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钧到火车站接到修平,就直接拉到了刚刚给他租赁的房子。一路上修平都是沉默无语,静静地偎依在坐椅,怀里抱着他的行李。王钧从观后镜里看看他,跟上学时相比,修平明显成熟了许多,眉眼里也平添了份沧桑感,王钧就知道他肯定是吃了不少的苦,而且出于个性,他又将这些苦楚埋藏在了心底,日久沉积,酝酿,损伤着自己的身心。
安顿好住处,王钧又拉上修平,向市委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开去,刘意下午有会,这时候才得了空闲,先去开好房间,在那里等着他们。这种接待方式也是刘意提出的,他说要让修平洗净沉疴,放松心身,然后在兄弟团聚,开创新的人生,王钧称赞刘意越来越浪漫而又细致了,刘意笑着不答,最后却说这主意来自别人。
修平完全没有在意王钧的举动,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下车、换鞋、上楼,连询问都没有询问,直到看到房间里的刘意,才大吃了一惊,然后两人就抱在了一起,搞得王钧一个劲抱怨,为什么没人对自己这么热情。
修平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刘意,被这份激动一冲击,心思暂时抛到了一边,也就恢复了些精神,开始跟两人交谈起来。王钧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出于刘意的交代,王钧从未向别人吐露刘意的消息。
三人换了衣服下去,泡在大池里,才开始叙述这几年的经历。这个洗浴中心不算高档,但胜在干净清静,刘意选择了这里,也是看中可以说话的氛围。
刘意先跟修平说了自己的身世背景,又描述了那天晚上逃出武汉的经过,包括两次与王钧偶遇的过程,对于后来怎么进了市委,当了处长,刘意倒说的很简略,但这不是故事重点,所以修平也就没有追问。修平和当时的王钧一样,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身边,感叹之余,更加慨叹人生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波折,这么多的不可预见。
没等两人询问,修平就开始叙述自己的事情。修平说,毕业的时候,靠着黎冰家的关系,自己进了规划设计院,对就业形势异常严峻的九八届毕业生来说,这确是个非常不错的安排,感恩之下,就对身边的一切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对孩子性格的黎冰爱护有加,对清高孤傲的岳父母百依百顺,对来之不易的工作全心投入,很快就成了所里的业务骨干,并于两千年和黎冰结了婚。“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修平叹了口气道,“虽然忙了点,但精力充沛,思想活跃,每一天都是新鲜的。”
“但生活最终还是要归于平淡,结婚后,不但承担了自家的所有家务,也成了丈母娘家的免费佣人,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是不是在忙着,只要一个电话,就必须立即跑过去,但即使是这样,也不可能换到一句表扬或感谢,好像这样是天经地义的,不挑毛病就算不错了。”修平说,“不过好在那时候黎冰还是偏向我的,虽然不会亲自帮我干活,但如果她妈妈挑毛病说得重了,她也会反驳几句,也会安慰安慰我,说她妈妈是长辈,有洁癖,又属于更年期,要我忍着些。”
“想想自己的一切来之不易,于是我就听话地忍着,希望最终能够得到她们心里上的接受。但随着我母亲过来两次,情况就越来越不妙了,”顿了顿,修平接着说,“母亲是好意,儿子儿媳都要上班,来看看门,做做家务,也算是尽了份心意,所以即使觉得城里生活不方便,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
“你们都知道我老家的状况,虽然住在镇上,但彻头彻底都还是个农民,说话方式不同,饮食习惯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跟黎冰的冲突是难以避免的。这时候只有我来出面协调了,我能怎么样,让母亲多注意些,请黎冰多担待些。日子还算过的去,黎冰顶多不高兴一会,哄哄也就算了。”
“这是很多男人都会遇到的问题,”王钧接过话说,“两个女人一起生活,又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难免会发生些冲突,磨合磨合就会好的。”母亲一直住院,王钧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这种状况还是听说过的,所以就试着解释说。王钧突然想到,丈母娘一直愿意跟自己过,却不怎么到肖卫国家去住,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相对来说,丈母娘和女婿,还是比较容易相处的。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以为磨合久了,她们就会相处好的,”修平接着说,“谁知道她的父母却不愿意给我们这个机会。那次是因为母亲忘了冲厕所,黎冰反应特大,当场摔了马桶盖子,我看不过去,说了她两句,她就生气了,哭着跑回娘家,她母亲不但不劝解,反而直接跑到我家,对着我们母子俩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我当时气不过,就跟她顶了两句,她就说我翅膀硬了,忘了是怎么留到武汉的,又说他们瞎了眼睛,把女儿嫁给了我这种扶不起来的家伙。”
“母亲当时被吓坏了,哭了半夜,这二天就收拾东西走了,临走时要求我去把黎冰找回来,让我好好过的日子,她不会再来了,她说只要我过的好就行了。”修平说到这儿,突然潜进了水里,停了一会再起来,水就顺着头发肆淌了下来,他却不拿毛巾去擦拭,而是任由了它,满头满脸的。王钧和刘意不知道那其中有没有泪水,却清楚当时的修平心中,有多么的愤慨和悲哀。
“请了好几次,过了好几天,黎冰才终于愿意回来,”好半天修平才接着说,“但隔阂已经存在了,黎冰也不是热恋时的黎冰了,她变得忧郁,沉默,成天无精打采的,终于有一天她跟我说,她父母家离单位近,上班方便些,要搬到那儿去住了。”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就被拒绝到丈母娘的家门之外了,所以她的搬迁,也就意味着彻底分居了。我不甘心,问了为什么,她说想要静一静,好好想想,她说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修平终于拿毛巾擦了把脸,苦笑着说,“谁会知道,她这一想,就想了一年多,连去年除夕都没有回来,偶尔打几次电话,也是待理不理的,一个月前,她突然找到我说,想的通了,要跟我谈谈。我这才知道,在家人的帮助下,她又找好了一个男人,搞房地产的,年少,多金,比我强多了。”
“她坦然跟我说了离婚的理由,她说我这人不可救药的死板,与现代化的都市生活格格不入,她说她曾想尽办法改变我,但后来才发现这只是徒劳而已。‘你骨子里面还是个农民,’她这样直言不讳地说我,‘我以前是被你书信中的甜言蜜语蒙蔽了,以为象牙塔里都是些摩登的家伙。’”
“我这才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的母亲,而在于我们本身的差异,也就没跟她计较,直接在协议上签了字。”修平说,“但母亲不知道,她把责任完全笼到了自己身上,一听到消息就病倒了,没坚持到一个月,就郁郁地走了,断气时还拉着我的手连说对不起,却不计较,这却是我一直应该对她说的。”修平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泪水,任它大滴大滴地滴落在池水里。
王钧这才知道了修平悲恸的原因。想起当年舒家街夜摊上令人羡慕的那一对儿,真是世事如棋,不知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修平的悲哀在于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四年,爱情没了,还搭进去了自己的母亲。提到母亲,王钧也感到一阵心疼,三人中也就只剩下自己是“有妈的孩子”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还能坚持多久。看看刘意,却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表一点意见,而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氤氲升腾的水汽,也许是想起了早已离开自己的父母,也是在喟叹难以把持的爱情。
于是三个人都没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心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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