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恋恋不舍的眼神,虽只是投给了桌面上一堆骨头,却使梵高信心满满地认定了,淑卿已成为了自己的铁杆粉丝。这更坚定了他趁着年轻,在任嚣城开创一番大事业的决心。
噢,在做大事之前,得先到江边集合,与同文行的潘老板见个面,把介绍信交给他。传教这种活儿,既苦又累,还特容易迷失自我。搞不好还会整个走火入魔什麽的,开玩笑,那可不是讲讲耶稣,唱唱赞美诗这麽简单。这其实是一个高风险的技术活儿,说不准哪天倒楣了委屈了无辜了,分分钟有都有可能将自己的青春热血无私地奉献给伟大的跨国传教事业。
“今晚约了人,先告辞了。未讲完的故事,以後接着讲吧。”
传播福音,可不是随随便便说传就传,更不是想怎麽传就怎麽传的。必须早点办好入职手续,将上班时间和薪酬福利这些条件都逐一谈妥。还得抽空熟悉一下新环境,提前做足功课,务求在做礼拜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任嚣城的男女老少一网打尽……这些预想中的种种状况,几乎在梵高的脑子里一下子转了好几千转,熟练到连闭着眼都能即刻想到下一步即将发生的以及将会带来的美妙结果。那一刻,他的脸因酒精作用泛起了红晕,眼里是淡淡的红血丝,後脑勺拖着的那一根红棕色的长辫子也多喝了三五杯,正多情地绕到了他那结实的胸前。
“这根紮头发的绳子好特别呀。是你们老家正在流行的款式麽?”
“这个,如果你喜欢,改日送你。”
梵高哪里晓得自己後脑手这根辫子究竟是什麽时候长出来的,至於那紮头发的绳子,究竟有何来历,就更加不得而知了。但,既然淑卿这麽喜欢,一根绳子算什麽,好东西赠美人,天经地义呀。
见淑卿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停在自己的长辫子上,梵高的心一动,当即伸手欲将那一根红绳子扯下来。心动不如行为,要送就现在送,再也不要什麽“改日”或“择日”了。这就是热血呀,淑卿瞧见了梵高的决心与果断,不由得双颊发烫,遂微微低下头,不觉间又悄悄地侧过脸,试图避免与梵高的目光有交集,却见吉仔神色慌张地从三楼跌撞而来。
“安、安妮,不、不、不见了。”
这一句,断断续续地讲完。淑卿和梵高即刻切断了有关长辫子和红绳子的念想。一时间,都呆住了。大厅之中,闹哄哄的劝酒和猜拳的杂讯依旧不断充斥着彼此的耳朵,这些饮食男人太吵了。
隔了一阵,容容拍一拍自己的小脑袋,呈恍然大悟状。梵高与淑卿当即将目光投向容容,期待他接下来发表自己的最新感悟。
“她该不会是跑去看鬼了吧。我也就随口这麽一说,鬼是一种稀罕之物,并非常人所能见得到。只有等到了天都黑齐了,有月光时,鬼才出没。呃,现在外面看起来,天已经黑齐了。”
“鬼?在哪儿?稀罕物?”
“还有哪儿,还不就是在、在、在,啊,我什麽都不知道。”
“容容,快别说了。”
淑卿用略微颤抖的声线,竭力制止容容继续往下说。说话时,她的眼睛就像看到了什麽不该见到的东西四似的,瞳孔猛然放大,慌忙中,她伸手欲抽取贴身的手帕,摸索许久,却一无所获。一旁的吉仔低声地提醒淑卿,手帕已经被安妮当作衣服裹在身上了。淑卿这才收到了提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便吩咐吉仔送容容回家。
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雨後的夜空,如此清静。但,她的脸上却增添了愁云。
“那就,还是画只龟再走吧。”
也没问清楚梵高打算去找安妮呢还是赶去赴那个重要的江边之约,植根於她内心深处的超级计算器,仅掠过一丝小伤感,便即刻恢复了正常运作。梵高还没起身离开,淑卿已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光彩照人的雇佣合同书。
一个端盆子的夥计由此经过,一眼就望见了这一张化成灰烬都认得的卖身纸。莲香酒楼那麽多个夥计,人人都是这麽个卖法,合同条款都是清一色的终身制。除非被老板炒鱿鱼,又或者是你炒老板鱿鱼,但由於这两种意外至今尚未发生过,所以大家都没有见过解雇合同书,当然,很可能连淑卿也未曾见过。
“这麽快?”
