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这个小镇的集日,从窗子可以看到来自各地的小商贩都向这条街聚集,这是一个素族和古拉族混居的小镇,有一条长长尾巴的素族人和能够变形的古拉族人都早早挤到这里来,在这个世界里,充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论去到多么遥远的地方,人们都在心里保有自己的家,不论向往的是怎样的自由,这一切也都因为有家才变得有意义,因为知道有一个地方随时随刻在等待着我们,我们才拥有了展翅高飞的勇气。小镇上都是普通的妖灵,在平凡的买与卖之中,享受着平凡的快乐,也许只能带回去几个银币或者极为廉价的礼品,但是,赶集归去的人们都会在自己的家里受到亲人的欢迎,并且,与他们的父母妻儿一起分享小小收获带来的巨大的快乐。
所以,那罗看着街市上的热闹的人群,冷笑着想,如果没有可以分享快乐的人,快乐也许就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他想着,低下头喝了一口手里的热茶,温暖的苦涩留在他的舌尖上,他微微闭上眼睛,在清晨的天光中扬起头,明亮的天光照在他脸上,在他闭着眼睛的时候,这张脸孔上有一种古怪的纯真。
阿什亚看着坐在窗边的那罗,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说:“早上好。”
那罗睁开眼睛,那种纯真一下子消失,在他明亮的青宝石般的眼睛里,只有狡黠的慢不在乎,他向床上的阿什亚扬起手里的茶杯,嘻嘻笑着,说:“醒了?早!”
他像以往一样悠闲自在,似乎丝毫也不觉得这样坐在别人的房间里有什么不妥。阿什亚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对于一个盗贼,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不属于他的房间。
这是阿什亚和那罗在一起的第五天,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紧邻特尔拉贡的小村镇,现在,他们在特尔拉贡西北的一个沿海小镇,这个小镇的北边就是博萨瓦著名的洛恩斯山脉,尽管那罗什么也没有说过,阿什亚也隐约猜到他想要带他去洛恩斯山——只要进了洛恩斯山,就没有人能够追踪到他们了——在那张地图上,阿什亚曾经看到过,洛恩斯山脉中拥有博萨瓦最大的魔性森林,即使是佣兵众多的领主,也不会冒险进入魔性森林。这五天里,已经有卡非曼家派出的搜寻者出现在特尔拉贡周围的村镇,所有沿海的城镇和它们周围的地区已经都不安全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离开了客栈,那罗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个白金锁链和牌子都换成了银币和金币,阿什亚仍旧需要掩饰他的头发和眼睛,混在街上的人流里,那罗还在左顾右盼,阿什亚想,和一个盗贼在一起至少有一样好处,除了想舒服的找地方睡觉之外,其他的所有需要都用不着钱。那罗是个奇怪的盗贼,不论是领主家的珍宝,还是小商贩的货物,他什么都偷,尽管阿什亚在最初的印象里认为那罗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大盗,然而,看惯了他这些天家常便饭般的顺手牵羊,阿什亚也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看法了。
迎面走来几个赶集的素族人,他们都背着草编的背篓,用长长的尾巴按住背篓的盖子,擦身而过之后,那罗不怀好意地笑着,手里多了两个个包裹,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几个还热着的酥饼,那罗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顺手也递给阿什亚一个,阿什亚只好苦笑着接过来,想这样的早餐他已经吃过很多次了。一边吃,那罗一边打开另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些淡绿的药草,散发出清新的味道。
“什么啊。”那罗失望地撇了撇嘴。
阿什亚却很感兴趣,他拿过那几支有长叶子的药草,闻了闻,说:“这里也有这样好的长叶香草?”
“这很普通,”那罗慢不在乎地说,“素族人买回去驱赶飞蝇。”
阿什亚微微一笑,说:“真是可惜,这种药草本来有更大的用处。”
“做什么?”那罗问。
阿什亚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药草,说:“这种长叶香草是制作一种昏迷咒符的原料。”
那罗正要拿过来看,阿什亚已经走到路边一个小贩的摊子前,那正是一个药草摊子,地上铺着一块肮脏破旧得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的布,摆着一些在博萨瓦最常见的药草,其中就有这种长叶香草。卖药草的小贩穿着同样肮脏破旧的灰布衣服,不像别的商贩大声招揽顾客,他倚坐在墙边,像是睡着了。
“喂,”阿什亚在他的摊子前蹲下来,问,“这种长叶香草是什么价钱?”
小贩头也没抬,说:“一个铜币5支。”
那罗略带惊讶地笑着说:“哦?现在还有这样老实的买卖人。”
在博萨瓦的集市里,商贩们的习惯是提高售价,成交的价钱完全看顾客能否说服商人让步,而这个药草小贩要的价钱却十分合理,合理到他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利润的地步。
这时来了几个客人,其中一个抓起一把淡黄色的干花,问道:“这个什么价钱?”
