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清晨,许府大宅门外罕见地站着一群敲锣打鼓的人,喜庆的气氛替代了往日的宁静。
前院之内,许卓书正与几个老者谈笑风生;而在另一角,一辆马车早已准备妥当,十数名健壮的汉子俨然待命。
“他们是在做啥呢?”站在另一边的林馨音,看到许卓书接过一位老者所递过来的长条红纸,但因相距较远而看不清纸上所写何事,便好奇地问了声身旁的柳千里。
“浴佛节至,三门乡老祭洗龙头,各富户大族需合资并造龙舟,那纸上所写的应为各家需承担的费用。”柳千里想起数年前与许卓书、严冬他们谈天说地时的听闻,便回忆说:“许府为当地大户,据说历年都会独资承建一艘龙舟呢。”
“龙舟?跟浴佛节有关吗?”林馨音觉得有些奇怪。她印象中的龙舟似乎只跟端午有关啊。
“呵。这浴佛节经过数百年来的传承,到了如今已融入诸多世俗风气。”柳千里解释说:“在荆楚、关中地方还有祈雨祈天的风俗;而在粤东这些重视传宗接代的地方,四月初八启造龙舟,待到四月二十八龙舟嬉水之日,还有象征阴阳调和的意义呢……”
“阴阳调和?!”林馨音脑子转了几圈还没想明白:这是什么跳跃式思维?
“浴佛节本来就有佛子诞生的涵义,久而久而就成全了世人祈求子嗣的风俗……”柳千里看着懵懵懂懂的林馨音,笑道:“馨音也知道温秋今天要去大佛寺祈福吧?其实那附近的娘娘庙才是真正目的地呢。而且啊,馨音还记得大门外那两尊大石狮足下的一群小石狮么?那也是有隐喻的……”
“哦哦……”林馨音终于恍然大悟。她本来就觉得许府大宅冷清得有点不寻常。难怪许卓书会那般细致地关心已怀孕的温秋……
“在说什么呢?”温秋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好像谁人提到我名字了?”
“咳。没啥没啥,正好提到温秋要去大佛寺的事,如此而已。”柳千里略为尴尬地避开温秋的眼神。
“是吗?”温秋转而看向林馨音,语气中带着期待的意味:“馨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大佛寺祈福?今日翠莺恰好有事不能同行,只有我一个妇人,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啊?这个嘛……”林馨音已晓得温秋的实际去向,怎好意思同行,于是赶紧推托:“刚好我也有些事,真的不便去哩。”
“什么事那么重要?”温秋继续努力鼓动道:“那大佛寺周边的景色也颇为秀美,山下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河,适逢今日举行香会,来人众多,便在溪河边还有许多杂耍、茶亭等摊子,闲来游玩一番,也很有趣哩。”
“这个嘛……”林馨音摇摇头道:“因为我们这两天就要离开月浦了,实在得好好准备一下行程才行啊。”
“好吧……”温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馨音可要等我回来啊。若你们明天离开,或许我还能去送行。”
“好的。”林馨音这次倒是答应了。因为她想着事到如今,早一天或迟一天,似乎也没多大差别。
温秋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环顾了四周,又问道:“……那个石头人呢?”
“严冬么?”柳千里笑着说:“这人昨夜喝掉了酒馆半个库存,连累我要找来几个大汉方能将他抬回来。这会他应该是瘫在床上罢。”
“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还以为是十年前的愣头青么?”温秋将脸扭到一旁,低声责备道:“活该他受罪。算了,不管他了。”
林馨音突然注意到温秋的头饰。此时的温秋俏脸斜倾,恰好把那深藏于云鬟之中的一支蝶形步摇对着林馨音的双眸。
那支步摇,大小明珠嵌于周身,随着主人的一个小动作,便是双翼微颤,蝶须轻点,犹如作势欲飞的银蝶般栩栩如生。
这支蝶形步摇让林馨音有种奇特的熟悉感。她忽然想起了在赶往七目嶂的夜路上,蓝翠儿赠与凌月缘的那支步摇,貌似与眼前的这件金饰十分相似。
怎会这么巧呢?衣服有撞衫之说,首饰也会?
