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麻烦你去录口供之前，先跟同文行解除雇佣合同吧。”
“谁跟同文行签雇佣合同啦？我是来当传教士的。是传教士耶，你懂不懂？这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主要工作是负责给每一个生命传播福音……”
“嘘……拜托你，请求你，别再提‘传教士’了。这年头，说这个，是要哢嚓的。”
“这我不管，我就是要当传教士。今天在你们家门口排了那麽长的长龙，多艰难多疲惫才正儿八经地填了一份预约登记表，那上面可是有我的亲笔签名耶，那只龟，粗线条勾勒得多销魂，还有那只猪脚印，踩得多麽冷酷无情。”
“哼哼，说起今天排队的事，要不是我在人群里一个不留神发现了你，就算排到天黑都轮不到你呢。”
“噢，少来啦。我这拉风的新发型，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你该安排潘先生与我见面，而不是在这胡言乱语。”
阿三单手对着自己的脖子，做出一个砍头的动作，再配合翻眼和吐舌头详细说明。想不到梵高宛如牛皮灯笼，怎麽点都点不明。噗噗噗，连扇子也焦虑了。那一刻，阿三真的感觉很受伤。眼前不为所动的蓝眼睛，满是真诚，似容不下一丝摇摆不定。当阿三无法正视这双蓝眼睛时，他没有选择沉默。是时候加大筹码了，他咬一咬牙，硬是给梵高追加了一笔可观的毁约金。
“为什麽，大都会的月亮，好像与老家的不太一样？”
在光灿灿的金银面前，很没道理的，梵高竟然不为所动，他完全不理会阿三的感受，自顾自地抬头欣赏迷人月色。
不远处，缺乏耐心的制服男已经朝这边靠近了。啪，阿三大力地合拢了扇子。既然梵高认定了，白天签的那一张只是预约登记表，而不是雇佣合同，不如将错就错……
“私聊时间到了，快点走吧。趁今晚没有星星，不如我们乘船出海，从另一个角度看看任嚣城上空的月亮，你意下如何呀？浪漫的传教士先生。”
“噢，这个提议很好。”
制服男的手已经抢先一步伸了过来，一如既往地与梵高左右相伴。在他们眼里，这个拖着长辫子的看起来有点二的传教士，已经成为一件名副其实的能说会动的难以估价的奇珍异宝。虽然长大牛高马大、面目狰狞，心智却如同一个尚未开窍的孩童，只需稍微花些心思，哄一哄，就能顺顺利利地将其拐到天涯海角。
梵高很乖，愉快地接受了出海赏月的馊主意。目送三人渐行渐远，阿三很清楚，那里有一只船在等候着。所谓的另一个欣赏月亮的角度，正位於香江的左岸——那里拥有大名鼎鼎的粤海关。
“还是先回去吧，夜了，这里江风大。”
“回去？嗯，也好。”
这一次，阿三缓缓地展开扇子，借着月光，低头细看，每一片扇面都镶嵌了镂空的象牙雕图案。其中，最显眼的是，一艘海上航行的帆船，高耸的桅杆，每一面木帆都被风吹得涨鼓鼓的，并且全都坚定地朝着同一个方向。
就这样，选定了一个目的地，就固执地全力以赴。啪，扇子合拢。思绪却飘到了十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从不知家为何物的阿三，只能以别的孩子为参照，猜想自己的年龄。那时，他大致十多岁，却像一只遭人嫌弃的老狗，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在喧闹的同文街游荡。无数个任嚣城的日日夜夜，遭人欺淩，腹中饥饿。烈日当空，他却爱抬头仰望，眯着眼，幻想着，下一秒钟，自己就成功倒下——总算彻底解脱了。
“潘老爷从京城出差回来啦。阿三，快上车。”
“好，即刻到。”
谢天谢地，伟大的救命恩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如此巧合，实在太鼓舞人心了。阿三暂停了追忆往事，快速擦去了鼻尖的细小汗珠，加快了脚步。
细沙相互挤压，发出紧张又欢乐的低唱。
“听说，老爷带了好多手信回来与大家分享哦。”
“那就，争取在手信派完之前赶回去。”
“想不到，你比我还心急。放心，你的那一份，肯定比较有分量。”
“你的人生，就剩下这麽点追求了麽？”
“从前，我们不都是这样的麽？而且，每一次，你不都争着要拿最大的那份礼物嘛。只不过，最大的那一份，一时还轮不到你罢了。别放弃，机会还会有的。”
“你知道麽？我也是刚刚才发觉，今晚的月亮，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太一样呢。”
临上车的那一刻，远远地，就望见了，江面有一小巧的帆影在移动。月色，为念雯大叔与阿三的对话，增添了明亮的小情趣。
念雯大叔敷衍地看了一眼头上的月亮。切，月亮这种东西，天天有得见，昨天和今天，即使是明天，怎麽看，还不照样是那一个猫样？他鄙夷地在地上随意吐痰，吐得很痛快，仿佛觉得浪费口水谈论月亮，这本身就是一件极端弱智的可耻的行为。有那口水谈论月亮，还不如一口吐掉来得痛快。
有关月亮的话题，被念雯大叔巧妙地终结了。阿三隐隐地觉察到，念雯大叔或许不是一个合适的倾诉物件。