小贩仍旧蜷在墙角,说:“10个铜币一束。”
这个价钱也十分公道,然而客人却说:“贵了,7个铜币。”
小贩居然仍旧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音说:“拿走。”
几个客人互相挤了挤眼睛,拿走了一束。
这次连阿什亚都十分惊讶,看了那罗一眼,那罗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那个小贩,说:“喂!你干脆把老婆也卖了去做行善积德的和尚怎么样?”
周围的小商贩们都哄然大笑。
小贩却像没听到一样仍旧用那种毫无起伏地声调说:“不买就请走。”
那罗刚要说话,忽然从左边冲过几个男人,推开身边的人群,一直来到这个药草摊子前,最前面的一个棕色头发的人大声说:“摊子我包了要多少钱?”
小贩这次抬起头来,他是个黑色头发和眼睛的年轻的飘族人,他看了看那几个人,仍旧用那种毫无生气的声音说:“不知道,我没有算过。”
“我看1个铜币也差不多了吧!”为首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说,他的同伴都狠狠地瞪着这个小贩。
小贩没有说话。
棕色头发的男人突然一把掀翻了地上的布,大声说道:“我今天让你知道知道这里是什么规矩!”
他的同伴一涌而上,一把把那个小贩从地上拽起来,对他拳打脚踢,药草撒得到处都是,赶集的人们惊惧地纷纷躲避,旁边的商贩一边叫骂着一边忙着撤走自己的摊子。
“价钱是你随便定的么?”为首的男人吼着,“你还让不让别人做生意!”
阿什亚这才知道他们都是这个集市里卖药草的商贩,因为这个飘族人卖得太便宜了,以至于他们都没有生意。
一个紧邻这个飘族人的木器小贩因为躲避不及被踩坏了几个木架子,他气急败坏地叫骂着,因为不敢得罪这几个强壮的药草商人而把愤怒全都发泄到飘族人的身上,抄起一根木棒也加入了到了殴打他的队伍中。在众人的围欧中,那个飘族的药草小贩只是用手挡着向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任由别人把他按在地上,棍棒拳脚全部加诸于身,而他即不呼救,也不反抗。周围稍远一点的地方已经聚集起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却没有人走上前来制止。
“这……”阿什亚惊讶地看着那罗,说,“这倒真是个不错的风景。”
在幽界,很少有这样公开的斗欧,浮灵们自有解决问题的独特办法。
那罗却只是轻松地笑了笑,说:“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吃点苦头才能让他懂得应该怎么做买卖。”
阿什亚更加惊讶,看着那罗毫不在意的脸,又看了看被众人踩在脚下的飘族小贩,还是说:“你们这里可以随便打死人是么?”
那罗嘲弄地笑了一声,说:“在我们冥界,没有本领保护自己就活该被打死。”
阿什亚惊讶于这句话里平静的残忍,他看了看那罗,那张漂亮的脸孔上带着不为所动的冷冷的微笑。
这时那个飘族的小贩像是已经没有再动的力气了,几个人踢了踢他,他似乎失去了知觉,伏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一动不动,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议论着他是不是已经死了,阿什亚惊讶而无奈地发现他们的语气里真的只有猜疑而没有同情。
“把他拖到洛恩斯山里去!”为首的男人大声说,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以后看谁还敢不守规矩!”
他的同伴吆喝了一声拽起了那个一动不动的飘族人,周围的人们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让森林里的恶魔撕碎他!”那个木器小贩向着他们的背影高声叫,气呼呼地扔了手里的木棍,然后飞快地把那个药草小贩掉落在地上的钱币捡了起来,放进自己怀里。
“走吧,热闹看完了。”那罗伸了个懒腰,走了开去。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小贩们很快就占满了那个药草小贩离开之后的空位,满地药草也很快被人们踩进泥土中去,叫卖声又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响起,一切很快恢复如旧,只有那块肮脏的灰色破布还团在墙角。阿什亚只好叹了口气,跟上那罗,在此时,他不知道人们的生活是否因为战争而发生了改变。
在这里,快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与此同时,仇恨也产生得十分简单。
他们在这个小镇呆了一天,那罗买了一些粮食和避毒的药草,阿什亚知道他在做进山的准备,但是那罗不说,阿什亚也没有问。傍晚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小镇,这里暂时还没有发现卡非曼家派来的人,但那罗仍旧选择了通往洛恩斯山脉的郊外小路。天色暗下来之后,这里就不再有人迹了,不远处连绵的洛恩斯山脉在昏暗的天光下有着暗红色的轮廓,茂密的森林在此时已经成为漆黑一片。走在秋风中,那罗和阿什亚的耳边只能听到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和偶尔的几声凄厉的鸟鸣。
在马上就要进入森林的时候,那罗停下来,回头看着阿什亚,嘻嘻一笑,说:“我先说好,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只能自己顾自己。”
阿什亚看着前面这片雾气重重的漆黑的森林,忍不住苦笑起来,说:“我现在真的怀疑,被卡非曼家抓住和进入这个森林到底哪个更危险些。”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是什么更重要,生命还是自由?
