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空间。
永恒不变的风景。
拥有永恒宁静的黄昏,在薄雾笼罩的静谧山谷中,仰望亘古不变的天穹,真的是天空么?它是上面那个世界的大地,而脚下的大地,又是另一片苍蓝的天穹,原来,天空与大地是一种东西……
少年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满足还是惆怅,微风中,他璀璨的长发飘扬。
这是这个隐秘的村落里不变的风景,多年之后,所有人也仍旧记得这个少年坐在岸边,久久地凝视着天空的背影。
母亲站在门口,遥望着儿子孤独的身影,紧咬着嘴唇,美丽的银色眼瞳中充满着深刻的绝望。
更爱谁?
儿子,还是他的父亲?
“阿什亚”。
无论如何,这终究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岁月如水般流去……
战争。
幽界。
未及躲避的灾难。
阿什亚提着满满的水桶,匆匆回到院子里,溅出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额角冒出的汗珠浸湿了他的头发。
黄昏,这个静谧的山谷中充满点点杏黄的明亮,正是万家灯火,炊烟袅袅的时候,阿什亚轻轻推开门,母亲在床上睡着,睫毛微微颤抖着,嘴唇苍白,在干裂的地方透出丝丝血红。阿什亚轻轻把母亲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毛巾上仍旧残留有高烧后的余热,他把自己的脸凑近母亲,碰了碰她的脸颊,仍旧灼热,他把毛巾放进刚刚提来的水桶中,从另一个水桶里拿出湿漉漉的毛巾,拧干,轻轻地放在母亲的额头上。
他的母亲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啊,十几年的时间匆匆而过,然而,每次看到熟睡中的母亲的时候,阿什亚仍旧为她似乎能够超越时间的美丽而感动。
尽管会为这个世界的一成不变而苦恼,他还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仍旧希望能够永远不变的,就是他的母亲。
他又静静地望了病中的母亲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出门,向他父亲的家里走去。
费拉顿族长和他的妻子坐在饭桌前,桌上有两碗清淡的汤,一碟翠绿的蔬菜,别无他物,他们谁都没有吃,而是看着站在旁边的塞格蒙德。
“应该不会有错,”塞格蒙德说,“长老们的意思都是这样,战争已经开始很久了,而且,很快,会来到幽界。”
费拉顿族长自己也知道,尽管天界封锁了消息,但战火蔓延这样的事情是逃不过通灵师的眼睛的。
“像原来一样,谁该去防城还是照旧去,”费拉顿族长说,“呆在那里,如果有事,马上通知,现在,我们不能乱。”
塞格蒙德懂得父亲的意思,幽界里的所有族类都以通灵族的马首是瞻,如果他们备战,所有人都会马上进入恐慌的战争状态。
要知道,在幽界里,没有士兵,防城只靠神族的士兵把守,而幽界的所有浮灵几乎都是没有战斗能力的。
17岁的阿什亚这时就站在院子外面,看着院子里美丽的番红花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无数花瓣在微风中飘落。
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他的第二个哥哥法杰从他身旁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简单地说:“进来吧。”
阿什亚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他父亲的房子。
这是他的父亲和四个哥哥的家,对于他,则只是一座陌生的属于族长的房子,未经允许,不能随便出入。
看到新婚的法杰,族长和他的妻子都微笑起来。
法杰看了看身后的阿什亚,笑了一笑,对他的父亲母亲说:“这小子又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我看,没人叫他他是不肯进来的。”
他的母亲看了阿什亚一眼,是多年以来十分熟悉的冰冷目光,一看到这种目光,阿什亚就会觉得有一种深深的不知所措的负罪感。
就好象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误,或者,因为他而使这错误变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
法杰和塞格蒙德打了个招呼,直接坐在了桌子旁边,尝了尝桌子上的菜,说:“还是妈妈做的菜好吃。”
对自己儿子的爱很快就驱散了因为阿什亚的到来而引起的不快,这位母亲微笑着把盘子推到法杰面前。
和庄重严肃的塞格蒙德相比,他们第二个儿子更加活泼,更加惹人喜爱。
费拉顿族长知道阿什亚为什么而来,除了每个月的神曜日,阿什亚只会在将要起程去防城的时候来见他。
这一次,正好轮到他作为通灵族的代表去驻守防城。
“明天出发,是么?”他问。
“是。”阿什亚回答。
族长顿了顿,严肃地说:“阿什亚,你要留心,天界已经开战了,也许很快就会波及到幽界,你要时刻注意,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们。”
阿什亚心里暗暗一惊,很久之前,各种各样的异动就已经让族人们开始纷纷议论,一切都指向已经有战争发生,然而没有任何得自天界的确切消息,现在,他的父亲亲口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战争会波及到幽界?”阿什亚忍不住问。
族长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千百万年来的平静的确让人无法相信这里会陷入战火,然而,他却知道,迟早,这一切都会到来,战火的蔓延,这不过只是天翻地覆的第一场序幕而已。
“肯定会的,”法杰说,“想要把魔族困在天界简直是异想天开,绝不应该把精锐部队全在天界拼光。”
母亲微微一笑,说:“法杰,你想去教神使们如何打仗么?”