林馨音有点好奇地转过头,却发觉柳千里居然也在盯着温秋的步摇,且他的嘴唇还在默念着,好像是在数数:一、二、三……
而这时的温秋,也注意到这两人的眼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支步摇是今年初卓书送我的礼物,也不知他是何时定制的,问他又不说。我虽是喜欢得紧,但却一直都没戴上。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似乎藏得太许久,便想着让它也见一见阳光……”她现在也是一袭素装,相比之下那支步摇确实显得有点华贵。但或许是因为心中总有那么一点适时晒宝的意愿,使得她的语气还带上一丝欣喜的意味。
“很精致的三十六珠玉蝶金步摇呀。卓书真是会挑礼呢。”柳千里赞叹道。原来他刚刚是在数步摇上的珠子。
“那里?见笑了……”温秋的双颊上浮起一丝红晕。听到识宝人的盛赞,自是让她内心高兴不已。
片刻之后,许卓书终于送别了德高望重的乡老们,转而细细嘱咐起即将启程的马夫及那群随车护送的壮汉。他还特别对阿海交代了大堆琐事,直讲得对方不断点头为止,方放心来到温秋身边。
“总之,一路小心。”许卓书深情地看着温秋。
“晓得了。”
“今晨还有点凉,多穿件衣服。”
“知道了。”
“嗓子还痛么?多喝点水。
“明白了。”
“早去早回。”
“清楚了。”
受不了。一旁的柳千里见着许卓书和温秋没完没了地沉浸于两人世界中不能自拔,便转而对着林馨音叹气道:“看来此地不宜久留也。馨音,我们还是撤吧。”
林馨音闻言立即点头。她感觉到这附近的气温似乎变得越来越灼热,便赶紧随着柳千里转身离开。
……
沿着曲廊走过一阵,依稀听到马啸声响起。看来,温秋的车队已然启程。
林馨音与柳千里并排而行,一时无语。
沉寂了一小会,她想起昨天翠莺提及的琐事,便率先开口问道:“千里,听说你这几天在找我?有什么事么?”
“哦,也没什么事,只是猜测馨音不知会否在这儿呆得闷了,想着约出来谈谈罢了。”柳千里说道:“但那几天又看到馨音似乎忙着陪伴朋友,便也不好意思打扰。对了,馨音是打算这两天就离开月浦么?”
“或许是明天吧。”林馨音反问:“那,千里又是准备什么时候走呢?”
“应该也是明天。”柳千里答道。
话音刚落,恰好曲廊路尽。
前方出现了分岔路,分别通往荔园和榕园。
林馨音正犹豫着是该回自己的客房,还是随着柳千里再走一段路,却见到对方很是凑巧地找到附近小园的一处石凳和石桌。
“来这边坐坐罢。”柳千里邀着林馨音选了两处圆墩坐下,继续说道:“看来我们明天就要告别了呢。”
林馨音听罢,心中冒出一丝惆怅。与柳千里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但她已将其当成了可信赖的朋友。于是,她很是真诚地对着柳千里说:“千里,这段时间,真的很谢谢你。”
“相遇就是缘分,有缘自当相助,无需言谢。”柳千里知道林馨音所指何意,便答道:“更何况,这一路有馨音同行,也是多一份难忘的经历呢。若馨音非要感谢,那我不是也要谢谢馨音了……”
“呵。只是觉得,相遇相聚最终总是要别离,难免有点感概吧。”林馨音想起她和凌月缘来到这个世界后,一路走来遇到的许多好人,最后也是纷纷离别,顿时愁感更甚。
“即便别离,或许还能再见。”柳千里似是在安慰林馨音,但语气中又带上一份信心:“馨音,这次福州是你们旅途的终点吗?”
“这,应该不是。我去福州,只是想着先和月缘相逢。”
“那之后呢,还去那里?”
“之后么,不好说呀。或许是杭州?”林馨音从未想过她和月缘重聚之后的去向。她想起叶悠悠和苏若云说过要去杭州的话,那到时可能会跟着同行吧?
“杭州之后呢?”柳千里继续追问。
“这就真不知道了,还没想好。”林馨音真给问住了。她和月缘的最初目的,是寻找一切可能回家的办法。这几天来所听到的魂玉传说,或是她所获得的最有希望的可能性。但这条线索实在是太暗淡了,她尚不知是否真能借此实现回家之路,更不知该如何寻获传说中的全部魂玉。天下之大,她该往何处去?她真的想不出来,只觉得想得越多,越是忧愁。
“听起来馨音就像是在游历天下,但又似乎对各地风土人情并无太大兴趣。”柳千里仿佛看出林馨音双眸中的忧思:“那么,馨音是在寻人?找物?亦或其他?”