“你好歹也是个浮灵,”那罗仍旧慢不在乎地说,“怎么也不会比我还糟。”
说完他就随随便便地走进了漆黑的森林。
阿什亚叹了口气,跟上去,一走进去,他们就马上被浓重的带着腥气的雾包围了,那罗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盏小灯,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成为这座潮湿漆黑的森林里唯一的光明。
“以前这里有神使的结界,五年前的战争中毁了,”那罗一边走一边说,“现在没有人敢在天黑之后进入这里,人们传说这里有魔族的恶灵。”
阿什亚望着两旁轮廓模糊的黑漆漆的参天巨树,呼吸着这里充满瘴气的空气,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想到,要把这样的一座森林封印起来需要相当的灵力,而像这样的森林不止冥界,在幽界也有许多,战争仅仅结束了五年,天界里的神域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时他们都看到前面的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动了一下,他们都停住脚,那黑影也不动,那罗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提着灯向前走去,光明一点点向着那个黑影逼近,突然,那个黑影发出一声号叫,扑着翅膀飞了起来,那罗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只吃腐肉的巨大的兀鹫,它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飞走了。地上潮湿的泥土上有杂乱的爪印,看来它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那罗拿起灯向前照了照,看到十几步之外有一个倒在地上的人,他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个人,他一动不动,那罗又看了看他,一笑,对阿什亚说:“又是他,居然还没死。”
灯照过去,阿什亚看清那原来就是那个买药草的飘族小贩。
那罗蹲下来,把那个小贩从泥泞的地上拽起来,一触到他,那罗就发现在这样的深秋,他居然只穿了一件破旧褴褛的单衣,在灯光下,这个小贩裸露着的皮肤上都是淤青,嘴角渗出的血已经凝结成紫黑色,他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全身冰冷。阿什亚向他的额头伸出右手去,掌心闪烁着微微的银光,光芒流转着融进他眉心。
那罗悠闲地叹了口气,翻身就倚着一棵树坐在了地上,把头枕在了胳膊上,不紧不慢地说:“好了,这个闲事你总算是管到了。”
光芒渐渐消失,阿什亚收回手掌,皱了皱眉毛,这个药草小贩身体里的所有灵息都乱成一团,就像是个久病不治的病人。很快,小贩就睁开眼睛,在灯光下,他有一双比森林还要漆黑的眼睛,而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神采,不是沉静,在这双眼睛里的是一种漠然的空洞,毫无生气。
小贩看了那罗和阿什亚一眼,阿什亚头发上的颜料此时已经掉了大半,在灯光下他的头发晶莹,瞳孔银光闪闪,在冥界,所有第一次看到阿什亚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惊讶和好奇,而这个小贩眼睛里居然仍旧没有任何波动。
那罗不由得扬起眉毛一笑,说:“你就用这种眼神看你的救命恩人?”
小贩垂下头,挣扎着要站起来,刚刚站起一半,他就剧烈地咳嗽着,又倒下去。
那罗悠然自得地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就凭你现在的样子,就算这次没被打死早晚也会冻死。”
那个小贩像是没听到一样,又扶着树干用力站起来,就要向前走。
“喂!”那罗这次站起来,说,“你好歹也得说声谢谢吧。”
那个小贩停住脚步,没有回头,说:“我没让你们救我。”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漠而空洞,毫无生气。
那罗先是一怔,然后禁不住笑了一声,看着阿什亚,阿什亚略带惊讶看着这个飘族人。小贩没有再说话,踉踉跄跄地向前走。
“喂,”那罗向着他的背影说,“那个方向走不出森林。”
小贩像没有听到一样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
“真是烦人,”那罗哼了一声,俯下身提起灯,对阿什亚说,“别管他,我们走。”
阿什亚自己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向那罗走过去。他们走了几步,那罗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那个飘族人仍旧踉跄地走着,那罗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把灯塞到阿什亚手里,几步跑过去追上那个小贩,转到他面前,小贩只好停下脚步,一边弯着身子咳嗽,一边急促地喘息着。
“想死?”那罗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我偏不让你死。”
说着他就一把拽住小贩的胳膊,拖着他走向阿什亚,小贩没有力气反抗,又咳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被那罗拖着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
阿什亚看着这两个人,轻轻一笑,说:“看来冥界的妖灵脾气都很古怪。”
那罗看这个飘族人一眼,一笑,说:“多谢夸奖。”
然后他就把身上的斗篷拽下来扔在了药草小贩的身上,小贩一边喘着一边抬起头看着他们,那罗从阿什亚手里拿过灯,径自向森林深处走去。阿什亚看了这个满身是伤的飘族人一眼,苦笑着挽住他的胳膊,跟上了那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