法杰笑了笑,塞格蒙德忧心忡忡地问:“我们在神域的长老没有任何消息么?”
费拉顿族长摇了摇头,说:“规则在任何时候都是规则,包括战时。”
神域里始终会有一位通灵师作为女神的特别顾问,但是一旦进入神域,他就被要求从此不再与族人保持任何联系。
族长注视着阿什亚,说:“也许会很危险,阿什亚,你明白么?”
17岁的阿什亚回答:“是的,我明白。”
声音里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平静。
让人觉得似乎就算他已经看到了一步就会迈进死亡,他也能够仍旧无动于衷地迈出去。
这时一个孩子在外面高声呼唤阿什亚,让他回家去照顾他的母亲,大家都听出这是医生的儿子的声音。
“你母亲病了?”族长问。
“高烧,”阿什亚回答,:“医生已经看过了。”
族长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说:“我还是去看看吧。”
她的妻子未置一语,只是站起来把桌子上的饭菜收了起来,正吃着菜的法杰发现盘子被拿走了,抬起头,看到她面无表情的母亲。
她端着饭菜走进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族长和阿什亚一起向外走去,法杰和塞格蒙德对视了一眼,然后兄弟两个也跟随着父亲走了出去。
医生正站在阿什亚家的门口,看到他们,松了口气,对阿什亚说:“告诉过你不要离开她,如果她醒了或者无意识地说话要马上去找我。”
阿什亚低声回答:“是,我知道。”
然而明天,他就要远远地离开他的母亲了。
族长问:“她怎么病的?”
医生像是考虑了一下应该怎样回答,然后才说:“……忧虑……她太忧虑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走进小小的屋子,看到年轻的母亲躺在床上,脸颊绯红,蹙着眉头,禁闭着双眼,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儿子……我的儿子……”
阿什亚匆匆地走过去,刚刚触到母亲搭在床沿的手,她就用惊人的力量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直到她瘦弱的手上骨节发白,青筋暴露。
“我在这里……妈妈,”阿什亚轻声说,“我就在这里……”
族长询问地望望医生。
医生说:“这是高烧的呓语,都是无意识的举动,她已经烧了两天,如果明天能够退烧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族长说:“阿什亚,明天……”
“我会去的,父亲,”阿什亚打断他,平静地说,“我不会误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子转向了他的父亲,手一动,他的母亲马上急促地喘着,死死抓住他的手,急迫地说:“……儿子!我的儿子!……不要离开!……”
阿什亚想要把手拿出来,可是昏迷的母亲却有着令人惊讶的巨大力量,就像她已经把所有力量都用在了这里。
阿什亚握着母亲灼热的瘦骨嶙峋的手,悄悄咬紧了牙。
“算了,”法杰忽然在这时说,“明天还是我去吧。”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
“不,”阿什亚马上说,“医生会照顾妈妈……”
法杰笑了笑,说:“谁去都是一样,哪个母亲在生病的时候不希望唯一的儿子在身边呢,还是我去吧。”
“法杰,”塞格蒙德说,“可是,你刚刚结婚,如果阿什亚不能去,我可以去。”
“我能去,”阿什亚重复着,“我可以去,我去。”
大家都看着他,然后法杰一笑,说:“得了,谁也别抢,我去,就这么定了!”
他说完望向他的父亲,大家都望着族长,等待他的裁决。
费拉顿族长看了看病榻上的妇人,终于对法杰说:“小心。”
阿什亚心里一动,蓦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父亲,然而,他的父亲脸上仍旧令人失望地平静如初。
转天,法杰起程赶往防城。
三天之后,魔族降临幽界,防城陷落,法杰战死。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全体族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法杰新婚的妻子几乎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没有通知任何人就独自离开山谷,直接冲向战场。
族长的正妻在悲痛欲绝中失去了所有的风度,她站在丈夫另一个女人的门外,流干了泪水,无言地用充血的眼睛瞪着站在门口的私生子。
此时,大病未愈的妇人仍旧在病榻上,没有起身的力气,她只能蜷在床角,拖着衰弱疲惫的身体失声痛哭。
阿什亚只能站在门口,听着母亲悲哀的痛哭声,迎着另一个母亲惨痛怨愤的目光。
站在这里,是为了承当,还是阻挡?