“我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林馨音很是无奈:“或许,只是在寻找一种并不存在的希望。”
“这种希望,跟魂玉有关吗?”
林馨音惊讶地看了看柳千里。
“我记得那晚跟馨音初提到魂玉一事时,馨音一开始很是不解,但后来又显得颇为精神的样子。”柳千里回忆着那晚的细节,再总结说:“馨音既非练武之人,又对魂玉一无所知,其中缘由我不便推测,但我相信馨音并非那些包藏私心欲霸魂玉的人。馨音若只是想了解魂玉的秘密,或可来关中一趟。”
“为什么?”林馨音被柳千里挑起了兴趣。
“因为,关中乃龙兴之地,能人异士甚多,或可为馨音解惑。而更重要的是……”
柳千里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继续述说。
“关中长安,便有一枚魂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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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未时,一阵咔嚓咔嚓的剪叶声,又回响在重归冷清的许府前院。
严冬不知何时又深埋于桑树枝叶中劳作。
他其实酒力甚佳,但也是待得午时过后,人声散去,方才步出房门。
想着今日阿海要随车队出行,总不会有人来采桑,他便心安理得地继续这没完没了的枯燥作业。
但今日的他,只不过是借着采桑之机在思索。
商帮商路网络发达,除了货运,消息也是传递的重要对象之一。今年以来,与广洪帮的冲突愈加激烈,他清楚清远之事绝不是结束。而事实上已有情报传来,近来广洪帮在花都召集颇多亡命之徒,据说是要大闹一场。虽然那边已有阿天坐镇,但他还是有些担心。
若今天没有什么大事,那他也要准备启程去花都一趟才行。
忽然,他却听到一阵吱呀的开门声。有人进许府了?
隐约间,宅门那边,似乎人声突然嘈杂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边传来,且越来越响。
严冬内心一震,停下手中活,转身一看,顿时愣住。
阿海,正被两个家丁扶着,身后还跟着几人,此时已站在眼前。只是,他满脸血污,前胸三道粗长的血痕触目惊心,裤子小腿处几乎碎成抹布。
“夫人……车队遇袭!”阿海颤声说道。
严冬的心脏差点停跳。他近日的注意力全在花都可能发生的冲突上,不曾想过竟在商会的核心地盘月浦附近出了惊天大事!
“接剪!”严冬长话短说,先下一坎梯子,同时伸出那执剪之手。
阿海虽然看起来受伤颇重,但反应倒也不慢。他几步便来到梯下,这次倒是很顺利地接过严冬的铁剪。
严冬很快便落地,仔细看过几眼阿海,似在观察阿海的伤势:“包扎一下吧。何处遇袭?”
“城东之外,约二十里处。”阿海赶忙报告。
“好!”严冬转而对着另外两个男子说道:“阿胜,赶紧备马,随我出发!阿峰,通知商帮张叔,挑上二十个后生随后跟上!”