微微吃惊的梵高,接过卖身纸,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条款内容,一个临时创造出来的鬼样,已经冒出了头来,正怒气冲天地大吼大叫,为什麽吃了这麽多个人还不够饱,一定要吃掉前面那只肥猪,还要吃掉猪的同夥。鬼嚎叫着一路狂飙,但前面并无什麽人或猪猫狗之类的所谓目标人物。最後,伤心绝望的鬼纵身跳入了滚滚香江……
思绪万千之际,那醒目的夥计已备齐了笔墨,连盖手印的印泥盒都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梵高的面前。梵高客气地点头致谢,那夥计同样客气地报以点头微笑,却斜着眼瞧了瞧这位长着一头红毛的准新同事,鼻孔里发出低沉的哼哼声。这年头,连长得丑八怪的红毛鬼都来抢饭碗了。明明就是很想要这份工嘛,还故意在这儿装嫩,什麽叫做“这麽快”啊,应该是希望即刻上岗才对吧。
酒气尚未散去,稀里糊涂的,梵高接过了那一支吸饱了墨汁的小白云,颤抖着手,在淑卿与夥计的眼皮底下,认认真真地在签名栏处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龟,再大大方方地按了个手指印。这买卖就算做成了。他一时鬼迷心窍,满脑子全是恶鬼大喊着还要吃的情景,竟然忘了谈薪水、休息日和五险一金,这些才是关键问题嘛。尤其是逢年过节,不知有无带薪假期呢?他计画着春节时,无论如何都要买一张船票,装上满满一船的大清国特产,赶回去与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吃完饭之後,必须拼命嗑着葵瓜子,口花花地向姑娘们讲述外面的花花世界。
“天黑了,路不好走。请楼下的车夫送你过去吧。”
执笔的姿势虽有些生疏,下笔略显信心不足。但,签名栏处那一只真情流露的龟画得多麽生动传神。淑卿满意地收起雇佣合同书,她的超级计算器已经瞄准了眼前这位高级雇员,迅速标注日後增值的数额。哇,好可观的银子。既是高级雇员,配上一名车夫,还是很有必要的。
“出门还有专车接送,看来这一只龟果然没白画。噢,我就不客气啦。”
带着迷茫的酒气和年轻的无畏,梵高告别了淑卿,才发觉容容与吉仔已不见踪迹。食客们也转换了新一轮的节目,从之前的以吃喝为主改为高雅的点唱节目。小舞台上,脸蛋儿的脂粉抹得一寸厚的女旦两眼一翻,挥舞长袖,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顿了顿,赶紧清了清嗓子,开始呕心沥血地倾力演出。加上令人肝肠寸断的乐器伴奏,莲香酒楼的夜晚逐渐变了脸。
还真是白天黑夜,晴天阴天雨天,一时一个样。或许,这就是真实的天气吧。梵高甩一甩拉风的红辫子,随夥计下了楼。
楼下,一时髦的交通工具早已等候多时。车夫,是一个嘴里叼着烟斗的老烟鬼,年约四十。张口可见,一颗颗,全是被熏得发黄的大牙,满嘴烟味,仿佛总能将自己置身於云雾缭绕的仙境之中。
“这马儿看起来好机灵。”
“真不好意思,他不是马。不过是一只被遗弃的小毛驴罢了。”
“噢,这位毛驴小兄弟可真了不起。小小年纪,就能干活儿养家了耶。”
“去哪儿?工作时间,我不闲聊的。”
“大叔,麻烦去江边。”
“这一趟,得付我加班费。请你叫我——思琪。”
“银子?这我可没有。建议你找淑卿姐问问看。思、琪。”
“不必了,她交代过,从你的薪水里扣。”
“呃……那还不快点开车。速度,九点钟集合。”
这一辆造型别致的驴车,使梵高大开眼界。驴,在他的眼里,仿佛比高头大马还强悍。生活在大都会就是不一样,马干的活儿,驴也照样能干。梵高愉快地跳上驴车,得意地晃着一条腿儿,悠哉地欣赏沿路的夜景。目光偶尔落在前头的小毛驴身上:它,低调地扭摆臀部,风情万种的尾巴一路摇曳着,清脆的铃铛声不断。那一刻,他严重怀疑这只驴是母的。
驴车咯咯哒哒匀速前进。平生第一次坐车,不是平淡如水的马车,而是富有小资情调的驴车。摇晃着,一些平静,一点遐想。月光洒落在旁边的空位上,梵高轻叹一声,此时,若有志同道合者相伴,该多好啊。他虔诚地对着月亮倾吐心事,做大事的人,不应该是孤独的,请赐予我同伴吧……
白天热闹非凡的中国街,如今却水静河飞。店铺统统关了门,街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连灯光也省略不少,只街头和街尾各点一盏,中间路段,除去损坏或破旧的,只零星地闪着两三点昏暗的光。
不知不觉,已拐出了中国街。月亮却不见了,梵高即刻停止了痴言。竟有些不安,开始焦急地寻找天上的月亮。噢,看看我找到了什麽?夜空,深不见底的蓝,始终翻涌着密集的云团,浅浅的月光映照着,高耸入云面目坚定的十字架。
这不正是某人朝思暮想的教堂麽?不错,绝对的地标式建筑——圣心大教堂。然而,眼看着,越来越靠近时,思琪大叔却默不作声地来了个急转弯。
“为什麽?”
“我一般不走那一条路。”
“车费从我的薪水里扣耶,不许转弯。你到底在回什麽?不妨说说看,来嘛。”
“工作时间,不闲聊。”
两人正忘情地讨论理想的行车路线,从教堂的方向吹来了一群低飞的黑鸟。鸟群气势汹汹地冲刺,找寻一切缝隙,一穿而过,带来一股陈腐气息。这帮鸟,得多少天不洗白白,才能有拥有如此过份离谱的恶心效果。梵高忍不住用长袖捂住了鼻子,袖口太宽大,垂落下来,等於遮住了大半边脸,仅露出一双厌恶的眼睛,幽蓝的。
思琪大叔仿佛被这鸟的气势震慑住了,惊得连嘴里的烟都舍弃了。他高声吆喝,扬起细长的鞭子,又重重地落下。
“啪”小毛驴那千锤百炼的屁股接收到紧急提速的信号,如着了魔般,仰天嘶叫,即刻加大马力,咯咯哒哒逃离现场。
黑鸟,似满腹怨恨,明明已经飞过一趟,却还不肯甘休,居然又掉过头,再一次对着驴车俯冲下来。梵高大叫着,不许转弯,我要去教堂,去教堂。但,驴车却在他的呼喊声中执拗地驶向别处。思琪大叔专注驾驶,脸庞被鸟的翅膀划出了血痕。不禁心中感概万千:这年头,混口饭吃,真不易。什麽时候,司机也成了高风险职业啦。
黑天黑鸟,没了界线。沉重的一片夜空,仿佛失去了支撑,突然塌陷了。天地之间,只有圣心大教堂的两个尖顶依然挺立,摆出一副誓要刺破黑夜的无畏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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