呜……
低沉的船鸣。
江面，那一只不容忽视的帆船，鼓涨着木帆，像鱼儿一般灵活轻巧，正固执地驶向粤海关——那是一个昼夜不分，总也灯火通明的，全年无休的极重要的部门。无论什麽人，什麽事，只要往那个地方一摆，置身其中的人和事情，即刻被蒙上了一层特定的环境色。这一层薄如蝉翼的色光，能彻底颠覆事物原本的色彩倾向。
阿三稳坐于车内，侧耳倾听，仿佛想要努力去确定，梵高乘坐的那一只是否亦在其中。由於精力过份倾斜於听觉，以至一时忘了展开手中的扇子。通常，处於这种时刻的阿三，必定要借助扇子的风力来提升自身的专注力，以免分心的。
“坐稳啦，要加速了。”
“好，加得好。”
阿三正为如何才能早点离开这个扰乱人心的煽情之地而愁苦，虽对念雯大叔的出手相救，心怀感激，但心中的愁苦，却未能散去。合上眼，思绪再次飘回过去，若不是因为那一天，受了饥饿的驱使，也就不会动了歪念，小小年纪竟然学人当小偷。大白天的，也敢爬进莲香酒楼的厨房偷吃。可怜，第一次偷东西，缺乏经验，亦无前辈指导，阿三虽艰难地偷得了一只饱满的热包子，然而还来不及将热气腾腾的肉包吞下肚子，就被人发现了……
谁能想到，正是这一只莲香酒楼的招牌点心——香飘飘的生肉包，改变了阿三的人生。又脏又瘦的阿三，很意外地，就在案发现场，莲香酒楼的厨房里，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会见了莲香酒楼的老板淑卿及其姐夫——任嚣城的首富兼十三行的行商首领潘有度。
潘家大门口，灯火明亮。隐约听见，里头传出充满愉悦的西洋乐器演奏的节奏明快的伴奏曲。
“依我看，番鬼文读得太多，对你其实是一种伤害啊。好，到家了，但愿礼物还没瓜分完。这个老顽童，一回来就开舞会。啧啧，跳舞真是一种使人变年轻的消遣啊。”
音乐感染了念雯大叔，作为一个大叔级别的单身男人，他始终坚持关心像阿三这种，年龄比自己小很多，但职位又比自己高得多的——晚辈兼上司。
“多谢念雯大叔关心。知道麽？你如今听到的西洋音乐以及潘老爷至爱跳的交际舞，都是从番鬼佬那边传入的。如果不能识别番鬼文，又怎能明白蕴含在歌曲当中的含义呢？”
下了车，阿三郑重地回复了一句。顺便望了一眼，潘家大门口的两尊石狮的影子，被拖得瘦长的黑影首尾相接地叠加在一起，显得长又长。
“要那麽多深刻含义干嘛？喝酒吃饭，唱歌跳舞。人活着，不就图个开开心心嘛。差不多就行了。年青人，想多了容易白头发。望你多珍重。”
雨後的空气清新无比，贪恋浪漫的念雯大叔，着了魔一般，牵着马儿，在乐曲中展开漫无边际的想像。渐渐地，他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张如花笑脸，那梦寐以求的姑娘靠窗守候。这一次，她在等谁？念雯大叔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想，关注点离开了俏丽的脸蛋，下滑至一个尖下巴，然後是细长的脖子，他猴急地掀开了遮挡视线的衣领，便出现了优美的锁骨……终於，他感到身体有些燥热，似乎再也抵挡不住了，便随着音乐节拍，模仿西洋舞步，采用半跳半跑的方式，抒发内心的畅快淋漓。
开心？或许是的吧，像念雯大叔那样，步入中年，尚未娶妻，更无儿女，工作上不思进取，只稳稳地抱着同文行资深车夫的铁饭碗，工资和奖金，再加上平日或多或少的外快，足够他将来退休之後，舒舒服服地养老了。怪不得，就是这样一个中年男人的身边，看似总也不缺与他交往的异性朋友了。吸引她们的，是念雯大叔的浪漫多情，还是那一颗不甘寂寞永远年轻的心呢？
“怎麽？今晚，你又有心事呀？”
潘有度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标准的圆脸毫不吝啬地展露自己的微笑，亲切地走向阿三。他看起来有些疲惫，黑眼圈比较明显，估计出差这些天过得并不好。
“潘老爷，你回来得正好。出事了。”
心情有些忐忑，略微低下头，阿三不敢正视迎面而来的体态矮胖的大恩人——正视他，需要的不是仰视。
这位富甲一方的超级富豪，如同慈父兄长一般，温暖着阿三的心。即便是长途出差刚回到家，还念念不忘亲自关心这个愚蠢的下属。此时，正在回圈热播的西洋乐曲为证，潘老爷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因为阿三的归来而故意暂停了心爱的交际舞。
如此想着，阿三更觉内疚。在潘老爷出差的这些天，由於自己在招聘新员工的过程中出现了极严重的失误，很可能会给同文行带了一场灾难。而且，还是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一种。类似这样的话，叫阿三如何说得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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