“了解!”这两人办事也是利落,立即迅速跑开行事。
不出片刻,便有数匹快马,疾奔向城东之外。
……
……
城东郊外,大路某分岔处,一条小路曲折通向某处不起眼的山脚下。
一间同样不起眼的酒家,卧于山林之下。
这酒家屋顶残破,墙壁灰黄,四周杂草丛生,门前的立杆倒在地上,几缕肮脏且破碎不堪的布条已看不出曾经的幌子模样。
看来,这只是一间已被废弃良久的破败店家。
店铺的窗门均为大开,多少驱散了腐败的气味,但却充斥着另一股刺鼻的腥味。
曾经的厅堂之内,几只断脚缺角的桌子和椅子七零八落地躺在灰尘重重的地板上,唯有一只桌子尚且完好,四条褪色的长椅围着四方桌歪歪斜斜地摆开,似是曾有人坐过。
桌上还摆着几碟花生和瓜子,花生壳、瓜子壳堆满桌面。还有十来个小瓷瓶东倒西歪地随便乱摆在其上,一些污浊的液体从倾倒的瓶口渗入划痕斑斑的木桌条缝隙里,散发着一阵酒臭味。
还有几个小杯子尚且完好地摆在桌上,但更多的是桌椅脚下那一堆接着一堆的破瓷片。
一阵风吹来,顿时便有几个侧翻着的酒瓶顺着风势滚动起来。
砰砰几声过后,地面上又多了一堆碎片。
酒水顺着桌沿,滴下地面。
浊白的酒滴,尽全力流淌着,直至和另外几滩暗红色的液体交融在一起。
那是血。
八九名大汉,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但屋内仍有活人。一女两男,正在查看四周。
“终究是乌合之众。”女人评价道。
“是。不出片刻便已全部制服。这会只剩一个活口,王青正在处理。”一个男子答道。这人的模样,竟与先前广洪帮的赵豹无异。
“那便好。”女子看了看男子,皱眉道:“可以卸装了。”
“是,是。”男子低头拱礼,过后便扯下脸上的人皮道具。
那男子竟是程明。
“朱雀,你总是喜欢这种大费周章的事啊。”另外一个男子,满脸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比较喜欢繁琐的过程啊,非尘。”路筱迎笑着说过一句,又问起身边的程明:“这几天和这群贼匪混在一起,可还有其他发现么?”
“听他们日夜所吹嘘的尽是些行凶拦劫的匪事,也没什么太有价值的情报。不过……”程明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小印章以及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给路筱迎:“无意中获得此物,虽然不知有何用,还请朱雀使过目。”
“这是什么?”路筱迎接过程明所递之物,先观察起小印章:只见此物似是由白玉雕刻而成,在阳光下又似有异彩流光;只是玉色略微沉厚,看来虽然保养良好却也已有些年头。她再翻过章底一看,便见到其上似是铭刻着某个世家的纹章,再一细看右下角的落款处,竟有欧阳字样。
这是欧阳世家的纹章?路筱迎看到章底的家族图纹斜斜地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竟有半寸之深,似是被什么澎湃的气劲所断。难道这是一枚废章?
“此次集合的广洪帮众中有几个是花都附近的马贼。据他们所说,某日在花都往曲江路上准备做桩买卖时,被三个武艺高强的年轻男女坏了好事。这些马贼不甘就此罢手,便叫上几个同伙,伺机偷了那些好管闲事家伙的马匹和包裹。但那三个少年少女也是追得极紧,累得这几个马贼一路奔至清远后方能脱身。”程明回忆道:“后来,其中几个马贼便随伙来到这儿,因为时间紧没来得及歇息,便连那包裹也带了过来。里面的金银、值钱的东西以及药材什么的这几天早分了,唯独这书信以及废玉,贼人既目不识丁又不识货,正打算随意扔掉;但我见着此物似有些来头,便要了过来。”
“或者那三个少年少女就是欧阳家此次出外历练的小辈。这几天我也听过一些传闻。实在是有趣……”路筱迎转而看起书信。当她看到书信来头时便是一怔,再一看落款,顿时更是惊讶:“呼,竟然还是欧阳老爷子的亲笔信?这恐怕是遗书了……”
待得她再细细读过全信后,竟又忍不住重读了数遍,方感慨万千。
“哎,亲情。即便是为全天下所不齿的叛逆,最终竟都能包容……”
一声叹息。
路筱迎掏出一条手帕,将仔细叠好的书信以及小印章好好地包裹在一起,收入怀中。
……
屋外。
黄墙之下。
“虎哥,虎哥……”
一个广洪帮的帮众,瘫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已无路可退。他惊恐地看着对面的王虎,想着挽回点什么希望。
原本,在城东郊外埋伏的广洪帮众人,看到此次护送温秋车队的商帮壮士甚多,一个个正想着恐怕这次火并会两败俱伤,却不料已方的王虎和赵豹竟如天神下凡般主动出击,数十招下来便尽数击杀商帮的护卫。尽管这两人下手甚是毒辣,连他们这批自诩亡命之徒的盗匪见了都有点内怕,但当时也无疑有他,只是简单地想着既是帮内老大看重的人才,自是有过人之处。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待得他们如愿以偿擒住温秋来到此藏身之地,刚把那吓坏了的女人扔进柴房之际,这王虎和赵豹便如中邪般突然发难!
