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死生之间
洞口的树丛中和草地上到处都是已经发黑的血迹,一只死去的野兽倒在地上,在横贯腹部的可怕伤口上血迹早已凝结,内脏已经被不知名的野兽掏空,一个有着淡青色的头发的男子蹲在这只野兽的尸体旁,检查这个伤口。
刚刚到达这里的阿什亚和索伦站在树丛后面,不无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他居然比他们还更早地找到了这里。
这就是露菲娅曾经让索伦看到过的山洞,阿什亚对他说,这种幻术绝不是幻族人能够掌握的,如果她说的是实话——她在梦中学到这些法术,在这个幻族女孩背后一定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索伦问,“是你,是我,还是那罗?”
“还是我从冥界带来的珍宝?”阿什亚接着他的话说,然后一笑,“幽界里越来越奇怪了,我想,我们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现在,他们望着这个波摩族的男子,知道无法避开他,于是走了出来,令他们惊讶的是,看到他们,哈德一点也不奇怪,他向着他们笑了一笑,说:“是把好刀。”
然后他们都看着野兽腹部那个切口整齐的伤口,哈德又说:“我们族里的姑娘身手也很漂亮。”
他们又看到了野兽脖子上缠着的层层叠叠的藤条,哈德说:“不过,我们的族人可没有这样好的刀……”
他说着看向阿什亚,通灵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阿什亚直接地说:“你是说,有人带走了你的新娘?”
哈德直起身子,带着审视的笑容望着阿什亚:“我们难道不是为了同一个人到这里来的么?”
这句话让阿什亚和索伦都暗暗一惊,阿什亚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哈德一笑,转过身继续观察那只野兽。
索伦这时只好承认他不了解幽界里的浮灵究竟都是怎么想的,他看看阿什亚,通灵师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个情形,片刻之后,阿什亚坦诚地说:“我们的朋友带走了你的新娘,我们事先并不知情,现在,我们希望能够帮助你。”
哈德先是沉默,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阿什亚,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多谢。”
他的态度始终沉静自然,并没有半点本该有的愤怒和责难。
浮灵们确实是些奇怪的生物,索伦想,对于爱与恨,幽界里的浮灵似乎都极大地区别于天界的精灵和冥界的妖灵。而这些,他忽然又意识到,都是他以前从未认真想过的。
“他们曾经到过这里,”哈德观察着洞口杂乱的脚印和打斗的痕迹,说,“不过,这些痕迹是四天前留下的,应该还有两个人和他们一起离开这里了……”
波摩族人都是优秀的猎人,追踪猎物是他们天生的本领。
“你能用多长时间找到他们?”索伦马上问,然后他转向阿什亚,伸出手,上面托着一颗乳黄色的浆果,“这个已经足够要他的命了……”
阿什亚再次坦诚地对哈德说:“我们的朋友是一个冥界的妖灵。”
哈德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站起身来,说:“跟我走吧。”
索伦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也能够找到那罗,但是,在寻找人这件事情上,哈德显然具有比一个神使更加得心应手的能力,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绕出了这片无边无际的紫覃树林,这片树林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连绵群山,一边是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他们顺着小路走上去,在路的尽头,是一壁暗紫色的万仞绝壁。谁也没有注意,看到这仞绝壁,索伦居然呆住了。
哈德却仔细地检查那仞悬壁,然后他胸有成竹地开始清理岩壁下丛生的乱林,杂乱的灌木丛被理顺之后,出现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个只容一人的幽深潮湿的洞口。
哈德钻了进去,阿什亚跟在他后面,刚要钻进去,索伦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了他,阿什亚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索伦的眼睛里居然充满了一种类似惊慌的神情。
“怎么了?”他问。
没有人知道这位前任神使此时的心情,这仅仅是个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如果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对我究竟怎么了?
“索伦?”阿什亚又说。
哈德这时在洞里向他们喊:“这里,进来!”
