吧。
一夜的抢救后,孔珍脱离了危险。强子是在她醒后通知的孙鹏。孙鹏接到电话时,正在和陈岩吃早饭。一分钟没有耽误,他们赶到了医院。
陈岩没有上去,在外面等他。
陈岩想,这个时候的孔珍,应该是不想见到她的。而在陈岩的心底,她对这个女孩儿更是怀有一种复杂情感。
一点可怜,一点可憎,令人厌弃,又令人遗憾。
安静的重症监护室里,孔珍平卧着,只有面孔和打着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
她脸色苍白,戴着呼吸器,身上连着监测的仪器,半睁着的眼睛望着虚无的半空。一夜没睡的强子坐在她床侧,失神地看着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
病房门被推开,强子看看走进来的孙鹏,又把视线放回孔珍身上。
孙鹏走到床边,在床畔坐下。她眼神移动了下,像是在看他。对视中,孙鹏伸手过去,轻轻覆了下她打着点滴的手,松开。
拍拍强子的肩膀,把他叫出去说话。
病房外,孙鹏跟强子问了孔珍的情况。他问什么,强子就说什么,深深的疲惫和泄气让他对一切都失去了情绪。简单说了情况,两个男人在医院的长廊上静默了会儿,又进了病房。
临走的时候孙鹏对强子说,“我先走,中午来给你送饭。”
“这里有盒饭供应,早上已经定了餐了。”
“那我下午再来。”
强子点了头。
出了楼,孙鹏走到和陈岩分手的地方,左右环视,在小花坛树下的长椅上找到了她。
她坐在那安静等待着,手里握着手机,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清晨的阳光和煦温暖,他没有立即过去,眼睛有点疼,抬手揉了一下。站在挤挤攘攘的医院门前,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忽然没了朝她走去的勇气。
他有点迷茫。
——他不知道,她还会坐在那等自己多久。更不知道,他的这幅肩膀,还能不能给她倚靠。
孔珍在医院住了一周。
出院的那天早上,天上落着微雨,孙鹏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早过来,强子一个人帮她办的手续。他陪着陈岩和陈母,一起去了殡仪馆。
早一个月前他就答应了陈岩,要陪她去给陈父扫墓。
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来扫墓的人不多,小雨里,门口零星有一些小贩,撑着伞拐着篮子,向进来的人兜售用塑料纸包装好了的菊花、康乃馨,一块钱一朵。
他们一路往里走,陈母手上拎着两大包前两天就在家折好了的纸钱,陈岩给她打着伞。
坟山上整齐排布着一个个四方的墓碑,每块碑旁都植着一株矮矮的小松。阴沉的天空下,放眼望去,整座坟山苍郁而肃穆。
死亡在这里是一种仪式。
他们顺着中间的石阶向上走,陈母顺着记忆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旁停下,拐进去。很快,他们在密布的碑中找到了陈父。
上下排墓碑之间留下的空间很小,陈岩和陈母在墓前蹲下后,孙鹏就只够站着了。陈岩拔开杂草,在墓前放上一小束黄白相间的菊花。
陈母把纸钱倾倒出来,掏打火机。
雨里,那轻飘飘的黄纸一出塑料袋就被风吹得四处乱舞,陈母试了几次都没法点。孙鹏看了看,“等一下,我去下面找个铁盆来。”
陈岩看着他往下走的背影,重新撑好伞,为陈母挡住细小的雨丝。一些雨飞落在纸钱上,她把袋子往伞下拨了拨。
等待中,呆呆看着墓碑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照片,她放空了思绪。
“思念浓浓泪儿飞,烦恼忧愁在放飞,关怀问候在乱飞,祝福话语要放飞,快乐好运到处飞,精彩生活在腾飞,美好未来要起飞……”