这会,其他兄弟已尽数被屠,下场竟与先前他们正幸灾乐祸的对象别无二致。这帮众只觉得匪夷所思,但这会也只识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他刚刚已向这杀神般的王虎老实交代过:这处藏身之地没有另外的人知道,也不会有其他的人再来此。那么,这王虎会否放过自己?
答案却是:否。
王虎一爪划过帮众的喉咙,掐灭了他所奢望的希望之火。
帮众双手紧按着血流如注的咽喉,吐着血沫咳过几声,双瞳慢慢放大,身体歪向墙角。
王虎如程明般扯掉人皮道具,跨过门口踏入屋内后,已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王青。”路筱迎看着新进来的男子,问道:“这地方如何?可待么?”
“可以。”王青答道:“问过了,没有第二批人知道。”
“好。现在,让我们去会一会许夫人。”路筱迎转而向柴房走去。
柴房的木门早已不见踪影,蛛丝缠绕的屋檐下,杂草堆上正蜷缩着一个不断发抖的少妇。那正是温秋,她的衣衫尚且完整,但已污迹重重;头发已然散乱,欲坠的云鬟中,步摇颤抖不止,光彩黯然。
温秋的额角还有些血迹。被那些粗鲁的匪徒掳来的路上,虽然她也极力挣扎,但那里挣脱得开。甚至她在被拖拉着扔到柴房时,额头还磕到门墙上,连着那步摇也被撞碎了一边。
“你们是谁……是谁?”温秋惊恐地看着新进来的人,声音颤抖不休。她刚刚在这污糟邋遢的地方尚未待上片刻,便听到外面传来极为凄厉的惨叫声,直听得她心颤欲裂。这会,看着新出现的陌生一女三男又没半点友善之意,更是让她恐慌不止。
“幸会。”路筱迎看着眼前那受惊的猎物,笑着蹲下身:“许夫人,受罪了。”
“……”温秋看着对方的双眼,下意识地朝着墙角边缩了缩:“别过来,别过来……”
“看来真是吓坏了。”路筱迎站起身来,对着莫非尘说道:“非尘,让她镇定一下?”
“有必要么?”莫非尘说:“这女人已经吓傻了。”
“只怕万一啊。”路筱迎答道。
“哼。”莫非尘暗自切了一声,挥手一撒,一股冷风,带着暗香,飘向温秋。
“冷风·控魂术—”
莫非尘双眼紧盯着温秋:“待会,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晓得否?”
温秋的双眸中,渐渐失去意识,体质尚弱的她,软软瘫倒在草堆上。
一会后。
路筱迎回头看着那三个还站着的男人,不满地蹙起眉尖:“喂,你们三个,从这个房间出去。”
“这也算房间?”莫非尘撇嘴看向那空空如也的门口,又抬头看了看直通天穹的屋顶大洞。
“那就滚到屋外去。”
“行,行,行。”莫非尘晓得路筱迎接下来要对温秋做些什么,但他只是嗜杀而已,并无其他特别爱好。他依言转身离开之际,还不忘对着路筱迎的两个手下说道:“听见没有,你们主子让你们滚……”
可莫非尘话音未落,完全转过身来才发现王青和程明早已不见踪影。
靠。得不错啊。
莫非尘不得不暗赞一声。
少顷。
令人窒息的沉寂笼罩在柴房之内。
躺倒在杂草上的温秋,那散乱秀发中再也支撑不住的步摇,直如折翼的玉蝶般坠落在地,嵌珠四散。
这支步摇引起了路筱迎的好奇。她竟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路筱迎执起步摇仔细一看,又掏出先前在月浦城外、谭浚包裹里所发现的步摇仔细对比,顿时更觉诧异。
若是完好,这几乎就是一对一模一样的蝶形步摇。
只是,温秋的那一只玉蝶,早已断翼。
“呵。”路筱迎看着那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温秋,意味深长地说道:“许夫人,你运气真好。这里,竟然还有一只可完美替换的玉蝶。”
……
……
月浦城外二十里处,官道。
无主的马车前辕插入地面,骏马却已不知去向。
地上,尸横遍野。
严冬已和数人到此,正在查看有无生还者。
“冬哥。”阿胜走近严冬,话音中尽是悲伤和愤怒:“竟然不留活口,下手好狠!”
