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微凉,有风。
滚滚香江,平淡无奇。圣心大教堂,平淡无奇。
安妮舒舒服服将自己压在柔软抱枕上,伸出孤单单细爪摸摸圆咕噜小肚肚。嗯哼,吃饱饱,是时候舒舒服服睡上一大个美容觉。
尚未封顶之哥特式建筑,死皮赖脸一动不动屹立在沙面岛上,迎着日出日落,潮起潮落,时刻不忘恶狠狠远眺喧闹黄埔港,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年又一年,长期等待的心逐渐失却本来就没有多少的耐性——哼,这太不道德,说好的大笨钟呢?为何迟迟不见运来?说好的富丽堂皇呢?为何如今落得‘烂尾楼’美名?
呼呼……
毫无道理的,懵懂花季少女安妮,深度睡眠时竟光明正大打起沉甸甸呼噜——可见,从莲花酒楼小花窗一跃而下,落地那一刻还得假装勇敢一点点,再横冲直撞匆匆赶一趟深不见底夜路,最後稀里糊涂勉勉强强抵达圣心大教堂究竟是有多麽身心疲惫。
呼呼……
呜呜……
在某个低调昏暗角落,似有一种异常喘息声执拗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哇,这个美容觉,果真美轮美奂,既舒适又清净。是的,重点是耳根清净——少了梵高整天在耳边嗡嗡发神经,睡眠品质自然大幅飙升啦。安妮翻个身,一下揽住软绵绵猪猪抱枕。对於一只患失眠症的荷兰猪,睡时,就该睡一觉,醒过来,接着睡第二觉,第二觉醒来,果断睡第三觉……
有了这只货真价实填充份量十足蓝天鹅绒猪猪抱枕,多年腰椎疼痛四季交替反复发作千年顽疾终於舒缓多了。
咿?我是什麽时候患上腰椎疼痛的?
呜呜……
别吵,没听见我已酣然入梦咩?细爪握拳,用力朝那个呜呜声狠狠袭去。嘘,一边去,少来烦我。最讨厌人家睡觉的时候,隔壁嚷嚷着要开什麽巡回演唱会之类的了。
呜……
猪猪抱枕被安妮一条小巧腿儿紧紧夹着,抱枕柔软饱满躯身之下,怯怯飘出一丝微弱呻吟。这当然不是抱枕在说梦话,而是抱枕之下,明显有某种不得而知物件遭受重压死死动弹不得。
“少来啦,吵着我睡觉,就算是圣母玛利亚显灵都没得商量。天塌下来,也要等我睡完这一觉再讲。”
换个姿势,安妮一於照睡不误。犯困,对於一只荷兰小猪来讲,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件事。唯因其大,故先睡也。安妮自觉这并无甚不妥,加之晚风轻轻吹拂,正合心意。
呼……
风愁叹着,睡吧。
呜呜呜……
抱枕下,呜呜声变急促,濒临某可怜兮兮临界点。
然,贪睡的安妮一于少理会,随手扯着抱枕一只角,成功将整个猪猪抱枕从身下抽出来,懒懒盖住自己小脑袋。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如铁了心一般,继续闷头大睡。唯一变化了的就是那与生俱来不堪入目睡姿——莫名其妙规规矩矩直挺挺仰面平卧。
抱枕之下离奇物件,似刚刚得以稍微松懈,尚未出来透透气,又被安妮一个翻身,软绵绵小肚肚亲密贴上。如此一来,连之前细微喘息声也被痛快抹去。漫漫长夜,最精彩部分至此才隆重上演——睡觉觉。
这是安妮在圣心大教堂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总体来讲,还算可以。虽然楼顶大大方方敞开天窗,无遮无拦,无惊无险,纯天然睡眠好环境,不经不觉就被营造出来——恰到好处。
呼……
风涌动着,能睡,就睡吧。
这一夜,呜呜声并未见再响。听得见,只有风。
安妮一觉睡到大天光,温暖阳光透过教堂小阁楼一扇摇摇欲坠窗框,照亮昨夜曾经阴凉漆黑处。而,真正将安妮唤醒的并非任嚣城的阳光,而是——圣心大教堂门口非法占道经营无牌小贩精心制作美味早点。
哇,好香,好香吖。我要找到这香味,饱餐一顿。
一跃而起,猪猪抱枕被压凹下去一小片领地立即释放压抑了一整晚幽幽怨气,迫不及待恢复涨鼓鼓本来面目。咿,料想不到,猪猪抱枕外貌不俗,既非方形,亦非圆状,而是——猪头状。
“早哇,猪头。”
周身闲不住坏毛病一早就发作,安妮伸出一条细腿儿,友好朝向猪头鼻子,就那麽轻轻出力一蹬。本以为,以一只荷兰猪的脑袋,她本以为,踢踢鼻子如此小事,只不过开个玩笑,能有多大点事?然,偏这一只猪猪抱枕身娇肉贵,不仅不受力,还脾气特臭。无端挨了一脚,鼻子歪倒一侧,竟赌气顺势将自己轻浮身体撞向那一扇深受晨光滋润之破窗框——正中央,那可是空无一物名符其实只剩一个框。
赌气的结果,无疑等於自毁。
“喂,你别跳楼哇。”