旁边的台阶上忽然走下来两个衣衫不整的高个男人,他们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朝这边走来。周围没有其他人,陈岩和陈母警惕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看上去都三十几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其中一个带着一顶污了的绿军帽,另外一个手上拎着在各个坟头搜集到的贡品。他们走到她们身边,嘴里说着吉祥话,语速飞快。
两三分钟后,念完了词,两个人拖着长长的调子对陈母道,“这位太太,给点彩头吧,说了这么多祝福话,你们家一定会万事如意、吉祥平安……”
陈岩把陈母往后拉了点,眼中鄙夷。
那人收起笑脸,见状越发大胆,伸着手逼近一步,“好歹要给一点的,吉祥话白说了不好的……”
“干什么?”身后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两人一回头,看见高大的孙鹏,转瞬笑了笑,“没事,没事……”两个人挤挤蹭蹭的走出去,继续往山下找好欺的下一家去了。
“没事吧?”孙鹏问陈岩。
陈岩摇头。
他把小盆放地上,陈母把一大袋纸钱抓进去,拿出打火机点火。点了两次,火苗一起就被风吹灭。
“我来吧……”避着风,他接过打火机,直到手中的两三只元宝彻底烧旺了,才松手扔到盆里。
雨丝潇潇,几只燃着的元宝忽然跟着风飞了出去。陈岩赶忙用伞把风整个遮住,陈母则不停往盆里放纸钱,让火烧旺。
“陈亮啊,好久没有来看你了,你这次多拿点钱去花,记得要多保佑保佑我们,我们都想着你呢……保佑你女儿平安无事,生活幸福,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
熊熊的火燃在湿润的空气里,眼前不断腾起灰色的烟。陈岩能感到那火的温度在手臂边浮荡。
听着母亲说着这些无序的话,她帮着她一起烧纸,不一会儿,一大包纸钱就全成了灰烬。风一翻动,灰烬的边缘露出尚未燃尽的橘色光亮,一明一熄。
“他抽烟么?”孙鹏忽然问。
陈岩看看他,“嗯”。
孙鹏在身上掏出烟,空手点燃一根,蹲身架到坟头上。
烟头悬空燃着,在小雨里升起一缕寥落的轻烟。
三个人对着墓碑静看了会儿,陈母吃力地站起来,陈岩扶住她。
陈母说,“都鞠三个躬吧,还有一包过去烧给你外公。”
各自鞠了躬,他们一起走到山下,在另一片地方找到陈岩外公的墓,烧了纸。
扫完墓,陈母赶着回去上班,她只请了3个小时的假。陈岩和孙鹏把她送上了出租车。殡仪馆偏远,出租车很少。
陈母走了后,孙鹏撑着伞,和她沿着街打车。
走了一段后,有一辆空车在他们身旁放慢着速度过去,他们视若无睹。
“她怎么样了?”
“今天出的院。”
“身体上……以后会有什么影响么?”
他摇头,“医生没说什么。”
“你……”
等了两秒,没有下文,他淡淡问,“想说什么?”
“没有……”
陈岩忘了自己在刚刚想说什么。也许那只是无意义的只言片语,又也许是一个深远沉重的疑问。可不管是哪一个,她都不想继续说下去。
就在忽然之间,不想要语言,也不想要动作,只想珍惜这把伞下没有任何意义的安静。
然而,雨势渐渐变大了。
雨滴砰砰砸在伞面上,路面上四窜的水流打湿了鞋面。没有空车过来,孙鹏把伞偏向她一些,带着她走向对面的公交站台避雨。
过马路的时候,鸣笛的车辆亮着雾灯在他们身旁飞快擦过,他搂住她的肩,她转过脸看他。
这才发现,他几乎半个身体都在伞外,左半边肩膀已经湿透。望着他潮湿而坚毅的侧脸,刹那间,她僵硬的心,忽然就柔软了下来。
他看着马路,搂紧她一些,在车辆停止的空隙里加快步子,带她快速奔向站台。雨水被迎面的风刮进伞下,濡湿她的脸。
如果阳光是一种奢望,那能不能就让这阵雨一直下?
——只有在这滂沱的雨中,她才能假装看不见一切。看不见踟蹰和动摇,看不见失望和气馁。看不见那片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项目了,今天就这么多。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