严冬蹲在地上,左手握紧拳头,右手轻按着某个死者胸前的拳印伤口,似还能感到未褪尽的刚烈内劲。他再看过另外一些尸体上那血迹斑斑的抓痕,神色更为严峻。
大部分是一招致命。便是比较能打的数个壮汉,也拼不过十招而被击毙。
广洪帮竟有这么厉害的高手?这与他所获取的情报有很大出入。他知道那几个帮内老大也算身手不凡的人物,但手下其实以马匪盗贼居多,只因稍有点本事的人都不屑与这乌烟瘴气的下三滥帮派为伍。
而他,记得广洪帮那几个可排上名号的高手,这会应该都在花都附近。
疑点重重。他脑海中闪过一些联想,便问起受创颇重的阿海:“什么时候遇袭?”
“大概是,午时过后不久。”阿海颤声道:“那些人下手极重,若非我受伤并昏死了起码半个时辰,恐怕也见了阎罗王。”
“总之,活着就好。”严冬无心责备阿海。要不是他及时赶回来报信,形势恐怕会更糟。
此刻,一阵越来越响亮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尘土飞扬之间,商帮的数十名后援陆续赶到。
“好!”严冬见状,亦翻身上马,大声吩咐道:“留五人收捡死难兄弟们的遗体!其他人沿着大路向前行进!若遇岔路,两人一队深入侦查,若察有异,立即发信号!定要找出这帮匪徒的贼窝,出发!”
他已判断出那群马贼必是顺着城东方向而去。官道连续数十里穿越丘陵而行,乃至榕江东南段渡口;这整段大路唯有数条岔口可能通往数处偏僻的山村小栈。按阿海所述,对方马贼也有十数人之多,即便渡河也要分批乘船。而他在出门之前,已吩咐伙计急放飞鸽通知东江渡口的商帮会员注意来客并见机行事。
所以,他判断对方若仅为绑票勒索,那么此时或是藏身在遇袭地不远处的某处地方。而这附近方圆五十里内,对于商帮的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形。现在时日尚早,天色未暗,他有六分把握在今日之内揪出这帮胆大妄为的贼人!
定要这帮狂徒为死去的兄弟陪葬!
驱马急奔的严冬,双眼里几乎喷出复仇之火。
约莫奔驰了半个时辰,前方的道路正中央,依稀出现了一个人影。
谁?严冬尽力睁大双眼辨认来人,顿时心眼提到了嗓子上。
那身影,是他所熟悉的人!
“后面的,停下!”严冬赶紧喝停身后那疾奔的马队,自己一人率先骑马往前冲去,待得看清来人面容之后,双手立时勒紧马缰,止住奔腾的骏马后,便翻身下马,飞速向前跑去。
“秋!”严冬大喊一声。
那人真的是温秋。她此刻步履蹒跚,身子摇晃,双眸神采尽失,无助和迷茫侵蚀了她的思维,即便是严冬的叫喊也不能让她即刻回过神来。
当她迷迷糊糊地看清跑到自己面前、呼吸絮乱的严冬之时,止不住的眼泪顿时挥洒而出,同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扑向严冬的怀中,紧接着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一阵淡香飘来,令得严冬顿时怔住。他没料到温秋会失态成这样子。毕竟身后还有数十个骑马的汉子正在看着这边,即便距离甚远看不清楚,那也终归影响不好。于是,他赶紧轻按着温秋的双肩,将她移开自己的前怀。
只觉得前襟一凉。严冬低头一看,一片湿污迹……
“那些匪徒……?”严冬轻声问道。
“都死了……都死了……”温秋的声音颤抖不休,恐惧不已。
“什么?”严冬极为惊讶:“怎么回事?在那里?”