与生俱来之应激反应,动作连贯,快步追上,伸爪去捞。安妮自认当中任何一个步骤都并未缺失。
无奈,猪猪抱枕一心寻死,对於这个年久失修破楼根本没有半点留恋。正好借助安妮这一脚,纵身一跳,反倒获得从未体会过的轻松畅快。抱枕也有抱枕的苦恼,抱枕也有抱枕的追求,抱枕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归宿。
惊慌失措安妮手舞足蹈使劲捞,整个上半身都探出窗框,双爪捞空,眼睁睁看着昨夜陪伴自己安睡猪头状大傻怪垂直而下,渐渐冷冷远远收缩成为一个小点点。这一刻,她忽然嗅觉失灵,低头望见抱枕小点点时,虽也望见大街上星罗棋布小贩走鬼档。然,那曾唤醒她的点心香味,骤然变冻,香味全无,阳光亦寒。
“猪头,你个小气包。想跳就跳呗,讨厌的小气包。害我今晚没有枕头睡觉觉,你就是一个超级讨厌鬼——大猪头。”
忽而感到满身被一股深重严寒重重挤压,分别从身外各处无限逼迫而至,胸闷难忍,不得已,对着空旷不确定经纬度朦胧任嚣城城嘶叫。谁能想到,这竟是安妮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脾气,第一次放狠话?喊累後,酥软无力安妮如同一根即将溶解晶莹冰条,从那一个破烂不堪窗框滑落。
嗒,她整个瘫倒在地。
一夜未进食,如今却胃口全无,她在冰冷阳光里昏昏睡去。中午时分,安妮开始周身发热,只觉得那一个渐远渐小猪头点点欲强占她心。
胸口灼热难耐,乱打滚,说糊话。
“不,不要。”
受惊,醒来。见窗外是日落西山,为何却如置身严寒雪山?抱枕,手帕,绣花棉被……这些统统不见。可怕的寒夜降临,仅短暂一刻钟,大白天就被乌龙魔术师变走了麽?
如此,忽冷忽热,反复折腾,体内脂肪拼命燃烧。安妮感觉身体变轻了,绒毛湿漉漉全紧贴身上,使她看来犹如刚从雨中走来。体内热量一味朝外散发,圣心大教堂的夜携带更为阴寒之气,将昏睡中的安妮层层围困。
暖日消逝,冷月高悬。
呼呼……
江风起,帆影片片,安妮多想轻松翻个身,跳上窗棂远眺任嚣城夜景。然,此时她浑身上下,仅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满脑子在重播重播那一只因一时想不开选择跳楼的蠢笨猪猪抱枕急速坠落的情景。她甚至错将自己尽力伸展双臂试图拯救抱枕看作为其增添一股推动力的无知行为。
“不,不是我。”
冷风触碰安妮微微起伏胸口,沉甸甸真相似立即弹出。虽说贪睡并非什麽好习惯,睡觉打呼噜也确有点儿不雅。但,真的不是我推那只傻乎乎猪头下楼去的哇。只感到周身发烫,然额头却不断渗出冰雪寒珠,点点串串,犹如泪珠。
呜呜……
身下又传来细微哀呼,似有弱小物件受重压而不得自由。
迷迷糊糊中,这呜呜叫声,像极白天那倒楣猪头死不瞑目,夜里寻仇而来。这种怨气十足哀叹,并无明确指向。心若生恨,恨的是谁?心若无憾,为何夜夜不休?
呼呼……
呜呜……
哗啦……
风打了一个转儿,苦苦支撑多两天的破窗框,终於得以解脱。
啊,跳楼的感觉真好。这一只窗框原本是那样完美无缺,精工雕刻窗花也只有任嚣城的着名艺术家才制作得出震撼人心立体效果。窗框内镶嵌的有色玻璃,深深蓝,正大红,明黄色,和平绿,一切都显得无可挑剔。
这年头,搜遍整个大清帝国,恐怕也只有任嚣城才能找到这样一块超凡脱俗个性化玻璃。有关玻璃这种西洋来货,自被搬下商船那一刻起,注定就要成为任嚣城这个花花世界名符其实热销冠军。热销商品自然要多多用於修饰这一座新地标建筑物——圣心大教堂。好东西,当然要毫不客气拿出来显摆。有色玻璃,恰好属於此类。
然,当圣心大教堂里的耶稣摆出一副分分钟有可能将寺庙里头供奉的神仙们拥抱多年金饭碗大大方方夺了去时,高耸入云十字架未能摆得稳稳当当,便不幸遭遇资金严重短缺棘手难题,引发烂尾悲剧。
这年头,搜遍整个大清帝国,恐怕也只有任嚣城才敢造如此一座既骄傲又不堪一击之西洋建筑。如此尖细穹顶,晚上供蝙蝠开舞会是最合适不过。难怪月圆之际,时常有人目睹成群黑鸟飞向圣心大教堂至高处小小一扇窗。
这些鸟,只进,不出。一旦受了小窗吸引,义无反顾噗噗飞入去之後,里头便悄无声息,如死亡般安宁。
没有挣扎嘶叫,没有痛哭流泪。这个教堂,根本没有钟声敲响过。
呜……
教堂内,回旋一圈又一圈,低低呜咽,安妮稀里糊涂中,居然捕捉到那个声音拖得长又长的柔弱裙角。
因此,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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