这一幕就这样深深地留在了通灵族的人们心里,多年之后,仍旧记忆犹新。
过去。
未来。
无人知晓的命运。
奴隶商人迪朗忐忑不安地坐在宽大的楠木椅子里,窗外番红花树绯红的花瓣漫天飘舞,天光斜斜地照射进灰白石块建造的高大厅堂里,他想要表现得镇定和胸有成竹一些,然而,在这雾气氤氲的漫天芳华中,置身于神秘恢弘的殿宇里,想到自己正身在何处,这个粗壮膘悍的妖灵就再也无法镇定。
灰白的石板地光可鉴人,他在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带着疤痕的粗糙的脸,不由得更加自惭形秽。
这里是幽界,通灵族的神殿,通灵族的族长就站在宽大的窗前,背对着他可怜的客人。
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你来看,他怎么样?”
迪朗在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他犹豫不定地站起身,走到族长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
远远的,小河静静流淌,河边有一个人正在垂钓,他坐在岸边,璀璨的头发在天光下熠熠发光。
迪朗不知道这位族长是什么意思,只好沉默,而族长不再说话,迪朗只好和他站在一起,莫名其妙地远远看着这个孤独的背影。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天光已经开始斜下,垂钓者仍旧没有钓上一条鱼来,族长也始终未曾开口,迪朗沉不住气了,问:“这河里没有鱼么?”
族长微微一笑,说:“不,鱼多得很。”
“那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钓上一条?”迪朗问。
族长又是一笑,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着巨大的拱门说:“叫阿什亚到这里来。”
拱门后马上响起脚步声。
很快,迪朗就看到一个孩子跑到河边那个垂钓者身边,垂钓者扬起头看着传话的孩子,半晌之后,才站起来,面向这边转过身。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站了一会儿,终于收起钓竿,向神殿走来。传话的孩子在他身后拿起钓竿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跑走了。
他走近了,迪朗才看清,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就像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有着惊人俊美的相貌,然而,在他脸上,却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
沉静。
游离于外的沉静。
他走上后殿的台阶,站在门外,就用这样沉静的目光轻轻扫过族长和丑陋的客人。
“你好,儿子。”族长说。
“您好,父亲。”他回答。
迪朗吃了一惊,他们居然是父子。
“这是我们来自冥界的客人,”族长简简单单的说,“明天,你就送他回去吧。”
这句话说完,迪朗真正大吃一惊。
他费尽心思来到幽界,本来只是想要带点植物或者动物回去,然而偶然遇到通灵师,偶然来到他们的居住地,通灵族的族长却允诺送给他一件这样的礼物!
“您……”他大惊失色地说。
“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族长居然微笑着说,“你满意么?”
迪朗震惊得说不出话,只好去看族长的儿子。
阿什亚依旧平静如初地站在族长面前。
心里却已经痛得缩成了一团。
这就是我该听从的命运么?
已经有人为我做了决定,我的选择只有服从。
彻底离开,从此之后,作为最卑微的存在。
“明天,”族长说,“就出发吧。”
阿什亚没有任何犹疑,马上回答:“是。”
那天傍晚,他路过自己的家门时,望着窗口一窗莹莹的灯光,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眼眶发潮,他马上转身离开,再也不回头。
迪朗在河边捡起钓竿,才发现钓竿上根本没有鱼钩,他迷惑地看着细细的丝线,一直看了很久。
在族长家里,正妻在两个双胞胎的儿子陪伴下,给番红花树剪枝。
“好了,妈妈,”两个儿子说,“他就会离开了。”
母亲顿了顿,许久之后,才冷冷地说:“他早该离开了。”
一枝花开正盛的枝杈应声而下。
母亲怔了,呆呆地看着散落遍地的繁花。
第二天,奴隶商人离开幽界。
族长始终没有出现。
在地下他那间昏暗的圣堂里,这位父亲手捧着卷轴,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里因长老进来,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后悔。”
族长从卷轴里抬起头,望着长老离去的背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着:“阿帝纳维亚……”
“阿帝纳维亚”的意思是:尊荣。
而“阿什亚”的意思是:感恩。
就在这一天,所有人第一次听到那种凄哀惨恸的歌声,它徘徊着,让每一个听到的人伤心欲绝。
一场颠覆众生的巨变由此开始。
幸福。
就这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