“不知道……不知道!”温秋大呼一声,双眸再次失神,软倒在严冬的臂弯。
严冬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虽然不知温秋为何能逃出生天,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奇迹,但不管如何,人能平安就是天大的好事。只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知该怎么把昏迷的温秋扶上马才合适。他想了一会,一边以单手扶住温秋,力图让两人保持着半臂距离,一边大声呼喊起数十丈开外的阿胜,让他赶紧把后面落单的马车拉过来接人。
其他的商帮壮士,本还想着可能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没想到这会却是出乎意料地、不费吹灰之力便救到了人。
这时,有个谨慎点的汉子,凑过来问道:“冬哥,那我们这会……”
“救到人就行,其他事尽可缓缓再说。”严冬想着等温秋苏醒后再弄清事情缘由也不迟,但仍留了一点心思:“那帮匪徒恐怕都死了……阿峰,你领下队,仍按两人一队,在这附近各处岔口查下情况,但要注意安全,不可逞强。今晚回府报告下情况。”
“明白。”阿峰依照指示,转身向其他人分配起任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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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府上下,一片翻腾。
内院正房,不断有人进出,几乎踏破了门槛。
先是一群丫鬟端着木盆、抱着衣物紧张匆忙地进入房内;好一会后,便又是几个抱着药箱的老医师鱼贯而入。
许卓书适才已在房内待了良久,但那已躺在床上的温秋却仍是昏迷不醒。焦急似火的他这会在屋外来回踱步,度时如年,好不容易才等到那些医师走出房间。
“怎样?”许卓书注意到某个老医师在轻轻地摇头,心内顿时凉了半截,但仍抱着一线希望。
然而这希望终究还是如风中的烛火般消逝。
“许帮主。许夫人乃惊吓过度以致昏迷,所幸无大碍,休息过后便可苏醒。但……”一个老医师思虑片刻后,隐晦地说道:“这会,已经探不着那……脉象。”
许卓书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勉强拱礼送走医师,吩咐翠莺入内好生照顾温秋后,方悲戚地看向身旁的严冬。
“冬,陪我去会书房。”许卓书尽力克制自己。
严冬点点头,随着脚步稍乱的许卓书缓缓而行。
……
“可恶!!!”
一声大喝过后,便是一阵呯呯碰碰的刺耳声响。
琉璃粉彩笔掭、龙泉窑莲房砚滴、白玉四卷荷叶洗、青花灵芝纹玉笔架……上一刻还整齐摆放在红木雕纹书案上的雅致文房器具,下一刻全成了散布在釉砖地面上的残玉破瓷。
许卓书弯腰俯首,紧握的双拳猛砸在书案上,身体一阵颤抖。
“卓书。”严冬看着从没如此失态过的许卓书,出言安慰道:“不管如何,人没事便好。”
许卓书沉寂了许久,方浑身无力地坐倒在太师椅上。他抬起右手,摊开手掌遮住额头以下的面容,连带遮掩了双眼的悲伤。他的手掌下侧部位一片红肿,火辣辣的阵痛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但,心更痛。
“我知道。”许卓书消沉得像坠入深渊的朽木:“让我先静一下吧。”
严冬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关好书房大门,留给里面的人一个静寂的空间。
转过身的他,脸色紧绷,右手不自然地紧紧抓住前襟衣领,拳头青筋毕露。
……
正房之内。躺在床上的温秋,双目依然紧闭,但脸色不再苍白,明显已有了些气色。她的神情安详了许多,或是因为盖在身上那层蚕丝绸被的暖意,驱散了数个时辰之前的恐惧。
此刻,翠莺坐在靠近床边的椅子上,已泣不成声。
良久,这阵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似是扰醒了沉睡中的温秋。她黛眉一动,美目缓缓睁开。
“啊,夫人……”翠莺赶紧吸了吸鼻子,双眼通红地起身。
“怎么哭成了个泪人?”温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睛都肿成灯笼了。”
“夫人见笑了……”翠莺急急忙忙挥手涂过眼角。她也想着尽力翘起嘴角,可努力了一番却比哭还难看。
“好了……”温秋尽力撑起半身,看着窗外已然暗淡的天色,轻声问道:“这会都什么时候了?”
“已经酉时了。”翠莺赶忙扶住温秋,又拿过一个枕头放在温秋身后权当靠背,颇为忧虑地说道:“夫人昏迷了好久……能苏醒过来真是太好了。但这会身子还很虚弱,是不是再休息一会比较好?林老医师他们稍晚点还会过来。”
“让他们明天再过来吧。”温秋淡淡地说道。
“这……?不妥啊。夫人……”翠莺顿时愣住。先前在屋外之时,她是听到医师和许卓书对话的,其实还有一些事宜因故尚未处理干净。可夫人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呢,难道不知道已经……?
“就这么办吧。”温秋主意已决。一会后,她又笑着说:“忽然竟有点饿了,可有些什么吃的吗?”
