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虽然已经被叫做城市,但很多生活方式和习俗还是农村的,特别是红白喜事。从6号早晨开始,王树人的小院就打破了往日的宁静,王宾买来了一口又高又大的棺材,在一班“道仙”的吹吹打打和亲人们的哭啼声中,将母亲的骨灰放了进去。棺材被安放到了客厅的当中,大头正对着大门,门口摆上了香案,还有纸盆、跪垫等一应物什。王钧和王宾就轮班跪在那里,接受前来吊唁的宾客。
接到报信的亲友们都络绎而来了。早有小辈们在门口等着,见有人来就会大声招呼,然后就会被闻讯出来的执事,也就是王钧的堂叔领着,到香案前磕头烧纸。宾客们磕头的时候,王钧或王宾得在一旁陪着,等人家磕完了,再过去还礼。自然也有关键的亲戚,特别是妇女,刚到大门口就会放声高哭,那便有王钧的两个姐姐过去陪着,一边陪哭,一边劝慰,直到别人停止。
这边的程序走完,客人们就会被领到侧屋去登记礼金。登记礼金的是王钧的舅舅,作为娘家人,他也是早早就来了的,而且被委托了如此重任。因为在这个地方,人们认为舅舅应该是最公正的,所以兄弟间有什么纠纷,或需要公证,一般都会找舅舅出面解决。王钧的舅舅是中学教师,毛笔字写的不错,就干脆搬了个桌子坐在门口,当起了账房先生。
登记完礼金,就又会有人出来,领着客人们去喝茶休息。干这事的一般都是小辈,像赵小东等,带着个小白帽子,很好认,以前他们还得负责给伙房打下手,刷杯洗碗,借桌椅板凳,现在好了,吃饭和住宿一般都被安排在了附近的宾馆,他们的工作也就轻松了许多,偶有事做,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一旁,听客人们吹牛聊天。
客人们一般都互相认识,有很多也是亲朋好友,平时见面的机会不多,趁着这个机会聚在一起,自然是件很兴奋的事情。当然,因为是在这样的场合,刚见面时自然要唏嘘一番,说某某是个大好人,可惜得坏了病云云。这时候便有关系更近一些的人出来,劝慰说虽然可惜,但儿女都已成人,还都混得不错,没什么挂念的,不用太伤心。又有人说就是就是,生病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儿女都孝顺,照顾的也不错,可以含笑九泉了等等。然后话题就会转到某某的某某也去世了,可惜没谁谁有福气,孩子还小,又没钱看病,怎么怎么,可怜可怜,众人便一起摇头叹息,感叹命运弄人。再坐一会,话题就会跑的更远,比喻谁谁挣了大钱,谁谁生了儿子,谁谁的谁谁考上了大学等等,完全成了八卦的聚会,气氛自然不再低沉,而是随了话题而变化,看不出此行的目的。
就这样直到午饭,执事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开到饭店,把人员分配好了,然后领着王宾和王钧挨桌鞠躬磕头。饭后到晚上是“道仙”们的时间,除了重要的亲人,别的都会回去。当然下午还会新来别的客人,重复上午的事情。
跟着执事四处磕头,听着别人的安慰和寒暄,开始时王钧的心情还有些激动和悲伤,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王钧就感到自己越来越麻木了,心中的伤痛也被折磨的越来越没了凭寄,完全由着程序,一来二去地应付着,直到几乎被完全磨灭。特别是到了下午,满院除了唢呐锣鼓,就剩下宾客门的高谈阔论了,间或有些压抑不住的笑声,再加上那口巨大的棺木,四处的纸屑和白布,让小院充斥了一种怪异的气氛。而哥哥王宾,也仿佛越来越兴奋,在迎来送往的寒暄中,变得红光满面的。后来王钧曾想,当初这规矩的形成,说不定也就是为了解脱悲伤的心境,逝者已去,活着的还得顽强地活着,借由着这份热闹,改变一下心情,只是这种办法却太折腾人,而这方式也太过不伦不类。
当然现在的王钧不会有心思去思考这些事情,因为折腾还在没完没了的继续,直到午夜时分。随着最后一声唢呐的停响,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道仙”和宾客被送去睡觉,忙碌了一天的王宾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侧屋的沙发上就睡了。但临睡前还是交代了一句,让王钧负责守夜。今天的王宾终于找到了点老大的感觉,王钧什么都不懂,只能听他指挥。
王钧这时候也完全晕了,迷迷糊糊地,到棺材旁的椅子上坐了,咬牙坚持了一会,但大脑一片空白,还是坚持不住就睡着了,直到外面有人走动,才蓦然惊醒,却发现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桌上的香已经燃尽,蜡烛也融了一地,差点没把别的东西点着。王钧连忙起来,重新燃香扶蜡,唯恐别人看见,又到外面洗了把凉水脸,恢复了点神智,才又拐回来,怔怔地坐着。
经过一天的折腾,客厅里早已没了昨夜的温馨。巨大的棺木取代了那方精致的盒子,母亲的遗照在香烛的熏染下已经微微变了颜色,再加上四处弥漫着的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王钧对着母亲的遗像好一阵发呆,然后起身拿了过来,想把她擦拭干净。但王钧掏遍了口袋,也找不到一片纸巾,却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双目红肿、胡子拉撒的样子,想起昨夜的梦境,忍不住又悲从心起,就取了自己的毛巾,仔细地擦拭了上面的每一粒灰尘,像儿时母亲给自己洗脸一样,轻轻的,细细的……
按照“道仙”们计算的时间,天还没亮,出殡的队伍就出发了,一路上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送到墓地。王钧刻忍着睡意,机器人一样地扶棺而走,身旁是两个姐姐和嫂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经过了三天的煎熬,王钧已经听不出其中的情感了,只感觉像唱戏一样,做作得让人难以信服。王钧甚至有些庆幸,因为天太早,肖倩没能赶来,不然她还真应付不了这个场景。
到了墓地又是一番吹打吟唱,然后由八名大汉将棺材缓缓放入早就挖好的坑里,用消解好的熟石灰填到棺顶,再由几个至亲去挑了土,将墓坑填平。王钧自小上学,干不了这活儿,只能跟父亲一起去栽植墓碑。随墓碑带来的,还有四棵幼小的柏树,王树人亲手挖坑种上,然后对墓碑说,“你就把他们当作咱们的四个孩子。”
别人还没有忙完,王钧跟着父亲爬到高处。父亲指着母亲的墓地说,“你看她背山面水,环境比那个山沟也是不差的。得知你妈的病情后,我得空就四处寻找,然后拍了照片回去跟她商量,挑了好多地方,只有这块才能让我们都很满意。”父亲叹了口气说,“那边上的空地上我给自己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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