索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放开拉着阿什亚的手,一言未发,垂下头钻进了洞里,阿什亚跟在他身后,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对于“别有洞天”的意思,这个岩洞给予了完美的诠释。这个洞越向里延伸越开阔,最后,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平坦广场,岩壁上渗出细小的水滴,深青色的岩石都显得湿漉漉的,反射着幽幽的天光,洞就在这豁然开朗中到达出口,从这边看上去,洞外的世界是个充满了光明的所在,他们从开阔的出口走出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幽静的山谷里,周围围绕着繁茂的森林,一条窄窄的小溪从一片树林中流出来,穿过山谷,流进洞里去。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幽静的山谷中,在树丛掩映里,有几间小屋,它们的墙壁都仿佛是一整块毫无瑕疵的白玉雕成的,窗棂和门楣上都描着似乎能够流动的金色的花纹,最奇妙的是斜斜的房顶,这房顶居然像是柔软的丝绸或者变换的流云。
尽管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屋,但这种神奇的美丽却是熟悉的。
只有沃尼克人才能造出这样的房子。
这时,一个年轻的姑娘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显得沉静而又疲倦,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们仍旧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终于找到了,逃跑的新娘。
看到这三个人,凌迦怔住了,然后,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着和她一样的淡青色的头发和眼睛的男子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他面对面地站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的眼睛,抬起手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轻轻叹息着微笑了。
这是她地位尊贵的丈夫,屋子里是她冥界的情人。
“那罗呢?”索伦急忙问。
凌迦望了望身后的屋子,垂下了目光。
索伦三步并做两步跑进了屋子,屋子里光线明亮,一个严肃的老人和一个冶艳的姑娘都站在床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们都回过头来,在他们身旁的床上,躺着一个人。索伦来到床前,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的就是他们那个年轻的同伴。
阿什亚正站在门口,看着索伦弯下身子去。
“他死了。”凌迦这时在他们身后说。
时间似乎骤然停止了。
索伦和阿什亚同时猛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凌迦望着他们震惊的眼睛,低低地重复:“……你们来晚了,他死了……”
伊茉拉突然推开她的父亲,跑了出去,在她烟水晶般迷人的眼睛里,有一层若隐若现的水雾,而森姆老人却在看到阿什亚的一瞬间眼睛一亮,然后,他静静地退了出去。
索伦蓦地转回头看着床上的那罗,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身上缠满了纱布。他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冰冷的肌肤,颈动脉不再跳动,索伦突然站起身来,阿什亚一步跨到他身旁按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臂,索伦看着阿什亚,那双银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然后阿什亚上前一步轻轻抚摸着那罗的额头,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睁开眼睛,索伦看到他悄悄地咬紧了牙。
索伦一言不发,扶起了那罗冰冷的身体,要把他抱起来。
“索伦!”阿什亚按住了他的手臂,然后努力调整了自己略略发颤的声音,说,“他……死了……”
这一刻周围一片寂静,站在门外的凌迦黯然地垂下了头,她转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片刻之后,索伦才对阿什亚说:“……我可以救他……”
他的声音干涩而又生硬。
阿什亚一怔,然后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又看了看死去的那罗,在片刻的恍惚之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索伦!”他沉声说,“你……”
然后他又说不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是什么心情,一个神使究竟有多么巨大的能力是三界里的普通人永远也无法揣测的,然而,他也知道,即使神使,也不具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如果索伦说他能够办到,阿什亚知道,他将要付出的也将是同样巨大的代价。
如果他们之中注定有一个人要死去,那么对于阿什亚来说,他将要面对的是同样一种情形。
“我能救他,”索伦望着阿什亚,平静地说,“我带他去森林里,一天之后,你来接他……”
“索伦,”阿什亚急促地打断他,说,“我能帮助你,我……”
“阿什亚,”索伦也打断他,轻轻地说,“你帮不了……”
阿什亚这时蓦地意识到他只是一个浮灵,即使是通灵师,也不过只是一个幽界的浮灵,不论已经怎样习惯于把沉默的索伦看作一个飘族人,他也终究是一个神使。
“在死灵谷地的时候,”阿什亚低低地说,“那时,也是你帮助我们的,是么?”
索伦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然后,他抱起了那罗冰冷的身体。
浮生千变,我只做浅水微澜。
在死与生之间,究竟都充满着些什么,而浮生的千重变,又有谁真的只看做浅水微澜?
说再见只在一念之间。
森姆老人,伊茉拉,凌迦和哈德都看到阿什亚和索伦带着那罗进了山谷西边那片繁茂幽深的森林,很久之后,阿什亚自己走出来,伊茉拉向他跑过去,通灵师温和有礼的拦住了她,他对他们说,死去的盗贼有自己的习俗。然后,他分别与凌迦和森姆老人谈了很久。
沃尼克族的男孩子始终没有露面。
傍晚的时候,哈德看到通灵师独自站在窄窄的小溪旁,他走过去,看到通灵师沉静地注视着潺潺的溪流,他想了想,在他身后说:“……明天,我和凌迦就要回去了……”
阿什亚转过身看了看他,说:“不管我的朋友做了什么,他也已经付出了代价。”
哈德却笑了笑,说:“你认为我介意他带走了凌迦?”
阿什亚的目光一闪。
哈德的脸上又浮现出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恍惚:“我们不会是幸福的夫妻……因为我们相象……”
阿什亚这时意识到哈德来找他是有话要说,他看着这个波摩族的神子,说:“你想和我说什么,哈德?”
