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堵车在铁路职业学院门口,王钧还是精神恍惚的。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下,无数的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飞快地穿插在汽车的间隙里,激起一阵阵刺耳的刹车和鸣笛声,撕心裂肺的。窗内,空调没有一丝作用,邋遢的出租车司机不停地用看不出本色的大茶杯灌水,不停地用酸臭的毛巾擦汗,不停地用标准的汉腔骂骂咧咧,让王钧的心情愈发烦闷。要不是离目的地还远,王钧甚至打算下车步行过去。
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七天长假里,王钧哪儿也没去,成天窝在家里,陪陪女儿,读读秘书钱坤弄来的那一大堆书籍,偶尔下楼,也是买份当天的报纸,看看冯零、古清她们的广告,感觉特别轻松。谁知道这份惬意,却在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被武汉的一个长途电话给彻底打破了。
电话是林爷爷(第一卷第二十二节)的儿子林朴打来的。电话那边,林朴的声音很低沉。林朴说,“我妈快不行了,想见见你。”
“咋会哩,她身体不是一直都很好吗?”王钧被林朴的话弄得一愣,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楚,连忙反问道。毕业后,王钧每次到武汉,都会拐过去看看他们老两口,最近一次还是春节前,感觉没多长时间,当时见面,老太太还是挺硬朗的,反而是老爷子差些,因为一次中风,丧失了语言能力。
“才发现没多长时间,淋巴癌晚期,完全没了抵抗能力。”林朴解释说,“你知道的,我在北京,她们跟妹妹住一起。”这点王钧倒是知道,两千年的时候,林爷爷的女儿林娜从国外回来,老两口就搬回学校住了。这几年林娜一直单身,跟父母住在一起。
王钧这才接受了事实,问了医院的名称和地址,答应马上就赶过去。
但即使是乘坐飞机,然后从机场打的赶到武钢总医院,离接到电话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王钧终是没能见到林奶奶最后一面,只能跪在太平间里,捧着老人的手掌,希望能让她有所感知。
林朴在后面轻轻拍了拍王钧的肩膀,跟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他别往心里去。他跟王钧只是见过一面,而且是年前的短短半个小时,他不知道王钧的痛苦有多少根由和诚意,但既然能大老远匆匆赶来,非亲非故的,也算是对母亲临终牵挂的最大慰籍了。
王钧的悲痛是诚挚的。大学四年,反叛的年龄刚过,正是重新找回慕孺之情的年龄,王钧却因为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成天不见踪迹,而继续被“冷落”在“家”的边缘,只能寄情于同肖倩的未来(第一卷第八节)。相比之下,林奶奶的小屋虽是偶而的闲适之所,却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王钧对“家”的渴望。因此,这份感情,虽然容易淡漠,但一旦勾起,却仍然记忆犹新,温暖缠ian。
待王钧的情绪好些,林朴扶着他的肩膀,请他出来,给他介绍呆在外面的“亲友”。林奶奶的亲友不多,往日的同事或学生,要到追悼会那天才会赶来,滞留在现场的,只有林朴、林娜和另一个女人,林朴说是他的爱人。王钧就过去跟两人打了招呼。林娜四十左右,许是在国外呆过,受人家的文化影响较深,妆化的很浓,衣服发式也相当暴露随意,只是谈不上性感,满眼都是病态的赤红和松弛的皮肤,让人心里毛毛的,非常不舒服。林朴的老婆反倒要好些,精精瘦瘦的,戴了副金丝眼睛,衣服也很得体,只是顾盼间的眼神,给人一种很刻薄的感觉。
两个女人对王钧很冷谈,答应了一声,依旧在那儿低声私语。林朴拉了王钧到外面的坐凳上说话,见王钧只身一人,没带什么行李,知道来的匆忙,就劝他休息休息,明天回去。林朴说,谢谢你能过来,我替老太太谢谢你。
王钧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但就此离去,心里总有些不舍,就问什么时候火化,自己想等追悼会过了再回去。林朴说跟那边联系过了,9号上午可以排上队,但还得回去跟父亲商量再定。9号就是后天,王钧想想自己也等得及,就决定先去看看林爷爷,再去找个住处。
两人出来医院,王钧见林朴径直上了201路公交车,就也跟了上去。车里人很多,又没有空调,一股浓浓的汗臭,林朴挤过去把票买了,并朝王钧晃了晃,示意替他买过了。王钧见他挤公交的动作相当老练,估摸着北京那地方居不易,即使有些技术,他的家庭情况也会不太乐观了,王钧就打算不去买什么礼物了,给他们一些钱,虽然有些俗,却要实际些,算是对老人往日关爱的一点回报吧。
车到青山广场,两人下来,王钧感到衬衣和内裤都汗湿了,看林朴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感叹说武汉的天气真不是盖的。林朴擦了把汗,也笑着说在北方呆久了,真是有些不适应了。到了这里,王钧已经知道路了,林爷爷家就住在广场后面的一个小区里,原是三中的教职工家属院,房子相当有些年头。
两人上的楼来,林朴敲门,好半天老爷子才出来开了。王钧一见林爷爷,泪水就又下来了,跟年前相比,老人愈发衰老,头发几乎掉完,眼袋和两腮无力耷拉着,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年林场小屋的风采了。
林爷爷打开门,本遇转身离去,却突然发现是王钧,顿时眼睛一亮,但只有那一刹那,随即就又恢复了暗淡和浑浊。王钧知道他已不能说话,只能以拥抱来跟他打招呼。林爷爷也伸出手来,把王钧拥在怀里。离日落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屋里光线却很暗,通风也不好,感觉很闷热,但肌肤相接的那一瞬间,手臂上传来的却是一片毫无生机的冰冷,王钧的心蓦地一沉。
与林爷爷的交谈很艰难,不光是言语问题,关键是他的精神状态很差,手也总是不停地颤抖,所写的文字很多都看不清是什么意思。林朴说,自从母亲查出癌症后,父亲就几乎陷入了自闭,今天愿意交谈,已经是很难得的了。王钧一直忍着的泪水,终于再也噙不住了,噗索索地落了一地。
老人见王钧落泪,就给他递了张纸巾,还无声地笑了一下,伸手在纸上写了句,“人总要死的,不要伤心。”
就在这一闪而过的笑容里,王钧一下子捕捉到了往日的影子,心里又感觉好受了些,就跟老人说,等林奶奶的后事办完了,想接他去LC,让自己孝顺一段日子。老人竟然又笑了一下,在纸上说“好的。”
两人就这样交谈了一会儿,王钧跟他说了家庭的近况,老人的心情仿佛也好了许多,竟就在竹椅上睡着了,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林朴过来招呼王钧出去,然后把竹椅放倒,为他盖了条薄毛巾,轻轻带上了房门。
到了门外,林朴好久都没有吭声,直到王钧说要去找个宾馆住下来,林朴把他送到楼下,才握着王钧的手,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两年老人蛮委屈的,”再走一阵,林朴又叹了口气,轻声跟王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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