“哦,哦!”翠莺虽然不晓得温秋此刻的心思,但见着她这会居然还有食欲,自然是开心不已。
毕竟夫人中午至今滴水未进啊!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翠莺恨不得现在就给自己一个耳光。只是,她左看右瞅,却见到桌上竟然只摆了几碟应节点心,顿时心里对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丫鬟们鄙视过一番,才歉然对着温秋说道:“翠莺这就去厨房端些热粥过来,夫人可稍等会……”
“那边不是有些吃的吗?先拿过来吧。”温秋也发现了桌上的点心。
翠莺愣了一下,但还是依言端来点心,但仍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这些……真的可以吗?”
“怎么不可?”温秋接过点心盘,随意挑了一个糯米糍便咬下一口:“不吃东西,怎会有力气呢。”
翠莺傻傻地站着,看着温秋神色木然地吞咽着点心,顿觉更为悲伤。她记得夫人其实并不喜欢甜食的,可这会却如此异常地吃起一个又一个的糕点,难道是内心受创过度以致性情大变?
“夫人,翠莺还是去趟厨房吧。”翠莺转过身去,举手抹去眼角边的泪花,刚要迈开步子,却听到温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厨房有些应节的糖水吗?比如甘草汤?”
“应该有的。”翠莺知道甘草汤是浴佛节的特色汤水。佛寺僧侣拜祭并分发给各施米信徒的甘草汤,还有驱邪除秽的意味。
“准备一些给全府的人。去去晦气。”
“嗯。”翠莺点了点头,迈过门槛,又轻轻地将房门关好。片刻之间,不争气的眼泪又飚了出来。她已听说随温秋同行的十来个护卫已尽数殉身,而其中有几个还是以前谈笑过的熟人。她实在是想不懂,为何数代人行善积德的许府,今日却会遭此劫难?
……
走开没几步的翠莺,忽然见到不远处正站着一对男女,却是林馨音和柳千里。
“翠莺,温姐姐她好些了么?”林馨音上前关切地问道。许府下午的动静可谓惊天动地,她和柳千里也了解到一些情况,只是担心无谓添乱,故待到此时方前来探望。
“好些了。夫人这会已经醒了过来,但说是饿了,正在吃些点心……我正要去厨房弄些热食呢。”翠莺泪眼朦胧地说。
“咦?”林馨音有些惊讶。她还清楚记得温秋说过自己不是很喜欢点心的。
“可能是心情变了……不过能吃东西终究还是好事。我看着夫人都吃了好几个糯米糍……”翠莺自己的心情,却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欣慰。
林馨音听罢,觉得似乎也有点合理。毕竟这可怕的遭遇,或许真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境。
“对了,音姐姐你们是不是要去探望一下夫人?”翠莺看着林馨音和柳千里还站在原地,便问了一声。
林馨音正想着说好,柳千里却插嘴婉拒道:“还是不了,让温秋好好歇息一会,明天再说吧。翠莺,你忙你的吧。”
“那也好的。”翠莺也不想让温秋受扰。她离开之际,又对着林馨音和柳千里说道:“是了,夫人还特别嘱咐我给全府的人准备些甘草汤,权当消灾之用。稍晚一会我给你们送去啊。”
林馨音谢过翠莺,待得对方跑远之后,方回过头问起柳千里:“千里,那我们明天离开之前再来探望么?”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总有一丝躁动不安的情绪。她大概了解到是某个匪帮绑架了温秋,但却隐隐觉得似乎并没什么简单。这会否跟自己、叶悠悠和苏若云有关?若她们早几天离开许府,是否便不会发生这事故?
不安、自责以及一阵莫名恐惧,攀上她的心头。
“没事的,馨音。”柳千里仿佛看透了林馨音心里所思,轻声安慰道:“总之,过了今晚再说。我这会要先去找严冬谈些事,馨音也尽早回房吧。”
说罢,柳千里便举步离开。少顷,他又转身笑着对林馨音叮嘱了一句。
“夏天将至,蚊虫肆虐,馨音晚上注意关好门窗啊。”
这句话,林馨音似乎有点印象。待得她反应过来,却已见不到柳千里的身影。
那么,回自己房间么?
等等。
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仿佛某段熟悉的乐章出现了不曾有过的音符。
夜幕已至,月暗星稀。
片刻之后,林馨音亦转身离开。然而,她却是朝着苏若云和叶悠悠所下榻的厢房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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