哈德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终于说:“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阿什亚转过头,望着他。
“从我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对我说我我将是一个领袖,然而,”哈德说,“除了青色的头发和眼睛,我和别人没有任何不同,他们把一个又一个姑娘放到我的面前,而我……”
“你和别人不同的是,”阿什亚对他说,“你会问为什么。”
哈德蓦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能帮你些什么?”阿什亚温和地问。
“告诉我为什么!”哈德脱口而出,“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阿什亚沉默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为什么实在太多了,波摩族的神子不知道他奇特的婚姻是为了什么,幻族的女孩不知道费尽心力要得到的冥界珍宝是为了什么,沃尼克族的人们不知道宿命的死亡和必然的灭族是为了什么,新浅沼人不知道严守着绝对公正的原则是为了什么,而通灵师们不知道遥远的神祗给予他们如此杰出却又毫无用处的智慧是为了什么。
“哈德,”阿什亚叹息着说,“也许,我给不了你这个答案……”
现在,他理解了这个神子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婚礼上有那样一副若有所思的心不在焉的神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哈德说,“这一次,我忽然很想来看看婚礼,看看我的族人们,看看我的新娘,看看她是不是满意这个在一出生就已经被安排好的命运……”
然后他微笑了一下:“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的新娘也有同样的疑问……”
阿什亚却叹了口气,现在,他常常这样认为,在允许一个人窥视秘密的同时却又不给予他解开迷题的能力,这样毫无结果的耗尽心力的思索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哈德,”他叹息着说,“你不该问为什么……”
如果注定得不到答案,那么就该一直陷在梦里,一旦问过为什么,生活就将从此被改变。
“那么我的族人一代代死去,人越来越少,我们也不应该问一问为什么么?”一个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响起来。
阿什亚和哈德转过身去,看到沃尼克族的男孩子就站在他们身后。
“……维里,”阿什亚用那种始终沉静的态度对他说,“还好,你们比幻族人坦诚。”
“我不知道幻族人为什么找你,”维里倔强地说,“但我们如果没有那个强大的力量,我们的族人早晚有一天会全都死光!”
在幽界里一直有这样的传说,在三界中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藏有具有强大力量的珍宝,这种力量足够让任何一个种族实现他们的梦想。
听到这句话,哈德的目光一闪。
阿什亚知道这时这个看似平静的年轻的沃尼克族人其实非常激动,对于他们,这是个秘密,而他把这秘密同时透露给了波摩族的神子。
“那么,”阿什亚说,“你们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呢?”
“你要否认么?”维里说。
阿什亚刚要说话,维里就打断他,大声说:“这是我们从你父亲那里得到的消息!他亲口和你们的一个长老说的!你还要否认么?!”
阿什亚心里一震,暗暗一惊。
“就算你们通灵族不稀罕这力量,”维里接着说,“可对于我们,这却是唯一的希望!”
阿什亚沉默了,沃尼克族的族长也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真的对命运毫无怨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想好好的活下去。
“为什么告诉我?”阿什亚看着维里,“你们费尽心血要接近我,这样不是白费了?”
维里垂下头,低声说:“……你是通灵师,我们没有骗过你的能力……”
阿什亚却笑了笑,说:“是你们得到消息,露菲娅已经无功而返了吧?”
维里蓦地抬起头,想要辩解,又无从辩解,他急促地说:“幽界里不知道有多少族类都想要得到这力量,可是,请你为我们想一想,不管他们想要实现什么梦想,对于我们,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啊!”
阿什亚只好叹了口气,是那方印有“摩娑摩坷”的古印么,还是那张得自耶塔拉苏的羊皮纸?
“我们知道你和你的族人闹僵了,”维里说,“但是,你不能否认,因为,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父亲,费拉顿族长是不会错的!”
他提到了费拉顿族长,阿什亚暗暗地感到难过,这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所做的只是一直不停地把他赶出幽界。
他想,只有他懂,他的父亲故意放出这个消息,只是要他在应付不来的麻烦中逃离幽界。
“对么?”维里望着他问,“你能帮助我们么?”
“先回答我的问题,维里,”阿什亚对他说,“你们知不知道是谁杀了你们的族人?”
维里摇了摇头,阿什亚看着他坦诚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又问:“那么,那两个妖灵是怎么回事?谁带他们到幽界里来的?”
维里还是摇了摇头:“他们不懂幽界的语言,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我按照和露菲娅的约定等在这里,他们突然就带着你的朋友来到这里。”
阿什亚长长地叹了口气,尽管失望,但至少,现在终于为一部分奇怪的事情找到了答案,他注视着维里和哈德,坦诚地说:“我现在不知道你们所说的那种力量到底是什么,我要做的就是解开这个秘密,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我会帮助你们,我会回答你的为什么,”他望着哈德,又转向维里,“我也会告诉你们怎么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维里和哈德都注视着这个年轻的通灵师,此时,他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诚恳,在那双璀璨的银色眼睛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令人信服的力量。
许多年之后,他们再次回忆这个夜晚的时候,觉得和当时这个年轻的通灵师脸上的神情相比,即使所谓神,也不过如此。
而在这个夜晚,阿什亚想,死与生之间,充满的,是无数的为什么。